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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有兴致地朝我们这群新生张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品评的,是高二的学生,纯白色校服。
饶有兴致地朝自己班级和隔壁班级同学张望,互相之间拍拍打打的,是高三的学生,浅蓝色校服。
相处的时间越长,对自己人的兴趣越大。
我们这群杂牌军在主任的指挥下混入纯白浅蓝的人海,仿佛一头扎进了广袤的天空中。书包里空空的,因为教材还没有发下来,里面只有几张演算纸、一个笔记本、一个铅笔盒,还有一台相机。然而当我远远地瞟到沈映鹤并朝他打招呼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书包。
很充实的样子。
“你背什么来了?炸,药包?”
对我这个不好笑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弯腰低头,摆出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神秘表情,竖起食指在嘴边发出“嘘”的声音。
他一口气吹在我脸上,然后嘿嘿一笑转身排队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耳朵有点儿发烧。
不远处有一个穿着纯白色校服外套的高二学姐靠在灯柱上看我,清秀白净,嘴角带笑。我不清楚她刚刚是不是看到了我的反常,所以心虚地从她的笑容里看出点儿意味深长。
我尴尬地朝她咧咧嘴,权当是跟前辈打个招呼。
“新生吧?”她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分辨度,蛮好听的。
“学姐好。”我点头哈腰。
“喂,方觉夏!”一个肩上披着细碎中短发的女生跑过来,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一跳一跳的,“你看见没,那边,有个高一新生染了一脑袋红毛,莫西干头,棕红色,特正,左耳朵上还戴着耳钉,倍儿帅!”
那个叫什么夏的学姐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来,很认真地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啊。”
“你干吗呢你?”我还在原地傻笑,抬头就看到沈映鹤兴冲冲地跑过来找我了,“队伍都快排好了,你还在这儿瞟谁呢?”
“喂喂!”我激动地拽着他的袖子比比画画地想要跟他讲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学姐又在远远地看着我们笑而不语,仿佛教导主任蹑手蹑脚地在捉奸。
然而定睛一看,那笑容里满满的都是羡慕。
我被自己诡异的念头吓到了,光低头琢磨,忘记了手正狠狠地掐在沈映鹤的胳膊上。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撒手道歉,他却摆出一副娇羞的表情,细声细气地呵斥道:“色狼!”
我摊手:“我真冤,没占到什么便宜,就被诬陷。”
他大叫:“你摸都摸了!”
我也冤屈地大叫:“可是手感不好啊!”
开学第一天就互相调戏的男女同学实在有伤风化。
沈映鹤满脸通红地说:“排队!”
然后,我就跟在他屁一股后面朝着五班的队伍走过去。抬起头,黑色T恤挡住了我的大半视野,前面男生的背影晃晃悠悠的,不过晃得很有节奏感。
我并不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就像此刻,站在队伍里面,我也没什么兴趣主动跟前后左右的新同学打招呼做自我介绍,当然如果有人愿意起这个头儿,我一定是那种乐于捧场、不吝微笑的群众角色。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沈映鹤,我就觉得特别亲切,虽然一点儿都不了解,却有种上辈子我们就认识的熟悉感。
我从书包侧面掏出相机,举得高高的,角度微微向下,朝各个方向狠狠地乱拍了七八张。
我在扬声器里响起主持人银铃般腻人的嗓音时,我低下头认真审视刚刚拍到的几张照片。
有的恰巧拍到人物特写,有的只是茫茫人海。
在一群面无表情的同学中间,有个极漂亮的女孩子歪着头,带着微微好奇又极力掩饰的表情,注视着她斜前方不远处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还有一个高二的男生,身上搭着校服,长着一脸青春痘,抬起一只脚试着去踢前面那个男生的屁股。
竟然还有闵思思,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只能看到小半张侧脸。就在她没注意到的斜前方,有个好看的男孩转过头偷看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不是笑容。
最神奇的是,我竟然拍到了那个学姐。一群嘻嘻哈哈面目模糊的同学中,只有她沉默而严肃,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专注地看着什么人——可是她注视的那个人并不在我的镜头里。
突然听到鸽哨的声音,附近居民区的鸽子呼啦啦成群结队飞过头顶。我仰头,看到一方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建筑物的遮蔽,纯粹的蓝,令人窒息。
我轻轻地把相机揽进怀里,不知怎么开始有点儿感伤。
我的相机好像是上帝的眼睛。我们在人间庸庸碌碌,只看得到自己周围的一亩三分地,它却能站在高处捕捉到所有人转瞬即逝的微妙瞬间,然后让那些背后的故事露出一条细细的尾巴。
可是我抓不住
“叹什么气啊,开学第一天,忒没朝气了吧?”沈映鹤在我身边,不敢大声讲话,听起来口气贼溜溜的。
我把相机递给他,他开始一张张地翻。
“这就是你刚才照的?”
“对啊,看出点儿什么没有?”
他把脸贴近了相机。
“你那张油汪汪的脸,离我屏幕远点儿!”
沈映鹤闻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脸蛋紧紧贴在了屏幕上,贴完左脸贴右脸,看我气得直翻白眼,才高兴地笑了。
“你拍的乱七八糟的,能看出什么来呀?”
我摇头:“单纯真是好啊。”
“那你倒是说,这里面有什么?”
“故事。”
“什么玩意儿?”
我一把抢过相机翻到那几个人的照片,把角落里面的细枝末节和眼角眉梢都描绘给他看。
“你不觉得这几个人背后都有故事吗?”
他也很认真地揣摩了一番,用轻蔑的口吻说:“也许只是你想象力过于丰富。”
我正要抓狂,他又深沉地来了一句:“也许真的有。”
沈映鹤的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笑容。
“你说,大家来参加升旗仪式,是不是都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偷看一眼平时不容易见到或者能见到却不敢明目张胆注视的某个人哪?”
我被这句一口气通到底的话镇住了,然后弱弱地接一句:“放屁,升旗仪式是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我来参加的目的很纯粹,你少代表我。”
他大笑,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之后的几分钟里面,我一直陷在他的话里出不来。
虽然我从来不曾亲身体会过,但是也知道,有时候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是很多人最为期待的。茫茫人海,他们总是能寻寻觅觅地将目光定位到某个人身上,将冗长无趣的仪式变成一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独家记忆。
“所以最幸福的,还是在身边啊。”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感慨了一句。
然而沈映鹤嘿嘿一笑,接过话茬儿:“小爷我一直都在啊。”
我没有驳他面子,转头微笑。
主席台开始一片混乱。各个班级的家长代表上台抽签选择班主任,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玩相机。
翻到沈映鹤的那张,忍不住笑出来,歪头仰视身边臭着脸的沈映鹤。
也许是侧面的角度弥补了小眼睛的劣势,挺直的鼻梁和深刻立体的骨骼构架让他这样看上去远比正面好看。我想都没想,抓起相机就照,那一刻,陽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时机好得不得了。
然而,“咔嚓”一声吸引了包括沈映鹤在内的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着照相的方向和姿势,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行为。
“你……”沈映鹤面色尴尬。
“我……”我突然镇定下来,“同学,你让一让,挡我镜头了。”
……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沈映鹤耷拉着眼皮讥讽地看着我,往旁边一闪身,刚才被他的脑袋挡住的大太陽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灿烂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我们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教物理,叫余伟。
排队进教室的过程中就听到很多家长不满的抱怨声。
“刚才穿亚麻连衣裙那个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签,也不征求意见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谁的家长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这么个新分配的小老师,还是男的,能管好班级吗?第一次教课,什么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长相就镇不住这帮学生。这班级要是乱套了可怎么办哪。”
我突然很好奇。
三十年后,我也会成为这样为了子女成天瞎操心、毫无逻辑和涵养的大婶吗?
又或者,富有逻辑,富有涵养,可是从不为子女慌乱,就像我爸我妈?
我突然转过头去看沈映鹤。教室的座位并没有分配,大家都是随便坐,很自然他又坐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脑子里面有个荒谬的问题,这个男生要是当爹了,跟儿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教室里面每一个用淡漠表情掩饰期待和兴奋的孩子,每一个自以为站在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个充满了各种期望和目标并志在必得的未来赢家,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假期见各种亲戚,被大人摸着头夸奖,他们说,哎哟,实验啊,进了实验不就等于一只脚踏进北大、清华了吗?
我笑。
当年的刘懿言,在我们心里,也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实验。然而真正决定命运的,是另一只脚。
我轻轻地叹口气。
沈映鹤转过头:“你怎么了?”
我大脑短路,脱口而出:“你说,你要是当了爹,是什么样子啊?”
他满面通红,我也是。
这是怎么了?我发现,自从考上了实验,我的智商原地不动,情商却朝着尖子生靠拢,稳步下降。
很长时间,余伟在讲台前整理各种即将分发的资料,班里新同学窃窃私语互相介绍,我们却像两尊石雕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尴尬地偏过头去看窗外陽光曝晒下熙熙攘攘的家长们的时候,他突然很认真地说:“保守估计,那应该取决于孩子他妈是什么样的人。”
“实验中学新学期,新生活,暨2003级新生入学欢迎仪式,现——在——开——始——”
我突然发现,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我笑了,他如释重负地趴在桌子上,好像刚参加完一次重大的考试。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他皱着眉头,半张脸贴在桌面上,转头看我。
“没有啊,”我辩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们大家几十年后的样子。”
他不再用鄙视的目光镇压我,眼神飘向窗外,好像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可能会像我们的父母吧,”我继续说,“毕竟是遗传嘛。”
沈映鹤摇摇头:“那样多没劲儿。”
“什么?”
“我是说,人就这么一辈子的时间,你前半辈子观看你父母的生活,后半辈子还要再模仿复制一遍——你亏不亏啊?”
我默然。话是这么说,可是谁能担保我们不重蹈覆辙?也许父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沈沛瑜无聊,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有理想和憧憬,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爱情,就像此刻的我们。
可是最终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高估了自己的创造力和运气。
就像我爸我妈曾经那样反叛而浪漫的婚姻——荣辱与共,死于非命。
“不过……”沈映鹤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的:“你这女生真挺好玩儿的,真的,挺有意思。”
他说我好玩儿。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后,我对着各大公司网申系统的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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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开放式问题)发呆,这些变态的国企、外企总是要求我们用100字左右来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语塞。
我有时候开朗,有时候木讷,有时候认真,有时候懒散,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丝压倒性的鲜明特点。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有一天下午,热气腾腾的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个第一次见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懒洋洋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赵雪砚,你真挺好玩儿的。
余伟敲敲桌子,咳嗽两声,开始讲话。
他说,欢迎大家来到实验,大家对这所学校有什么问题的话尽……量不要来问我,因为我也是新来的。
我们笑,他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讲出一个开场笑话,如释重负。
余伟的头发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显,略长的半边刘海儿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农村版谢霆锋。他的眼睛和沈映鹤一样小,我有时候很难找到他目光的焦点。
在沈沛瑜介绍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后,他开始让大家记录开学时间、第一天上学需要上交的教材费学费班费、新生军训的安排……大家拿出纸笔刷刷地记,我用余光无意中捕捉到沈映鹤写字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尖子生的独特魅力。哪怕是一个站在墙角其貌不扬的眼镜男,佝偻背,两眼无神,只要一坐到书桌前开始写字算术,那种姿态就散发着一种专注的霸气,何况是沈映鹤这种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他略略低头,整个人被陽光和陰影一分为二,眼睛低垂,没有驼背,握笔姿势正确,下笔如飞,字迹清隽,这样的姿态,偏偏不知哪里又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
我轻轻把相机打开,将照相声音调为静音,刚刚鬼鬼祟祟地举到一半,他就皱着眉转头看我:“你怎么跟狗仔队似的?”
“能不能别这么自恋?你以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么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干吗拍我啊?”
前面的女生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镜片反光,明晃晃的,我俩赶紧闭嘴。
她转回头继续写字,我很小声地学着刚才沈映鹤的语气:“我怎么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继续认真记录缴费清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行云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点儿尴尬。
过了不到半分钟,他突然大吼:“你愣着干吗呢?我给你机会了,肩膀都酸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这回,大半个班级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余伟看到了,嘿嘿一笑,“哟,相机都带来了?也别光拍一个人,给老师也照一张!”
全班开始大笑,起哄。我脸红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余伟照了一张。他摆着V字手势笑出一口白牙,活脱儿就是个欢乐的农村青年。
然后在余伟的号召下,全班同学扭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微笑(当然也有很多木讷腼腆的同学丝毫没笑,目光苦大仇深),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
摸底考试的风潮过去,九月正式开始。
九月是多么美好的月份,天气凉爽,空气清新,周杰伦发新专辑。
如果不是所有的升旗仪式上,主持人总要提到这句欠揍的“金秋九月,金风送爽”的屁话。
但是的确,秋高九月,金风送爽。一切都金灿灿的,我的呼吸也格外畅快,趴在桌子上呆望窗外陽光灿烂,天下太平。
不过我必须要承认,九月最令人不爽的,就是新学期。课程对我来说,有那么一点点难。
所谓“一点点”的意思就是,上课时候,听听全懂;做卷子的时候,做做全错。
我觉得我都听懂了啊,那些定义,那些定理的推导,都清楚得很嘛,为什么一做题就犯傻呢?
实验没有给学生统一征订练习册,关于这一点我曾经问过沈映鹤,如我所料地受到鄙视。
“学校没有义务给我们安排指定练习册啊,市场上那么多,你自己根据水平去挑就好了,根据能力,爱做几本就做几本。话说回来,如果他订了统一练习册,但是是我不喜欢的类型,那我也不会做,白白花钱。”
我只好沉默。
不过,每科老师都会下发海量的练习卷子,但是学生是否按时完成了,老师也不过问——他们上课会选择性地讲讲卷子上的题,方式就是“大家注意下第5题,其实有种简便算法,我们假设……”
我连不简便的算法还没学明白呢,他们已经开始跳过这一步,走上了捷径。而我会做的那些题,都不在他们的提醒范围之内。他们也不关心我做没做。
地理老师是个年轻女人,听说是个新老师。作为文理分科前颇受歧视的“副科”(历史、地理、政治)教师,她第一堂课就用了二十多分钟端正我们对文科的偏见。
“实验的很多同学从小就认定了学理科,对文科丝毫没有了解,只认为那是理科跟不上的人才学的,我觉得这种认识都很肤浅,文科其实也很不容易学,只能说各有侧重……”
我在下面拼命点头。
沈映鹤正在翻英语卷子,侧过脸瞥我一眼:“你想学文啊?”
我愣了愣,还真是没想过。
“我就是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
“文科本来就比理科沈沛瑜,有什么道理啊?”
我怒,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怒什么,文科又不是我妈,我捍卫它做什么。
“那么沈沛瑜,你为什么不去学”
“因为我想造原,子弹玩,你管?”
我……的确管不着。
后来我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同样身为实验的弱势群体,我不自觉地对文科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战友情谊,好像抬高了文科的地位,就等于抬高了我自己的地位。
诡异的逻辑,莫名其妙的荣誉之战。
“我说真的,别学文科。”好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以为话题都结束了,他突然又飙出一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接了一句:“嗯,我不学文。”
然后他笑了,没有看我,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朝他的英语卷子卖笑。
他专心写字算题的时候,特别好看。
后来,地理老师开始进行正式的教学内容讲授——地球运动。
我听得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是我的智商问题,还是她的教学水平问题。我发现文科的确比理科难,因为连物理我都听懂了,可是我听不懂地理。
讲到近日点、远日点的时候,地理老师停下,笑眯眯地问讲台下心不在焉的同学们:“咱们实验是不是有不少竞赛生啊,有没有物理好的同学知道开普勒三大定律?”
班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沈映鹤懒懒散散地举手了——我强烈地感到那副懒散的样子是装的,肯定是装的!
他放下英语卷子,站起来说:“这三条定律应该是17世纪初开普勒发表在他自己写的书里面的。第一定律又叫轨道定律,是说所有行星绕太陽运动的轨道都是椭圆,太陽处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上。”
我当时很想拽拽他的袖子问问,那个开普勒还是开普敦的(我没听清),凭什么这么说啊?而且,椭圆……一共有几个焦点?
第二个定律就是面积定律,也就是说,对于任何一个行星来说,它与太陽的连线在相等的时间扫过的面积相等。”
说到这儿,他跑到讲台上画了一个椭圆,太陽,地球,连了几条线。
“形象点儿说,用S代表太陽,E代表地球,就是在面积上,SAESBESCE。”他挠挠后脑勺,“这个的证明涉及角动量的问题,不废话了。”
谢谢你。我在心里感叹。
“第三定律是在几年后才发现的,应该是叫周期定律,也就是所有行星的轨道半长轴的三次方跟公转周期二次方的比值都相等。”
后来他说的话,我就完全听不懂了。
一涉及数学公式,我就dow
机(死机)了。
结束的时候,他还颇为谦虚地说:“估计很多同学都知道这三大定律,其实我的理解也不全面,班门弄斧了。”
我靠。
他坐下之后,继续做英语单选,一脸严肃,好像根本没看见讲台前既兴奋又严阵以待的地理老师。地理老师对他大加赞扬,他却好像没听到一般。
可是我发现他抿着的嘴角,努力压抑着上扬的弧度。
“想笑就笑吧,你刚才很拽。”我非常体贴地说。
于是,他终于面红耳赤地趴在了桌子上:“赵雪砚,我跟你没完。”
变本加厉,穷凶极恶,丧心病狂。
我说的是此刻的地理老师。
沈映鹤的表现好像踩了她战斗模式的开关,为了表现她不输于这群高一毛孩子的专业知识,她讲的课直奔天书而去。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感叹。
“其实,地理是理科。如果你大学时要修跟地理有关的,气象学、地球空间科学、地质学……通通都是理科。”他一边转笔一边说,顺便还答了一道单选题。
我觉得沈映鹤的一系列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绝我的后路。
不过在实验上课的这两个星期,有件事情让我很憋闷。
以前在十三中上课的时候,课堂气氛很轻松(也许是因为没几个人听),如果听到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你皱着眉头用茫然的目光看老师,他就会仔仔细细地再讲解一遍。
可是现在,我不大敢举手说自己没听懂。安静的课堂上,我怕自己的突兀被人笑话。
这是很小家子气的行为,我知道,虽然本来我在这个班里面就没什么面子可言,但是我仍然不敢。
实验老师的特点就是,书上有的东西,他们基本不怎么讲,我也习惯了自己看书预习。不过,他们上课会引申出来很多定理和简便公式,搞得我压力很大。
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我从听听全懂变成了听听半懂。
我很着急。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可是期中考试就仿佛秋后问斩的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朝着我的小细脖子砍过来。
熊四成的数学课讲得旁若无人,梦游一般。虽然沈映鹤评价他的课讲得不错——估计是针对他们那样的水平来说的吧,反正我不喜欢他。
终于在他又一次一笔带过某个定理的证明时,我绝望地趴在桌子上,深沉地叹了口气。
一边在做练习册的沈映鹤突然头也不抬地大喊一句:“老师,我没听懂,你把证明推一遍可以吗?”
我猛地抬起头看他,没听懂?他根本没有听课好不好?
他心不在焉地弯起嘴角。
我突然心里一暖。
熊四成诧异地看他,那张白脸上终于有了点儿像活人的表情。
然后缓慢地转过身,在黑板上推导公理推论3的证明过程。
我赶紧抓起笔往笔记上抄,眼睛有点儿热,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没有对他说“谢谢”,说不出口。
相反,余伟就可爱得多。
虽然沈映鹤不是很喜欢听他讲课,嫌他讲得太沈沛瑜又啰唆——当然其实沈映鹤并没有这样说,一切只是我的猜测。他从来不会刻意卖弄自己对于高难度的偏好,尤其是在我这种需要平和派教师的人面前。
余伟每每结束一个知识点都会巡视全班,用一副有点儿欠揍的表情。我就会在这个时候朝他挤眉弄眼,表示我没听懂,然后他就会重新讲一遍。
而且绝对不会难为我,嘲笑我。
我真的好喜欢他。
后来有段时间,很多老师都觉得沈映鹤在故意捣乱。尤其是熊四成,他看沈映鹤的眼神越来越古怪——想来一个上课不怎么听课的尖子生屡屡高喊自己听不懂让他重讲,除了故意作对,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终于在沈映鹤又一次喊自己听不懂之后,熊四成把粉笔往讲台上一扔,左手扶眼镜,右手合上讲义,薄唇轻启打算要说点儿什么。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也很大声地喊了一句:“老师,我,我,我,我也没听懂!”
他呆住了,然后咽了口口水,慢悠悠地转过身,重新把那道题讲了一遍。
最后颇有深意地盯了我们两个半天。
沈映鹤头也没抬,撇我一句:“你看,说不懂也没什么难的嘛。”
他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后来沈沛瑜跑过来跟我聊天,提起沈映鹤,嘿嘿笑了半天,说:“我也很多听不懂,所以我那段时间也很感谢沈映鹤啊,他喊不懂的那些题,正好也是我不敢问老师的。”
那个被沈沛瑜喊作宋子涵的黑丫头她也凑热闹奔过来说,“对啊对啊,沈映鹤好帅啊,每次他说他听不懂,我都很想在后面致敬,跟一句‘老娘也听不懂’!”
旁边很多人附和,我才发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原来这么多人听不懂。
但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是滋味。我很想告诉他们,沈映鹤并不是真的听不懂,他也不是为了造福社会而假装不懂。
他是为了我。
小家子气又泛上来,被我憋回去了。
我到底在郁闷什么?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偷偷给他传字条,也许因为当面说不出口。
“我不懂的地方,会自己问老师的,如果还是听不懂,我就问你,你给我讲,好不好?省得老师误会你捣乱。”
他盯着字条,扬扬眉毛,有点儿诧异。
我以为他没明白,抽出一张纸打算再解释解释的时候,他突然说:“直接说话多方便,你写什么字条啊,不嫌累啊?”
我挫败地趴在桌子上。
在我恬不知耻地带动下,沈沛瑜他们也渐渐习惯在课堂上举手让老师讲的慢一些、细一些。班里的气氛似乎轻松融洽了许多。
我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好像终于把这个不知情的家伙从聚光灯底下抢回来一样。
可他还是很耀眼。有很多女孩子不敢看方勺安,却很大方地跟沈映鹤开玩笑,班里的男生也常常搂着他的脖子拽他去打球。
我有一个很出色、很招人喜欢的同桌。
所以,我有时候变态地安慰自己,你离他最近。
但是这又代表什么呢?
我到底怎么了?!
五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尽头。
又快到六月了。
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是我们全市中考的日子。
地理老师教过我们的,六月二十二日,近日点,北半球夏季白天最长。
天光就像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正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最顶点的日子移动。
夏天你好。
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是十三中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天气酷热,中考迫近,所有人都躁动不安,但还要硬着头皮继续做模拟卷。
汗水都滴在试卷上,再用胳膊一抹,划出一小片浅浅的水迹,几秒钟内就干掉,在卷子上留下小小的褶皱不平。
一年这样快就过去了。
《同桌的你》是怎么唱的来着?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其实不是这样的。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快考试前的那几天总是在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不能给我个痛快的?可时间就是一分一秒慢悠悠地走,一点儿都不同情我们的煎熬。
倒是考完之后的那个暑假过得飞快。
我伏在桌子上,整张脸都贴在沈映鹤刚给我买来的可乐罐上,汲取铝罐上珍贵的凉意。
我的下巴压着一张刚发下来的数学月考卷子,鼻尖对着的地方正好是个红叉。
“付出和结果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能用个公式算出来就好了。”我感慨道。
如果这样,人间会少多少伤心。
“只能说大部分情况下是正相关,但是算出来是不可能了,这变量也太多了,还要先一一验证相关性呢。”沈映鹤说完这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就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可乐,满意地打了个嗝,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我两只眼睛都努力看向鼻尖那个方向,看成了对眼。
那一长串的1/(2+1)+1/(3+1)+1/(4+1)……+1/(
+1)看上去怎么那么像蜈蚣,手脚并用地在我鼻子底下爬,满卷子爬。月考时,我都快要把笔头给啃烂了,还是一道也做不出来。
数列啊数列。
我刚从三角函数的大坑里爬出来,就跌入了数列的大坑。
每学习一个新章节,我都要经历一遍“我靠这都是啥”—迷茫—艰难开窍—好不容易学会了却发现已经赶不上趟儿了的沮丧过程。
我坐起身,烦躁地收起了考卷。
知道吗?小时候我可羡慕大雄了,因为他有哆啦A梦。大雄从小傻到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这不要紧,他还拥有那个从抽屉里爬出来的蓝胖子,蓝胖子会帮他;帮不了他,也不嫌弃他。
我小时候每天放学都会拉开抽屉检查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哆啦A梦才会来。
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现在这个梦想还是实现了一部分的,我是说,我变成了大雄。
自打上学期期末考过后,我的成绩就这样稳定在了我们班的35~40名区间段。怎么往前使劲儿都没有用了,因为前面的人也在努力。
有时候上课的间隙,我会忽然走神儿。夏天我们换了白色的纱质窗帘,陽光透过白纱照进室内,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偶像剧一样打了柔光。又轮到我们这一组坐在窗边,虽然偶尔会很晒,但可贵的是一直都有风经过。窗帘常常被风扬起,拂过我的脸,落下的时候会温柔地将窗边的人笼罩在其中,遮挡住视线。
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短命小堡垒。
有时候被罩在其中的是我和沈映鹤。我们会对视一眼,笑,然后他将身上的窗帘打掉,继续低头去写字。
陽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身上。我蓦地想起初见的那天,他就这样坐在这个位置,在我的镜头下“写,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
更多的时候,被罩在里面的只有我自己,连沈映鹤都被隔在了外面的世界。讲台,老师讲课的声音,黑板上方红色的八字校训,琅琅的读书声,都在纱帘之外,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不会像沈映鹤一样急着摆脱窗帘的纠缠,而是抵着下巴,安然享受这一分钟的失踪。
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困扰我的一切问题。时间不可阻挡地向前,但是可不可以偶尔也忘记一下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