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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豪城别看如今人头攒动,车马如过江之鲫,城高墙厚,可男人十五年前打到这里时,不过一道临时夯筑的土墙,也不高就到男人腰侧而已,土墙甚至长不过百步,偏偏有个家伙一手持酒葫芦,一手抓土墙的土吃,屁股底下坐着根长棍,阻了男人三日。
身前这道土墙依旧,土墙后的城墙够高够厚,男人一直都不明白那家伙为何要阻挡自己的马蹄,更不明白那家伙为何喜欢吃土,同样不懂那家伙怎就能凭借手中铁棍,让自己过不了那道土墙,更不懂三日后那家伙为何拖着断臂离去,用一身修为换取阻挡自己三日意义在哪里?明明还有余力却突然离去。
男人望着城墙发着呆,那家伙明明是个捏着兰花指,黄土就劣酒,涂抹胭脂的,怎就抡的动铁棍,敢一人一棍一道土墙阻挡近十万骑军,一个娘们儿唧唧的男子红衣如旗,那三日真就是气盖山河,人做关卡马莫行,当头棒喝震万军,往前翻翻历史有那一场战役一人能阻十万骑的。
本可以提前三日抵达亳州城,可那家伙就像从地底穿出来的,九国中就没听说过一有这么个人,江湖没有,庙堂没有,那一战让整个中原都知道,有个爱喝酒吃土抹胭脂的娘娘腔,阻下白字旗下十万骑卒,怎一个壮哉了得。
如果说江湖上传言,一剑破十甲是剑道的登堂入室,一剑破五十甲方才离欲,一剑破得百甲就是离尘,一剑破得了千甲唯有剑仙,那家伙一棍阻万骑怎算?
被扯了扯衣角的男人回过神来,原来是城门卒已经不耐烦,乡巴佬进城没见过这么高的城墙,可看了这老半天还没看够?不知道挡着进出城的百姓了?就在城门卒将怒之际跟屁虫扯了男人衣角。
男人告罪一声赔笑进城,奇怪的是跟屁虫见城门卒不见胆怯,这进了城人来人往的也没慌张,按理说一村寨的孩子,从未出过村子,更别说见识到一州主城的陪城,竟是对街上的吃食玩物,一些个稀奇古怪的杂耍等一应事物,半点不好奇,这就让男人很是好奇了。
俯身为小孩儿擦去两道青龙,男人也不嫌弃道:“不管你为何跟着我,既然离了那呆十来年的村子,往后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但有一点,你的命归我。”
凡是路过男人与小孩儿身边路人,起先都要观摩小孩儿的两道青龙出水,这般大的孩子还挂两道青龙,一身脏兮兮的,男人一身也不太干净,妇人路过不免对男人指指点点,这会儿男人为小孩儿擦去了青龙,也就没人愿意注意这一大一小俩乞丐。
小孩儿依旧打量着这个为自己擦去鼻涕的男人,不说话也不点头,男人起身揉了揉小孩儿鸟窝道:“总得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说呢?”
小孩儿拍掉男人的手,对于总算有些反应的小孩儿,男人笑着再伸手,除脸上麻子不少笑起来奇丑,倒是笑意善纯,小孩儿再次拍掉男人的手道:“没名,小孩儿,喜欢!”
男人道:“那也该有个姓。”
小孩儿摇摇头道:“小小!”
在村里边儿无论老幼,都叫小孩儿小小,男人是听到过的,可能小孩儿觉着,这就是她的姓。
男人低头道:“那就叫小孩儿,姓小名孩儿,怎样?”
小孩儿拍掉男人的手道:“长不高。”
这一大一小,一个伸手揉发,一个伸手拍掉,一个玩的不亦乐乎,一个不厌其烦。
路不停歇,人有疲软,掌柜的每到一处歇息,但有人家处,少不了让小和尚去化缘,吃食也好,布衣破片也好,清水也可,是为小和尚真真正正做一回和尚,做了和尚不会化缘怎么行,往后出门在外还不得饿死,入了自己门下不拜佛祖可,但拜众生。
小和尚哪里懂得这些用心良苦,只当是个苦差事,身上又不是没银钱,非得去那一份化缘,善的人家都能给些东西,恶的人家就得放狗追了,反正小和尚被追的到处跑时,掌柜的只顾着捂肚抹眼泪,人狗跑到掌柜的身前时,难得的念起佛经,也怪狗在转转头后趴地而卧。
小和尚敲响一户院门,听掌柜的只敲一下,没人应再敲两下,最后三下而终,没人应大概就是没人应,离开就是。
这当中讲究掌柜的也说了,人家中无丧,敲那么急你是奔丧哭殡来的?那人家还不得直接放狗,小门小户多家狗,除了看门护院可不就得追着你这样乱敲的。
今时不同往日,小道姑跟着小和尚化缘,自遇上女冠道士和尚同行,倒是令人费解,如今的中原九州和尚少,道士也少,不同于和尚被灭门取缔,道门因着本就山中多清修,盛世不下山的闭门封山,没给道统惹来祸患,反倒是帮着昊豫清理不少假道士与方士,佛门就比较惨,佛经自西来,在中原立教不过三百年,却门徒遍布九州,但有城处必有寺庙,吸纳众生平添香火,赵正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急着东征西讨,而是拆庙赶僧及少部分入狱,成了战徒。
至于原因,多是六百多年里方士骗人修道吃仙丹,假借道门丹药可令人长生成仙,让各国上至士族公卿,下至黎明百姓追捧至极,多有成仙者多半是去了地府报到,而赵正生父豫王四十而终,便是吃了豫国国师所炼金石丹药,可想赵正对于方士痛恨。
而灭佛门僧侣寺庙,则是赵正对佛门异常痛恨,多教人信奉多添香火钱,赵正本就对牛鬼蛇神轻蔑,有又如何斩了就是,遍地僧侣人人吃斋念佛,百姓钱财都养了这些个游手好闲之辈,人人信佛苦乐命运皆是上世因果,民无斗志家中无财,国又如何昌盛强大,所以才有那场浩浩汤汤的灭佛,但凡昊豫疆土无佛立锥之地。
寺庙拆去一切充公,赵正看着那一车车运入国库的钱财道:足可支撑昊豫十年大战不断。
在昊豫灭佛时,赵正尚未一统中原,身处他国的僧侣倒无此祸,但已处昊豫版图的皈依寺也避免了灭顶之灾,算是昊豫版图上唯一幸存的佛门清静地。
说起缘由,除了北廷王的庇护下没人敢动,也有赵正有意留下佛门一丝香火的缘故,重中之重在于皈依寺从来半闭山门,寺中僧侣秉持普渡众生之责,寺内近三千僧人,有一半都是因为战事无家的孤儿,且三千僧侣在赵正灭佛前,多在山下超度战火硝烟中的倒下的兵卒百姓,在赵正给北廷王的口谕中,赵正说道:若天下僧侣皆如此,于国之幸,寡人不当灭佛。
赵正从不曾觉得佛门经文有错,问题本身出在那些个僧侣身上,杀个干净就好,死的僧侣跟战事比起来毛毛雨,不痛不痒又丰满了国库,昊豫由此加快了一统中原的步伐。
小和尚敲了好些遍说道:“如今啊,这缘哪儿有那般好化,昊豫灭佛,天下佛门尽散,其实没人待见和尚了,阜地还好可阜地之外……”
听着小和尚唉声叹气小道姑说道:“你人不大都没出过阜地,还知晓昊豫灭佛呢,说的是挺有道理的,那你怎么还当和尚?”
小和尚是同行后方知小道姑名讳毛绒绒,跟自己法号破戒一样怪怪的,小和尚带着毛绒绒往回走道:“不是啊,掌柜的说的,在廾匸城里边儿没人觉得我跟掌柜的是和尚,可我跟掌柜的不都是光头嘛,大家知道也不说,我也就没觉得自己是个和尚,掌柜的也不说自己是和尚,掌柜的说灭佛前那么多僧侣,基本都还俗了,没还的要么死在那一场场大战里边儿,要么在牢狱中再者就死在劳役上。”
小道姑背着双手,边走边踢着石子,石子一次次踢中小和尚脚后跟,每踢中一次小和尚就回过头看她一眼,这次小和尚回过头没继续说话也没转回去,毛绒绒背过身道:“天还没黑,月亮就出来了诶,你师傅经常教你这些?”
小和尚看了眼月亮,回过身继续道:“掌柜的不教的,什么都不教,只教我学了梵文与一些平常文字,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离开廾匸城路上说的,出来掌柜的也不说去哪里,要带着我干什么,我想买两匹马代步来着,掌柜的不许不给银子,铁公鸡嘛我就说,我自己掏银子买,掌柜的还是不许,收了我好些银子。”
小和尚杵着不动了,毛绒绒踢着石子撞了上去,慌不忙的起身才发现小和尚委屈的眼泪直打转,这是银子被收走委屈的?
毛绒绒道:“多少银子?”
小和尚人蹲坐在地抱着双膝道:“五十两!”
毛绒绒道:“五十两也不多啊,让你师傅还你不就好了。”
小和尚起身拍屁股道:“进了掌柜的袋子出不来了,五十两还不多?那可是我好几年的工钱,还有那些赏钱攒的,这都不多怎样算多?”
毛绒绒是真没觉着五十两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道:“拿不回来,那我给你呗,别哭就行。”
小和尚更想哭了,你给我叫什么事儿,咱才认识几天就给五十两?再说了那些都是自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的,老有感情了,平时都舍不得花,好不容易想花了,还被收了去,小和尚一个能上哪儿讲理去,可不就得默默记账,掌柜的也有那老的一天吧,总得有人送终啊,就自己一个徒弟也没个父母亲人,可不就得是小和尚来做,想到这儿被收走五十两,小和尚似乎好像也没那么委屈伤心。
小和尚甩甩袖子道:“不要,男子要女子银子,在阜地是会被笑话的,再说非亲非顾的就更不能要了。”
毛绒绒脚下力道突重,石子飞起砸在小和尚后脑勺,小和尚抱头哎呦一声,毛绒绒大摇大摆从他身前走过,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这回小和尚眼睛红了,真要哭死小和尚啊。
小和尚得重新开始伤心了。
女冠方芯峦远远的看见了这一幕,身侧另一道姑道:“师傅,绒绒是不是有些胡闹了。”
方芯峦转头看了眼某位得道高僧道:“刘喆啊,那可是毛大天师唯一的闺女,我反正苛责不得,而且还需要护着,你看咱绒绒是不是被那小和尚欺负了?”
刘喆无奈摇头,自己师傅这跳脱性子,也不知真武山上代大天师,怎么放心将大天师的位子传给师傅的。
掌柜的闭目塞聪,只要不接话茬就没有什么能打扰自己,可听到毛大天师三字起跳起来,正视着走来的毛绒绒笑意慈爱。
三清山毛大天师亲闺女,那老东西都古稀之年了吧,竟还能有闺女?掌柜的也从没听谁提起过,再者那小道姑与小和尚一边大小,等于是天命之年仍旧老当益壮呗,这都能造出个女娃子来。
可能是想差了,掌柜的对小和尚招手,小和尚没看明白,掌柜的这是要做何,哪知刚到近前掌柜的传法入脑,女冠方芯峦,毛绒绒,刘喆都是一楞,小和尚头顶五指印都能清楚看清指关节。
掌柜的对毛绒绒笑问道:“他惹你了?没关系,和尚我教训过了,你回去可别跟你爹提这茬,我这骨头架子不扛拆了。”
困惑不解的毛绒绒哪知为何,这师傅不帮着徒弟,反倒教训徒弟,明明是自己欺负了小和尚才对。
掌柜的眼观鼻鼻观心,这天下都知皈依寺肆皈依大和尚耐打,二十多年前自己个儿跑到枫叶城,主动讨叶茂的打,听说自称天下第二的叶茂,足足打了肆皈依大和尚一个时辰,硬是没能破了大和尚的防,结果肆皈依大和尚老僧入定,醒来道:“累了?那小僧下次再来。”
临了离去叶茂问及肆皈依大和尚修的何秘,肆皈依大和尚一板一眼道:不修秘,都在经书上。
接住肆皈依丢来的经书,细看下是所有寺庙皆有的明王经卷,无欲经卷,叶茂叶茂泛起笑容,佛门出了个了不得的小和尚。
等肆皈依出了城到了没人地界,整个人已经是个血人,之前一直压着全身经脉的血气翻腾,只是为了个挨叶茂一个时辰的打,依旧全身而退的干净。
从那后肆皈依的名号彻底响彻江湖,中原九州的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大家都不知他除去能挨打,还能不能打,应该是能打的,毕竟偌大一个江湖,值得叶茂动手的也数的清楚。
掌柜的仔细想想,当初自己挨叶茂那顿打,确实挺傻乎乎的,丢给叶茂那几卷经卷,自己也没骗他,自己真就是从那些经卷看出来学到的,在阜地十年为了小和尚方便学,自己写了不动明王经与无欲禅,绝对的天下独一份,比挨叶茂打时强多了,那会儿可不是掌柜的不想还手,是真就只学到了挨打。
挨叶茂打时傻归傻,可那不是为了让人知道他嘛,这样才能让天下人知晓他的名,才能方便让人找不是。
教训小和尚,掌柜的本还有些愧疚,想到自己为小和尚写了两卷经卷,不该愧疚才是,佛祖做证自己愧疚过了。
再就是你个不争气的,惹小道姑做什么,还是个凶兽的崽子,不知道毛大天师与叶茂是同一辈分的?再能挨打那也是挨打不是,叶茂是谁啊,这中原九州江湖百年来的第一,这都多少年了雷打不动,他自己认第二,可谁敢认第一啊,你惹了毛绒绒,不就是惹了他爹毛大天师,不就是等于惹了叶茂嘛。
女冠方芯峦带着俩小道姑就这么观摩,实在是掌柜的面上表情过于丰富。
乘着掌柜的出神功夫,小和尚一步不闲远,三步不闲多的远离几人,这些年在廾匸城没觉着女人是老虎,这出了阜地一路遇见的,加上眼前三道姑,方知佛祖说和尚要戒欲,为何会有色戒这东西了。
北廷王府内湖岛上,死阳明搁下笔以镇石压纸,取了支杆放下窗门,起身走出茅屋入了塔楼。
北廷王府这座塔楼,从上到下明面儿上就九层,其实这已经逾越礼制,按昊豫最新礼制,非朝廷督造,任何楼体藩王建造不得超过六层,即便是朝廷督造,可非宫廷所用一律不得超过七层,而九层的塔楼明显不是逾越礼制这般简单,当初完工时始皇帝赵正案牍上,摆满了如山的奏章,无一本不是弹劾北廷王,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又不了了之了。
除去明面上的九层,这座名藏风晓月的塔楼,实际上地下还有三层,是真正符合那藏风聚水,上顶日月星辰,下沉陆地风水,加之塔楼为木制内有金石,五行具全辅以日月星养龙生龙,也不难怪朝堂非议,弹劾奏章堆满案牍。
死阳明入塔楼第一层,一灰衣老者对其点头致意,死阳明亦是微微颔首,脚步不快甚至很慢,灰衣老者飞下书梯,搀扶着死阳明走向下一层的入口。
没有拒绝灰衣老者的好意,任其搀扶到入口,下去前死阳明嘴里隐约传出几句,听到灰衣老者耳中:日月星,山河人,自入胸腹满经纶,天地依旧,四时依旧,安敢想雪满头颅……我还活着你呢?已经白了头,你却青丝依旧……金戈铁马破梦来,残旗铭鸣竖鼓擂……你会不会骂我?
灰衣老者不能下去,地下三层他没有资格进,可他有一股冲下去的冲动,那个已然形销骨立的年轻人,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嘴,血滴落一路,念念有词含糊不清。
对灰衣老者来说,死阳明这个不足四五的年轻人,是自己一生从未见过的大才,尤其写得一手簪花小楷,那些天马行空的设想与对应之策,老者惊为天人的是,那些个设想一一发生,与其说是设想,老者更相信自己亲眼见证,并经历了死阳明能知后事。
真正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前史,晓后事。
死阳明走到一香火供案,明灭的灯火一如此生,摸了摸最高处那形单影只的牌位,喃喃道:大将军此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