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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结束的那年春假，曲婉清和Juan回了山西一趟。
“我想看看你的过去。”上飞机前，Juan这样对她说。曲婉清的心漏跳了一拍。好像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感动的湿润的感觉。
“好啊，”她笑着回答，“不过呢，除了我可能没人能接待你了。那个家现在已经不住人了。”
“没事，你在就好。”Juan抓紧了她的手。
几千米的高空，她又飞回了自己曾经的世界。只不过这次，她不再是一个人。
“这就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吗？”Juan张大嘴环顾四周，好像一个刚进入魔法世界的小孩。
“对啊。”曲婉清回答。二月刚过，地面依旧冻得硬邦邦的，好像老头僵硬的后背。她掏出有些生锈的钥匙打开了门，却在一瞬间愣住了。
上次回来时蒙尘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新鲜的百合，看起来刚买了没几天，依旧盛开着，滴水盈香。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窗台也被擦得锃亮，窗外的灯光柔和的渗漏进来，一切都和奶奶在时一模一样。
“谁啊？”一个男声传来，走出来的那个中年男人许久未见，平添了许多白发。
“爸？你怎么……”
“是小清啊。你看你，回来也不说一声。”爸爸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曲婉清身后不知所措的棕眼男孩，“这位是……？”
“哦，还没跟您说呢，这是我男朋友Juan，我们已经交往两年了。”
“哦，你好，你好。”幸好爸爸的英语还不错，能与Juan顺利交流。
“你好。”Juan笑了一下，有些拘谨。他悄悄扽了扽曲婉清的袖子，轻声对她抱怨：“你可没说你爸爸会在这里啊。”
“我也不知道他会回来嘛。”曲婉清低声辩解，接着笑着问爸爸，“您怎么来了？”
“这不好久没回来看看了吗，这次正好回来给你奶奶扫墓，顺便把她屋子收拾一下。”
“……嗯。”似乎没话可说了。然而此刻，她的心里似乎已经放下了什么。不管曾经她有多么怨恨眼前这个男人，此刻却都与他达成了和解。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爸爸问Juan。
“我叫JuanSebastián，我爸爸妈妈是西班牙人。您叫我Juan就好。”
“哦，好，好，Juan。”爸爸笑着点头，然后又转头对曲婉清说，“小清啊，爸爸晚上七点的火车，现在得收拾收拾去车站了，你和Juan好好住啊。要是想回北京的话也可以回来住几天顺便看看你妹妹。”
“嗯，您慢走。”
爸爸点了点头，走进主卧收拾行李去了。
曲婉清看着她的背影。
许久不见，记忆中曾经高大的男人变得有些佝偻了，眼角也不知何时起添了几道细纹，全然没有了说出那句“老子是在投资你”时的锐气。曲婉清知道，她或许会与他和解，但再也亲近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她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是每颗行星都必须有交集。
到了六点，爸爸拉着行李箱准备上路了。
“我陪您去车站吧。”曲婉清提议。爸爸点了点头。
“Juan，你跟我们去吗？”
“你们去吧，”Juan说，“我正好也休息休息。”
“那我们走啦。”
一路沉默。走到一处吹糖人的小摊前的时候，爸爸停了下来：“要不要吃糖人？”
“嗯。”
买了糖人后继续沉默着，直到走到车站。
“那我先进去了啊。”
“好的，您去吧。”想了想又说，“还有……保重身体。谢谢您这次回来看奶奶。”
爸爸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朝她挥了挥手，走进了车站。
曲婉清看了看手里的糖人，是一个孙悟空。这个孙悟空糖人制作得十分精美，就连眼神都栩栩如生，她甚至舍不得下嘴。突然想起Juan还没见过糖人，便打算带回去给他瞧瞧。
“你们中国管这叫……糖人？”Juan惊奇地睁大了眼。曲婉清有点想笑。好像从一下飞机起，身边这个人的疑问就没停过，一切对他都是新鲜的，像极了自己初到美国时的样子。
“对的，这叫‘糖人’，”曲婉清笑着说，“还有糖葫芦呢！晚上带你去吃。”
“好啊！去哪儿吃？”
……
两个人站在城墙上，看着从墙下从桥洞里不断流进流出的金色车流。
“挺好看的，就是有点冷。”Juan搓了搓手。
曲婉清突然握住他的手：“这样呢？”
“你这样……很危险哦。”Juan嘿嘿坏笑起来。
“多嘴！”曲婉清踹了他一脚，“不是在这儿啦。”
第二天早上，两人一起去给奶奶扫了墓。也许是因为在小城里外国人不常见的原因，走在街上时总有许多人回头看他们。
“老外！是老外！”一个寸头的小男孩皮肤黑黑的，流着鼻涕惊呼道。
“有什么大不了的！”旁边那个绑着麻花辫系着红领巾的小女孩一脸不屑，“我妈妈说，外国人都是白皮肤高鼻梁的！”
“‘YangRen’？”Juan用蹩脚的声调重复，“什么‘YangRen’？”
“哈哈，小孩子看着新鲜而已，不用大惊小怪啦。”
后来大概是被看的次数太多了，Juan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曲婉清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有种小小的骄傲感，仿佛是什么虚荣心被满足了似的。
“你要是不自在的话，咱们走小路吧。我知道有条近道。”
小道位于城墙后。这是一条偏僻的林间土路，此刻的地面一片土黄僵硬，树枝光秃秃的，还没有从寒冬中缓过劲儿来。曲婉清买了一束花，放到了奶奶的墓前。奶奶的墓碑依旧光洁如新，傍边依偎着爷爷的。爷爷的墓碑虽然有些发旧了，但镌刻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奶奶，放心吧，我过得很好。您在那儿也要照顾好自己……我再过五十年就去找您了。”
Juan看着喃喃自语的曲婉清，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做了个揖。
夕阳西下的时候，两个人牵着手回到了奶奶家，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去了北京和小米他们聚了一趟。
“曲婉清，你可以啊！这才去几年就搞定这么一个大帅哥？！”小米的眼神不安分地扫来扫去，“身材也没得说！哎呀，你这个女人！”
“小米！说什么呢！也不害臊。”
“没事没事～反正他也听不懂啦。”小米大手一挥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马上把脸凑近曲婉清，一脸谄媚的笑容，“我来取取经，快分享下你的秘籍吧！说吧，怎么搞定的？”
“也没什么……就约着吃了几次饭，觉得还挺聊得来的，就……”
“就这样？！”小米的眼神很失望似的，紧接着仰天哀嚎起来，“老天啊！我的白马王子在哪里啊？！”
“白马王子没有，黑马王子倒有一个。”旁边的小敏哈哈大笑起来，“男生宿舍那个姓王的哥们儿不挺喜欢你的？你也不给人家一个答复。”
“他那……”小米愣住，想起对方油乎乎的大脸和牙缝间的菜叶，马上摇了摇头，“被他喜欢上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快别说了。”
小敏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小清你看见没？不愧是小米，主要还是看脸嘛！”
“反正我决定了！”小米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我一定，一定，我是说一定！要找一个比你的外国小哥还帅的男朋友！”曲婉清汗颜，仿佛看见小米身后的景象变成了一副打雷的背景图，衬托出她的雄心壮志。
一群人一直吃到晚上十一点才散伙。出来时，小米已经喝得歪歪扭扭，被小敏搀扶着，一边傻笑一边说着胡话。
“Juan！你听好！小清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听到没！”
Juan尴尬地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然后用懵圈的眼神看向曲婉清。
“她是说……呃，祝我们幸福！”曲婉清胡乱翻译道。
Juan听后笑了起来，然后冲小米点了点头。小米满意地挥了挥手：“走了！”然后扶着小敏，唱着跑调的歌走掉了。
曲婉清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和Juan对视一笑：“走吧。”
回美国的前一天，曲婉清拉着Juan去了一趟游乐场。
高中时喜欢凌泊川的那些日子里，她总是会在课间时趴在桌子上幻想两人一起去游乐园玩的场景。就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此刻，她说不清为什么要拉着Juan来到这里。是拿他当替代品吗？想到这里又有些愧疚。
“戴这个我好别扭的……”Juan一脸窘相，拉了拉头上粉嫩的兔子耳朵。
“就戴十分钟，十分钟！”曲婉清摆出一副撒娇的样子。她知道，Juan最怕的就是这招。
“你……”Juan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好！那就十分钟啊！”
“耶！”
两人来到小吃摊前买吃的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甜到发腻的声音：“泊川！来看这里嘛！”
妈的，怎么哪儿都能碰到你。曲婉清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别过头打算假装看不见，拉着Juan刚准备走，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和二人撞个正着。
“对不起对不起……”熟悉的声线，依旧是那么温柔沉稳，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却在和她视线相撞的那刻瞬间黯淡了下来。
余忆舒灿烂的笑容瞬间僵住。怎么又是她？！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曲婉清了，久到她以为这个人已经不会再出现。然而此刻，她居然又回来了。警报拉响，她好不容易死缠烂打赶走了凌泊川身边的那些烦人精，而这一次，她照样不会轻易退让。
“泊川，我们走吧。”她拉了拉身边的人，特地把“泊川”两个字咬得很重——只有我才能这么称呼他，看到了吗？
曲婉清看着眼前这个炸毛的女生，突然懒得再和她纠缠下去：“你们聊你们的，我们先走了哈。”
“等等！”凌泊川拽住了曲婉清的袖子，“你……”
“你们认识？”一旁的Juan一脸困惑。那两个人这才注意到了Juan。曲婉清只感到那只拽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松了下去。
“Juan，你去过山车那边看看吧，我和同学说几句。”
“好，那你快点来啊！”
“好！”曲婉清笑着点了点头。
“泊川，你刚才不是要买爆米花吗？你先去吧，我和婉清聊几句。”
“……哦。”凌泊川看了看Juan离开的背影，耷拉着脑袋走开了。
两个女生面对面。
“你回来干什么？”一开口就带着尖刺。
“这么久不见，说话还是这么夹枪带棒的？”曲婉清冷笑了一声，“我只是回来看看而已，你那么惊慌干什么？”
“我还会怕你？”余忆舒只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你还真以为出去几年就浑身带光了？”
“不敢，”曲婉清低头笑了笑，“我只是在想你在怕什么？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不会打扰你俩的。”
“不管你有几个，曲婉清我告诉你，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给我离凌泊川远点。”
“懒得和你说。”曲婉清转身打算离开。
“你以为那个海豚是谁扔的？”余忆舒嗤笑一声，当看到对方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转过脸时，她收获了极大的满足感。
“你怎么知道海豚的事？！”
“我怎么知道？因为是我扔的啊！”余忆舒一脸得意，她隐藏了很久，而这次，她只想彻底把恶意散发出来，把对方狠狠地踩在地下叫她死心，“可那又怎样？你俩已经不可能了。我警告你，以后离他远点儿。”
“比起怎么打击我，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向他解释吧。”曲婉清指了指余忆舒背后，玩味地笑了笑，然后走开了。
余忆舒回头，看到了抱着两桶爆米花愣在那里的凌泊川。
“祝你俩玩得愉快。”曲婉清微微欠了欠身后走开了。
……
“泊川！泊川你听我说！”凌泊川头也不回地走出游乐园，身后是追赶着他的余忆舒。
“泊川……”余忆舒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听我说啊……我是，我是太喜欢你了才……”
“太喜欢我了？”凌泊川冷笑了一声，“给我俩制造误会让我们分开，然后你自己一脚插进来，你管这叫喜欢？”
“泊川，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我……”
“我什么我？”凌泊川一把甩开对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这么说……是不要我了吗？”余忆舒泪眼汪汪。
“少装可怜。”凌泊川一脸嫌恶，“余忆舒，你真叫我恶心。”
“我……”
“我们分手吧。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
“凌泊川！”身后是女生撕心裂肺的尖叫。他没有回头看一眼。
整整一个下午，曲婉清都在时不时地分神。
她和余忆舒其实并不熟悉，只记得对方也是一个安静的女生，不过话比自己多那么一点点。其他的……还有什么吗？自己有得罪过她吗？她们似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吧。哪儿来得这么大的敌意呢？她实在是想不明白。然而因为这个人近乎幼稚的愚蠢行为，她却真的和他生生错过了。一个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一个因为自卑甚至不敢开口问个清楚。
当时得自己的确是太懦弱自卑了，连被抛弃都觉得理所应当。三年过去，她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胆小的驼背女孩了，然而却无法让时光倒流。
“你在发什么呆？”Juan笑着打趣，“下午和同学聊得还开心吗？”
“挺开心的。”曲婉清回过神来，对着对面那双弯弯的眼睛笑了笑，“一会儿咱们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明天还得赶飞机呢。”
“好啊！再去摩天轮那儿玩一次吧！”
“嗯！”
夜晚，收拾完行李洗了个澡后，两人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手机嗡地震动了下，曲婉清迷糊地爬起来，伸手摸向桌子。
“怎么……？”Juan被吵醒，模模糊糊问了一句。
“没什么，睡吧。”曲婉清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发，吻了下他的额头，待怀里的人的呼吸渐渐沉稳下来后，重新转过身拿起了手机。
“见个面吗？”是凌泊川的信息，“我有话想跟你说。”
沉重的睡意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曲婉清只觉得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她看着那条消息，直到盯到眼睛发涩。她又看了看Juan。对方拉着自己的一只手，睡得香甜。
突然想起自己不告而别后对方在酒吧烂醉的身影。
“为什么……你为什么……”哽咽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不用了，我明早的飞机，一会儿准备睡觉了。”想了想，光发这么一句似乎又显得不太礼貌，于是加了一句，“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然后转到通讯录，删除了这个号码。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们早就无法回头了。
对方没有再回复。曲婉清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有点失落。她将手机调成静音后放进包里，转身重新钻入了Juan的怀抱。
“你也早点休息。晚安。”一句没有表情的回复，凌泊川盯着看了很久。他拉黑了余忆舒所有的联系方式，任凭对方如何哭喊都没有再回头。没想到，让他们错过的罪魁祸首竟是这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凌泊川还记得他逃课狂奔到机场的那个下午，大哭着回来时是余忆舒安慰的自己。而在后来的很多个日子里，她都是那样安静地陪在自己身边。后来他和她在一起，已经说不清是真的因为喜欢上了她还是只是因为单纯的依赖和愧疚。
游乐园的那个下午，自己买爆米花回来，她正背对着自己和曲婉清说着什么。他本来没怎么当回事，却在靠近听清对方说的内容后彻底傻眼。
“你怎么知道海豚的事？！”
“我怎么知道？因为是我扔的啊！”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他却觉得对方和平时温顺的样子判若两人，“可那又怎样？你俩已经不可能了！我警告你，以后离他远点儿！”
凌泊川突然就觉得很反胃。对余忆舒反胃，顺带着也恶心了自己一把。自己是瞎了眼，居然会和这种人在一起。
他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路灯，直到灯光在眼中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柔和光团。
突然想起高一时某个安静的午后，他偷瞄她时，对方正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时的样子。燥热的风将淡蓝的窗帘吹起，窗外是阵阵的蝉鸣。也许那时才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机场里。
Juan去洗手间了，曲婉清独自坐着，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撕了一页下来，在上面写着些什么。
“清，我们该走了！”
“来了！”她站起身，将那张纸撕碎后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向Juan跑去。
破碎的纸条上隐隐可见几个字：再见，凌泊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