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等归人 3

洗岸如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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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雪停,陈氏粮铺旁。

    “棠悦,来,你看看你喜欢哪一只”,只见柳叔站在一个半人高的箩筐旁,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招呼她过去。

    城中的街道上,时不时传来铃铛清脆的响声,一下又一下,与清晨氤氲的景色融为一体,悦耳动听。

    陈氏粮铺,棠悦踮着脚伏在柜台上听陈五爷与粮铺的掌柜说话。从他们的对话中,棠悦知道这家的掌柜姓张,别人都叫他张老板。陈五爷,此番,带她来这里,是想让她以后慢慢熟络粮铺的活。

    听到柳叔叫她,她率先看了一眼身旁的陈五爷,“去吧”,得到五爷肯定的回答,她才安心去了街道对面。箩筐旁的台子上蹲了一个小贩,小贩干瘦的肩上搭了一个褡裢,上面写了几个字,“福如堂制”。

    因为刚下过雪的缘故,小贩在箩筐底部包了一层厚厚的布,棠悦向箩筐里望去,是几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这些小狗蜷缩成一团,看起来都不太健康,在这些挤在一起的小肉团里,棠悦一眼就看到了一只落单的灰色小狗,似是刚与同伴打过架。

    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棠悦决定买下它。棠悦指着那只灰溜溜的小狗,看向柳叔:“阿伯,我要这只”,脸上不自觉露出两个小梨涡。

    小贩闻言,站了起来,走下台阶,兴致勃勃地说道:“我这些小狗,都是刚出生没多久,还不认熟,只要带回去好好将养,来日个顶个的好”。

    柳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既然我们家丫头看上了这只灰色的,那就它了”。

    “好嘞,20文您看行不”,小贩绵长的声音回荡在街头,悠扬婉转。前些天府里母狗产了一窝小狗,管事的看了心烦,让他赶紧找地方埋了。但是他转念一想,不如卖了,能卖出多少都是纯赚,于是决定到街上来碰碰运气。

    柳叔呵呵一笑,“没问题。我们棠悦以后有伴儿了,晚上睡觉就不怕黑了”。

    小贩收了钱也不啰嗦,熟练的揪住小狗的后颈皮提了起来,放到棠悦的怀里。棠悦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欣喜的抱住它,用稚嫩的声音对小贩说:“叔叔,它有没有名字”

    小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摸着后脑勺断断续续说道:“有,有,当然有名字,叫灰豆”,话毕尴尬的笑了。

    “灰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棠悦对怀里的灰豆说。

    付过钱之后,柳叔去了曼娘那里,说要给棠悦买几身新衣。棠悦身上的衣服是从隔壁药铺王老板的女儿那借来的,好看是好看,只是不大合身。因为冬天个个都穿的臃肿,才显的没那么扎眼。

    棠悦小心的将灰豆揣在怀里,抱进了粮铺,流露出属于一个小孩子的没有任何掩饰的喜悦,“五爷,你看,这是灰豆”。灰豆缩在棠悦的怀里,只露出半个头,打量着屋里的几个人。只是这时候怀中的小狗还是蔫蔫的,看着没太有精神。

    从张老板的角度看过去,棠悦像极了他在乡下的女儿,女儿现在也是天真灿烂的年纪,只是没有棠悦的命好。棠悦能在陈五爷膝下长大,是福气。

    “你现在不能这么抱着它,狗的身上不干净”,陈五爷对棠悦说道,眼里挂着一丝担忧。

    张老板听到陈五爷这么说,默默抽了身,去了里屋,不一会儿功夫提了一个不大的篮子出来,示意棠悦将灰豆放进去,然后在上面半盖了一块布,放在桌边。灰豆非常听话,静静地趴在里面,没有闹腾。

    棠悦不时望向那个小篮子,虽然看不见灰豆,但是心里像被填满了一样。心里想着等回去她要好好给灰豆洗个澡,然后带灰豆去暖炉旁将毛烤干净。五爷看着棠悦一脸天真的样子,心情竟也跟着好起来了。

    “这是去年的账本,我让张老板找了出来,这个你先拿回去,里面记录了详细的进出货情况,以后慢慢学习”,陈五爷递给棠悦一本账本问,“认识字吗”。陈五爷的话也让棠悦收回了心。

    这是一本蓝色的账本,封皮有些发旧,有很多磨痕。隔着封皮,能看到里边卷曲的纸页,明显是被人反复掀过。封皮之上是手写的“盛隆粮铺支出年账”。

    棠悦接过账本,看了半天只认出了三个字,于是摇了摇头,“不认识”,又摇了摇头,“认识些”。在家的时候,她上过一段时间书塾,刚开始学习识字没多久,家里就发生了变故。

    棠悦很想退缩,但是昨晚五爷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耳边“陈氏不养闲人”,如果她学不会看账,是不是就再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五爷是不是要赶她走,想到这一股恐惧涌上心头。

    见棠悦脸吓得惨白,张老板开了口,说道:“小姑娘别担心,你还小,只要肯学慢慢来就好了。我与五爷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两眼一抹黑”。

    待到张老板说完,五爷又递给棠悦一本黑色封皮的书,这本书与账本不同,是崭新的,五爷平静的说道:“先从这个开始”,《算术》两字赧然映入眼帘。

    “眼下账本你是看不懂的,但是时间是断断不能荒废的。这本《算术》,你要是有哪些地方不懂,可以问我,在这之前先学识字。粮铺这里,你也可以常来转转,多观察张老板每天都干了些什么。东西学不学得会,也不在于这一时”,五爷的话好比一颗定心丸。

    棠悦不再胡思乱想,五爷既然收下了她,就不会轻易赶她走。

    见陈五爷说完,张老板接了话,想要点拨棠悦一二,“年账不同于日账、月账,年账记录最为简略、全面。同样想要熟悉粮铺的一套流程,自上而下是最有效的。”

    棠悦大致能领会张老板的言外之意——能够提早看懂年账,对于业务精进大有裨益,可能这就是五爷提早给她年账的用意,时时刻刻督促她多用些功。

    后面,张老板又与她说了很多,全是一些简单的“生意经”,有些她能够听懂,有些她听不懂,她都耐心听着。虽然五爷对她的要求只有寥寥数语,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能在这乱世之中将生意做下去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她今后要努力成长为像五爷一样的人,才能有尊严的活在这个世上,根深蒂固,方能经得住凄风苦雨。

    从粮铺出来,又下起了雪。雪中有两道身影,一大一小。棠悦与五爷走在路上,周围一片银装素裹。

    “平州城的街道是一条紧挨着一条的,总共有六条街。三街和四街,居于中,是最繁华的地方。街道之间不是完全呈平行状,两两之间有过道。”五爷耐心的给棠悦解说着平州城的布局。

    这六条街道明为街,实则是各方势力的聚集地带,但凡有些家底的人都在城中有住所或者有个半边门铺。

    “五爷,那粮铺在第几街”棠悦问道。

    五爷笑笑,“粮铺在三街”,纵使是寒冬,棠悦只觉五爷的笑像和煦的春风。

    “客栈呢”棠悦回想着从客栈来时的路。

    “客栈在六街,由六街向外,商圈辐射力越来越弱,名为郊。说起郊,还略有不同,分为近郊和远郊。近郊多为平民区,远郊为多贫困区,当然也有例外。”陈五爷一番话讲的极尽详细。

    “这个例外是什么”棠悦好奇的问道。

    “比方说,平州城有一个地方,叫小塔村,远离了六街,但是村民却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

    “那这个地方人多吗”棠悦仰头望向身旁的五爷,棠悦还不明白“世外桃源”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肯定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

    “不多,不过几百人。”陈五爷眸光微动。

    棠悦与五爷走过了三街,横穿去了另一条街道,棠悦感觉到篮中灰豆动了动身子。

    “五爷,为什么会有血腥味”,此话一出,五爷不再往前走,停了下来,用略微吃惊的眼光看着她。自从逃亡那天起,棠悦就对血腥味格外敏感,伴随着阵阵冷风席卷而来的腥味,让棠悦感觉呼吸有些紧迫。

    陈五爷的左侧有个小摊,只是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小摊被砸的稀巴烂,在陈五爷脚旁,还有一只破碎的碗。在不远处,围了一群人,人群里不时传来骂人的话与砰咚的声音。

    迎面走来一个胖子,大概40多岁的样子,脚步匆匆。五爷叫住了胖子,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五爷,是城中的张天霸在打人”,说完叹了一口气,用头瞄了瞄,“呐,这个摊的老板叫陈灿,出身贫寒,但小伙勤奋肯干,买卖做的也顺畅,娶了媳妇,还生了2个孩子,日子过得也算和美。但不知怎么招上了张天霸,这张天霸三天两头来这里找茬,吃饭不仅不给钱,还要对陈灿一阵羞辱。陈灿知道他家在平州城一手遮天,就默默忍下来了。可是最近张天霸越来越过分,竟好端端把人家的摊砸了。陈灿说了两句,就引来一阵毒打。”

    棠悦见被毒打的陈灿一下一下往这边爬来,身后跟着对他拳打脚踢的几个大汉,吓得下意识抓住了陈五爷的袖子。陈五爷听完胖子的话,不再作声。最后棠悦只听见陈五爷说了四个字,“我们走吧”。

    棠悦用惊恐的眼神望着陈五爷,“我们帮帮他”。

    “棠悦,这样的人太多,我们帮不了”,陈五爷的话里有几分无奈,更多的是释怀。这就是平州城的现状,有钱人什么败家的行当都玩腻了,开始拿践踏穷人的尊严当乐子。

    棠悦不敢再去看陈灿,紧紧拽着陈五爷的袖子,走过了那片地。“五爷,陈灿为什么不报官”,既然被欺负,为什么不报官,棠悦忽而想到。只是这一层关系陈五爷早已经看破。

    “张天霸在平州城家大业大,权钱相依,怕是做官的都不想得罪张天霸。就算官司打赢了,陈灿还有一家老小,张天霸明里不动手,谁能保证暗里不动手”。

    “所以五爷不帮陈灿,周围也没有人报官”,棠悦想起陈灿被打时那些围观的人,问道:“陈灿以后会死吗”,棠悦虽然隐约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却还是希望听到否定的答案。

    “能不能活的过今日都难说。棠悦,有时候折磨人是会上瘾的,心存不善的人我们无法琢磨。”或许这个世道,穷人根本没有未来。

    棠悦与五爷不知道走了多远,人渐渐少了起来,应该是到了四街与五街的交界处。五街虽比不上三街和四街繁华,却是独有一番韵味。

    城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同样是卖糖葫芦的,从三街到四街再到五街再到六街,价格呈一个阶梯状,但是人依旧喜欢闹市。

    许是因为临近五街过于平淡和单调,棠悦一眼看见不远处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站立在雪中,像是在等人。女子脸庞瘦削、目光锐利,样子极美。迎上陈五爷的目光,女子神色微变,眼里似乎有了笑意,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五爷,我回来了”,女子看向陈五爷,眼中满是光芒,希望得到陈五爷的回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商队的事咱们去茶楼谈”,五爷说话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历来五爷与她谈论最多的就是生意。

    “好”,女子爽快的回答,她不应该有任何情绪,或许这种等待已经变成了习惯。待到走近,女子眼中透露出一股疏离感,问道:“她是谁”,话里有些落寞。这么些年,她都不能在陈五爷身边。

    “我客栈中的人,叫棠悦”,陈五爷无比平静的说道,仿佛从不曾将这个问题当作问题。五爷俯下身来,看向棠悦,说道:“你先走,从这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临川客栈。”

    棠悦机械化的点点头,她知道五爷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用意。她的直觉告诉她,今天见到的那个女子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棠悦一直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就到了五街。街上有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是乐坊有人在唱《南风歌》。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凯风自南兮渭其增叹。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棠悦听的有些恍惚,南风,这两个字真美好。

    待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的篮子重重摔在了地上,灰豆早已跑出去一段距离,棠悦刚想开口叫住灰豆,就听到有人吆喝,“谁家的狗,小短腿”。

    棠悦抬起头,看到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只是这少年眼神坏坏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张扬的气息。身后跟了一个小书童和几个身强体壮的大汉。棠悦上前紧紧的抱住了灰豆。

    这时只听那小书童说:“咦,这好像是咱们家的狗,管事的说要挑出去埋了的”。

    话一说完,少年反手就是一巴掌,“让你多嘴”。小书童捂着腮不住叫唤,脸有些火辣辣的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惹少爷生气了。

    “都听到了吗,还不赶紧去把那畜牲埋了”,少年脾气暴躁,二话不说指挥着几个大汉从棠悦怀中夺走了灰豆。

    “你不能这样做,凭什么”,棠悦吼道。棠悦见灰豆发出呜呜的声音一阵心疼,这年头,命就如此不值钱吗,拉扯中棠悦一下摔在了地上,有些狼狈。

    少年来到棠悦跟前,打量着棠悦,他特别不喜欢那种近乎执着的眼神,于是故意激怒棠悦,想看她发火,她越气,他便越得意,不禁恶言相向“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和那畜牲一样不值钱”。

    没想到的是,话还没说完,棠悦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打的他有些懵。以前,还从来没有人敢打他!以前,从来没有!

    几个大汉见状识相的便将棠悦按在了地上,心里暗暗的想,以少爷的脾气,小姑娘要倒霉。棠悦挣扎着,脸上露出了一股恨意。

    “放开她”,少年说道,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震惊了一下。

    小书童怎么都琢磨不明白,捏捏少年的脸,自言自语说道:“少爷不会被打傻了吧”。少年似是被捏烦了,冲着书童的屁股就是一脚,“你才被打傻了”,刚要发作,就听到有人说,“住手,平衍”。

    这时只见一位中年男子匆匆而来,见状立马制止了所有人。只听那少年叫了声“爹”,棠悦想起今早小贩褡裢上的字样,福如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才使得这些人这么嚣张。

    中年男子国字脸,一身黑袍,古铜色的肤色,手中持了与五爷一样的算盘。中年男子将棠悦扶了起来,说道:“来,快起来”,而后又和气的问道:“小姑娘是哪的”,像极了一位和蔼的长辈。

    棠悦感觉,这中年男子的气质与旁边的少年一点都不像。“叔叔能不能把灰豆还给我,他们要埋了我的狗”,棠悦放软了语气说道。

    中年男子朝棠悦看的地方看过去,几个大汉立马将灰豆放到了地上,棠悦过去抱起灰豆,才说道:“我是临川客栈的人”。

    听到这,中年男子笑了,他与五爷还有些交情,想不到今日误打误撞,又纠缠到了一起,于是说道:“以前从来不知道临川客栈还有个小姑娘,看来我是许久没过去串门了。这样,我派人送你回去。”

    “谢谢,不用了,客栈离这不远了”,棠悦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她不想再与这群人扯上关系。棠悦将灰豆重新放回了篮子里,在混乱中摸索到了那块布,盖到了灰豆身上。

    中年男子见状,没有再坚持,说道:“好吧,你自己要注意安全,”话毕也不啰嗦,带着一群人往与棠悦相反的方向走了。

    棠悦又想起了陈灿,如果陈灿不生在这个世道,或许会过的很幸福。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出来制止这一切,也许陈灿就不会被打的体无完肤。可是,这就是世道。

    想到这,棠悦心中有些失落,她厌恶走出临川客栈,厌恶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只想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