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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意
“谢将军稍安勿躁, 我们并无恶意。”女子的声线依旧平稳, “我们也知道, 这样三言两语的邀您共商大事, 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为提前给您谋个出路, 让您有做选择的机会。您对自家外甥女的不甘心, 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
谢从琰冷冷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我对你们的大事没有半点儿兴趣,莫再来烦我。”
女子道:“请将军认真考虑, ”
随着她话音落下,五行术阵也渐渐散去。
等从阵中出来,谢从琰已经感知不到这一男一女的气息。
究竟是什么人?
不像锦衣卫的作风。
他勒马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 改山道回去官道上, 不先回营地了,连夜去见楚修宁。
……
京城, 尚书府。
楚修宁坐在书房里, 听着谢从琰讲诉他在洛阳的遭遇。
这些遭遇, 他已从寇凛的来信中得知, 但他佯作不知,神色随着谢从琰的讲诉略有变化。
但听到谢从琰方才被妖人困住, 被邀共商“大事”之后, 楚修宁的神色才真是变了。
心里不得不佩服寇凛惊人的洞察力, 和敏锐的触觉。
也难怪圣上对他百般信任,当年力排众议, 将锦衣亲军交给他一手掌控。要知道,那时寇凛才刚满二十。
谢从琰说完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窗下:“姐夫,你说他们究竟是锦衣卫,还是天影妖人?不该是天影妖人吧,哪里会知道的这般迅速?还是原本就打算来收买我,赶巧了?”
楚修宁没有回答,坐在案台后审视着他:“阿琰,你对你生父是淮王一事,当真没有想法?”
谢从琰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原本因我母亲是个祸患,一心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一败涂地后才想起还有我,为何要为他们报仇?”
楚修宁淡淡道:“我不是说报仇,我指的是皇位。”
“怎么?姐夫也来试探我?”谢从琰真是被烦的不轻,一肚子的火气,“好,那你倒是说说看,这皇位我如何就坐不得了?圣上是还不错,可我哪一点儿不如明衡太子?”
楚修宁心知他此时说的是气话,依然郑重道:“没错,你是比太子强得多,你若有本事令圣上禅位于你,我举双手赞成。但若强夺,我定第一个反对,即使豁出楚家九族也会阻止你。”
谢从琰被他的严肃所震慑,慢慢平静下来,绷着唇线不语。
“夺个皇位容易,难的是稳住局势,镇压各方势力。若是早个百十年,国泰民安之时,谋反极不易,但咱们尚有商量的余地。”楚修宁也和缓了语气,“可如今这国家千疮百孔,比之破船还不如,京城刀兵一起,各省必定暴乱,蜀王蛰伏多年,云南王早有反意,沿海倭患日益严重,更别提虎视眈眈的北元铁骑立刻便要挥师南下,你不清楚?”
“清楚。”谢从琰戾气全消,转头看向窗外,“姐夫在朝中钻营算计,想做首辅,皆是想要改革救国。”
“若今上昏庸无能,太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那也便罢了。”楚修宁只说到这里。
谢从琰站起身:“姐夫,战场上我豁出命去,也不是为了军功。”
……
从书房出来时,夜已深,谢从琰不知自己是在尚书府里歇下,还是回自己府上。
最后他连夜出城去了营地。
刚入自己帐内换了身衣裳,副官来报:“将军,寇指挥使派人送了口箱子来。”
谢从琰微怔:“寇凛送的?”
副官道:“是。来人拿着锦衣卫的令,未穿飞鱼服,估摸着是暗卫。放下箱子便走了,说寇指挥使请您私下里打开。”
谢从琰道:“去抬进来。”
一口乌木大箱早被抬来他营帐外候着,得了他的令,门外两个兵士连忙抬了进来。
随着谢从琰摆摆手,几人退下。他走到箱子前,略作防备后,抽刀砍掉铜锁,再侧刀将木箱挑开条缝,慢慢抬起盖子。
趁着账内昏暗的烛光,瞧见一抹鹅黄色的衣角,手腕还被铁链锁着。
是个女人?
呯的一声,谢从琰直接掀开盖子。
箱子里装的果然是个女人,此刻正露出惊恐的表情,仓皇失措着想要找寻遮蔽之处。
但这箱子无处藏身,不过徒劳。
谢从琰瞧见她的容貌后,微惊后目色骤冷,手腕一提,刀锋抵在她脖子上:“谁派你来的!”
不可能是寇凛,这女人长的和楚谣竟有七八分相似,衣着打扮举止神态更是相像,比楚箫更像。
面对他的冷厉威胁,箱子里的女人却只会流着眼泪支支吾吾,发出几个干涩的音节。
谢从琰这才发现她双眼无神,试探一番,竟又瞎又聋,还丧失了言语能力。
忽地想起林中那女人话,这就是她口中诚意?
这算哪门子诚意?
*
这厢,洛阳城。
楚谣听了寇凛的话,半响做不出任何反应。
这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唯有仰头询问寇凛:“可关于天影和小舅舅的关系,你也只是猜测,甚至连柳言白是不是天影少主,你一样是猜测,这其中只需错了一处,整个假设便不成立。”
她虽辩解的厉害,心中明白,但凡有可疑之处,多往深处联想,未雨绸缪总归没错。
“先不说柳言白此人的古怪之处,咱们从红叶镇出来,被贺兰茵请到洛阳,立刻便有消息传回京城让陆千机也去洛阳,还给虞清递了消息说你哥有危险。”
寇凛侧坐在扶手上,抱着手臂道,“稍后金矿案浮出水面,我本欲走,是被你拦了下来,临时决定去洛王府先发制人,而我还没出贺兰府,正在府中召集锦衣卫时,陆千机已经收到少主的指示,让他协助锦衣卫,也就是协助我……这位少主肯定在我身边,不然岂会知道的如此之快?”
楚谣问:“还有呢?”
寇凛继续道:“少影主喊齐了人马来对付我,甚至将虞清一并引来,可咱们在洛阳待了许久,除了让陆千机帮我之外,至今毫无动静。与以前在京城里他隔三差五寻我麻烦,想杀我相比,这正常么?谣谣,他改策略了,他想策反我。所以我一邀请他去福建,他立马答应了。柳言白即使不是少影主,也应是天影中人,关于这一点,我有七成把握。”
楚谣忐忑着问:“那天影是为我小舅舅谋反之事,你又有几成把握呢?”
“目前为止,不到一半。”寇凛双腿伸直,微垂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子。
“单凭我外公瞒着谢从琰的身世?也许就是谢从琰的母亲只想让儿子衣食无忧,不希望他卷入皇权斗争……”
楚谣低声说着,视线同样下垂,看着面前的地图。
此时此刻的她,并不是很能理解寇凛口中的“风雨飘摇,国破家亡”。她只知江山易主原本就不容易,更别提已被寇凛知悉,天影肯定是要完蛋的。
她真不想谢从琰与天影这邪教沾上任何关系,这样一来,不只谢从琰,她父亲,他们楚氏一族全都会惹上一身麻烦。
所以她试图找出所有不合理之处。
“你外公一定知道真相,若不然,难道是谢从琰的母亲派人追杀贺兰夫人?她有这么大本事,也无需侍女去引开追兵了。”寇凛回的十分笃定,“还记得我为何请圣上为我画一幅我姐姐的画像,正是因为我发现有人在调查我。他们调查的路线,是我幼时逃难的路线。现在我才知道,他们不是查我,查的是贺兰夫人。”
楚谣这颗心渐渐快要沉底了。
寇凛再补一刀:“而且你外公十八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战死在塔儿谷,只为了给谢从琰在京中奔个前程?过上安稳日子?再看天影一路帮着宋家,与定国公府沆瀣一气,怎么看都是在逼着宋家儿孙与宋锡不和,撺掇着宋家造反,让宋亦枫那个没脑子的东西早点丢掉军权,让出中军大都督的位置给谢从琰。”
楚谣心情沮丧,动了动唇,又不知该说什么。
寇凛站起身,伸手去扶她:“当然,这些只是零零碎碎的佐证,无法作为直接证据,是以我连一半把握也没有,只能等着看你爹的第二封回信。”
楚谣就着他的手也起身,随着他往议事厅外走:“你又给爹写信了?”
“不,我只是让爹近来多多观察一下谢从琰,若有异常,及时通知我一声。”临近门口,寇凛将声音压低了些,“若我这个乌鸦嘴真的一不小心蒙对了,那么天影不清楚谢从琰是否已经知道身世,最着急的就是他的心态,大事未成,他们不敢轻易暴露,但定会开始着手撩拨谢从琰了。”
见楚谣神色恍惚的模样,他安慰着道,“你也说了,我不过是猜测,只需错一处,全都不成立。与你爹商议,无非是早作准备。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
“我明白。那留着贺兰夫人有什么用?”
“不清楚,是你爹让留着,给他送进京去。”
……
路上没再说话,回到房间里两人就熄灯睡下了。
寇凛熬了一夜,困倦的很,睡的极快。
楚谣反而翻来覆去,心烦意乱。
寇凛说他只有一半的把握,但楚谣顺着他说的那些“疑点”去想,越想越有可能。
楚谣可以放心的是,她父亲肯定不会参与谋反的,历来谋反成功几率都不大,但代价却很沉重,动辄株连九族。
她父亲安安稳稳的扶太子登基,今后必是内阁首辅,太子一贯对他言听计从,他谋反做什么?
但谢从琰她不敢保证,因为连她父亲也看不透谢从琰的想法。
从前谢从琰没有野心,也多半源于没有生出野心的条件。
当有条件后,难保不会生出其他想法。
楚谣侧过身,枕着自己的手臂,通过塞进房内的月光,静静看着寇凛的侧脸。
寇凛一定会捣毁天影,不给他们谋反机会的。
“国家兴亡”这个理由过于厚重,楚谣理解不了,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但她心里清楚。
谢从琰从不争到争,倘若心态生出变化,绝大部分是源于他的“不甘心”。
而他最大的不甘,是她。
比求而不得更痛苦的,是连“求”也不能“求”,这“舅甥”的身份,不知折磨了他多少年。
他若真夺了帝位,一定会杀寇凛。
而自己嫁过人,不可能再嫁帝王。最后的下场,指不定真会回到从前对谢从琰的猜忌上,成为一个被私藏起来的禁脔。
于公于私,寇凛都没有放任的理由。
楚谣抽出手臂,探入被中摸了摸腿,经过这次的事情,她已经不恼谢从琰了,仍当他是可以倚仗信赖的亲人。
她胡思乱想的这些,也只是以她对谢从琰的了解,做出的一些假设罢了。
只希望这些假设不要成真。
她忧虑着又翻了个身,一条手臂将她揽进怀里,寇凛的声音带着些半梦半醒的鼻音:“我告诉你,只是不想瞒着你,你有个数就行。有我和你爹在,这些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
楚谣往他怀里拱了拱,没有说话。
……
翌日一大早,锦衣卫百户所外,停了几匹千里驹和一辆马车。寇凛先陪着楚谣乘坐马车,行至洛阳城外,让柳言白几人先走。
马车偏离官道,在矮坡前停下来,听见段小江喊了一声“师兄”。
等楚谣踩着垫脚下车,瞧见一位短打装扮的男子百无聊赖的坐在路边,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清秀,身形也一样清瘦。
此人正是段小江的同门师兄姜行,旁的本事没有,轻功一流。这一路去福建,楚谣得由他背着,路上时间可缩短一半。
也不是为了省时间,主要是楚谣的腿舟车劳顿受不了。
“寇大人,寇夫人。”姜行站起身打了个招呼。
楚谣没有回应,之前从山东回京城,就是被此人掳走,当成货物一般扛在肩头,既被言语羞辱,还被伤了脖子,她是有些怵他的。
寇凛则警告道:“你给本官规矩些,不然本官再将你抓进诏狱。”
段小江取出一副皮质手套,递给姜行:“戴上吧。”
姜行嘴角微抽:“至于吗,上次我抓她的时候……”
段小江猛地抬腿,在他脚面狠狠一踩,低语:“少哪壶不开提哪壶,知不知道我救你出来多不容易?”
姜行疼的险些跳起,恼归恼,想起先前在诏狱里被扒了一层皮的痛苦,还是闭了嘴,忿忿然将手套戴上,嘀咕道:“我是看在师弟你的情义上,断不是因为怕他这朝廷走狗!”
段小江吃了一惊,正想求情,却见寇凛睨他一眼道:“二十两不过定金,这一路平安抵达,夫人对你满意,本官再给你一百两金。”
什么?一百两金?一千两白银?姜行瞬间直了眼,跑堂一般点头哈腰:“是是是,小人一定将夫人伺候好了。”旋即小跑来楚谣前面,蹲下身子,“夫人请,千万别客气,只管将小的当千里马骑!”
段小江嫌丢人的直捂眼睛。
楚谣微窘,脸颊透红,倾身往他背上一趴。
“啧,江湖中人。”寇凛挑挑眉,又吩咐段小江,“你跟好他。”
“是。”段小江抱拳。
寇凛忍下心头不爽,将楚谣的斗篷帽子戴好:“小心些别吹着风。他带你走捷径,我则走官道,我们午间见不着,只能晚上宿在汝宁府时见了。”
这厚实的斗篷是寇凛找人特制的,楚谣被裹的似个粽子,连眼睛都露不出来,点点头:“恩。”
段小江将自己骑出城的马牵来:“大人。”
寇凛翻身上马,又招招手示意他上前,附耳嘱咐一遍:“路途遥远,小河他们追不上你们的速度,你必须打起精神来。”
“属下明白啦。”段小江无奈,“您从早上开始,这话絮叨了十几回了。”
“有么?”寇凛愣了一下,“还不是因你最近做事越来越不守规矩!”
白他一眼,策马去追楚箫几人。
姜行也准备出发,道:“夫人,您要是渴了饿了,记得说一声啊。”
楚谣略拘谨:“好。”
姜行背着她起身,讨好道:“先前掳您这事儿,是我不对,但在江湖上混口饭吃不容易,尤其我们这些盗门中人,还请您见谅着点。”
楚谣依然只回了一个“好”字。
姜行对段小江瘪瘪嘴:这女人真难伺候,我的一百两金是不是没着落了?
段小江在一旁道:“夫人,说起来我师兄还是您和大人的媒人呢,要不是他将您抓走,您也不会被大人给救了……”
这么一想倒也是,楚谣没那么拘谨了:“咱们走吧。”
……
官道口处,楚箫和袁少谨骑在马背上,等着寇凛追上来。
楚箫这几天都闷闷不乐,不爱搭理人,袁少谨问道:“你昨日去书局时,听人说了没?”
“说什么?”
“说贺兰夫人其实是大人的亲姐姐,先前贺兰茵的事儿只不过是幌子。大人不认她,是因为他这姐姐从前逃难时做过,有损他的名声。但你妹妹不知情,请了你舅舅来教训贺兰家,将这事儿捅破了,大人便将贺兰夫人暗中处死,对外却说是失火……真的还是假的?”
楚箫悻悻道:“不知道,我没问我妹妹,谁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袁少谨鄙视道:“你亲妹妹的事儿,我看你一丁点也不操心,倒是一门心思的想去福建找虞清。”
楚箫恼了:“要你管?你好奇的话,自己去问大人,问我做什么?”
袁少谨也恼了:“谁好奇了?我不过是关心一下……大人罢了!”
“哼!”楚箫将脸扭去一边。
“就你会哼?”袁少谨也哼了一声,将脸扭去另一边。
柳言白牵马站在路边,今日没穿黑鹤氅,却披着件带帽黑斗篷。他距离两人有些远,却能听到两人谈话。
他知道楚箫是在生气,非他不关心妹妹,只是妹妹有事从不与他说。
需要用到娘家势力时,亲哥哥近在身边,却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请了谢从琰,搁在谁身上都会生气。
其实楚箫并不是生气,他是在自责,越来越能感受到自己年幼时想要独善其身的决定十分可笑。
正想着,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纷乱急促的马蹄声。
本以为是寇凛追了上来,扭头一看并不是。
楚箫策马让道,袁少谨站着不动,心头打了个突:“是我大哥。”——袁首辅长子,兵部侍郎袁少戎。
楚箫瞅他一眼:“京中派来处理洛王案的官员里,没有你大哥啊。”
“完了完了,我大哥肯定是来抓我回去的,我爹不准我去福建。”袁少谨抓紧了缰绳,他先前跟着寇凛扳倒洛王,龙袍是他搜出的,寇凛的折子上他给做了证,给袁首辅惹了不少麻烦。前阵子他就收到了袁首辅的信,将他狠狠训斥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