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等归人 1

洗岸如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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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下一世,我也要活在阳光下”,秦国辖区,红梅灼灼,那双隐隐泛着泪光的眸子划过一丝决绝的笑。漫天大雪中,他看着她,那笑里彷佛有阳光,还有希望,像冬日的暖阳。

    再次被梦魇惊醒,陈五爷下意识捂了捂胸口,压抑住反复折磨着他的念想,他出了临川客栈,即便喜怒不形于色,也面露忧思。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被这句话惊醒。这一夜,注定无眠,陈五爷眼神空洞的走在平州街头。

    强压住的情绪渐渐铺展开来,许多记忆渐渐从心底翻涌而至,一眨眼二十一年过去,他在平州城生活了整整二十一年,回首再看平州城,已是别有光景。心底一个声音提醒他,现在已经是民国初年。

    腊月的雪有些冻人,街上酒馆茶楼的炭火烧的很足很旺,有灯光的地方,能看见从烟囱口冒出的缕缕青烟,把街道衬的不那么冷清。平州很少见这样大的雪,这场雪让人有一种错觉,不像是在南方,倒像是在.....

    不知不觉走到了沁芳亭,眼前的梅花开的有些耀眼,陈五爷不自觉停了下来,仰头看着一树花开。年复一年,梅花依旧,人却惘然。千年万年,又有谁能打破这残酷的世道轮回,终究是蚍蜉撼树。

    雪落的更大了,风吹起枝上的积雪,洋洋洒洒,落到脸上冰冷冰冷,陈五爷却没有去拂。许是因为天气过于寒冷,他感觉眼前渐渐浸了一团雾气,慢慢升起,最后变成一幕幕画面。

    红梅灼灼,秦国辖区,极北之地,永乐宫,雪中的女子伤痕累累,目光炯炯地看向他,原本姣好的脸一片惨白。层层高台,重重楼阁,恍若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没曾想这一眼,便是永世。

    那天,也是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让人睁不开眼,她身上的伤口一住不住地滴着血,一滴、两滴.....血划过身前的紫玉,落在雪地里像开了一朵又一朵明艳的花,映衬着一身素衣,分外刺眼。她性格要强,虽无半分狰狞,可是一切都逃不过他的双眼,蒙恬必是用了重刑。

    “公子,我不是奸细………”,她注视着他,目光灼灼。从他认识她起,她身上就带了一块紫玉。他只觉是她喜欢玉石,黄银紫玉,光见深山,吉祥之物。

    那双隐隐泛着泪光的眸子,后来成为困扰着他的梦魇。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从没有见她哭过,一路刀光剑影过来,哪怕身首异处,她都不曾眨一下眼。

    不知何时起,他见不得灼灼的红,每一道红在他看来都是分外狰狞,可是凡尘中哪能没有红,只有极北之地那样的地方才能常年寸草不生。极北之地苦寒,每年盛开最多的就是梅花。

    “什么时候,她肯说了,再扶她起来”,只是那天他眼中已无半分她的影子,有的只是像仇恨一样的东西,冰冷冰冷,冰冷到让人毛骨悚然。她陪着他一路从纷纷攘攘的红尘世间咸阳城到了极北之地,没想到她只是赵高埋在他身边的一个细作。

    “要罚便罚吧,黛娥无愧于心”,她缓缓开口,话里倒有了几分释然。冰天雪地,伤重成疾,她还能挨到几时,这一生她从未停止过挣扎,每一场都像是困兽之斗,可怜又可恨,一路走来她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早已死不足惜。

    “公子”,大雪中,她突然叫住他,眼中划过一丝决绝的笑,那笑里仿佛有阳光,还有希望,像冬日的暖阳,“如果有朝一日能回咸阳,能不能替我看一看十里长廊的千锦如昼”。她说这句话时的笑让他也产生了一种错觉,冰天雪地里万丈光芒。

    千锦如昼——十里长廊,浩浩灯海,犹如白日;千锦如昼——咸阳盛景,是在朝夕相伴的日子里他一一讲给她听的。

    极北之地常年沙土为伴,他终是没能再带她去看看咸阳的“花团锦簇”。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最后,连秦国都亡了”,陈五爷用手掩了掩胸口,眼里竟也含了泪光,“我一定会找到你”。

    平州城,今晚,十里飞雪,人迹罕至,他不知在雪中立了几时,却感觉不到一点寒冷。

    “五爷,五爷.......”远处东张西望像在等人的白胖小丁,挑灯走近,唤了他两声,他才缓缓回过神来。福八见陈五爷一脸凝重,说话格外谨慎,“五爷,我们风爷让我在这里迎你,风爷先一步去了挽月楼,开了一桌,这会儿正等着您过去呢......”

    陈五爷收回了视线,神情如常的对福八说,“走吧”,话里找不到一丝刚才的落寞。陈五爷约莫着风觉闵近几个月都不在平州,这个时候找他,定是带回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也不耽搁。

    挽月楼,二楼包间外,福八侧身给陈五爷指了指,“五爷,这间”,说完熟练的掐灭笼罩里的蜡烛,陈五爷从袖中掏出几两银子,递给福八,“这些拿去喝酒罢,也不枉你大雪地里寻我一场。”

    福八本想推拒,后想了想平州这些公子哥哪个不是身家百万,几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干脆收起来,道:“谢五爷赏赐”。

    陈五爷进门的时候,风觉闵正饶有兴致的钻研茶道。“没想今晚是来这里喝茶。”陈五爷来到矮桌边,坐下,话里并不见外。风觉闵“纨绔”的名声在外,生活细节又极为讲究,此番光景,倒在常理外。

    “喝茶能静心、静神,陶冶情操、去除杂念”,风觉闵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对陈五爷说,端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杯中的水却是晃了几下。

    “一路南下,风尘仆仆,连家都不着,我不觉得你只是约我来喝茶的”。

    陈五爷意味深长的看了风觉闵一眼,便听风觉闵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神色也严肃了不少。

    “我跟着线索一路北上去了青州,停留在青州玉龙河一带,众所周知,这个地方盛产美玉,每年秋季都会去一波捞采人。今年雨水大,冲出了好些石头,这些石头与以往河流下游的石头不同,不像经过冲刷磨平了棱角的鹅卵石,倒像是从某断墙壁上断下来的碎片,碎片上隐隐约约有一些奇怪的文字”。

    “青州玉龙河在疆域以南,盛产玉石,玉石相依。石头在顺流而下的过程之中,经过河流冲刷,带上些奇奇怪怪的痕迹也不奇怪。你怎么断定,这些碎片上一定是有门道的文字”,陈五爷问。

    “这些碎片虽痕迹模糊,但有人工痕迹。我问过当地人和采捞人,没人能看的懂。拿去给卖玉的牙子看也无果,牙子只管卖玉,哪能懂这些。最后我把这些碎片带去了沧州,找了黑市的宋老板,才发现道道,这些文字与秦朝的篆文相似。”

    说话间,风觉闵从身旁的牛皮布袋拿出一片碎片,青黑,像是皲裂的龟壳,碎片上的字迹可能是年代久远,极为模糊。陈五爷拿起碎片,对着光端详,若有所思。

    风觉闵又说道:“如果这些碎片真的是秦朝古物,便是顺着玉龙河一路而下,玉龙河的尽头是哪——昆仑山,万山之祖,传言龙脉的源头。当地人供奉神山,此番来看,昆仑山上八成真是有什么古墓也说不准。”

    “昆仑山条件恶劣,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即使有心也是徒劳无功”,陈五爷剥开一粒花生,心神不觉有些恍惚,看起来却像是在漫不经心的听风觉闵说话。

    “昆仑雪山环绕,的确让人费解,只要肯花费时间,一定能发现破绽”,风觉闵看向陈五爷,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种事不能急于求成。但是谈到昆仑雪山不免扫兴,因为没有人能克服极端低温的环境更深一步去探索。

    “人人都说青州地大物博,景色绚烂壮阔,美女如云。说起来,当地还有些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故事,今日就给你讲个玉龙一带的传说解解闷。”风觉闵见气氛沉重,他们想要调查的事情毫无头绪,主动开了个头,讲起了趣闻。

    “愿闻其详”,陈五爷抛出四个字。他与风觉闵自小便熟识,两家在生意场上打的是相互照应的牌。因为风家累年做道上的生意,也多少修得些占卜的卦术,到了风觉闵这一代,更喜欢钻研玄学,探究奇闻轶事。占卜分为十阶,到现在风觉闵还没能突破三阶。

    “话说玉龙——昆仑一带一向神秘,山中气候莫测,住不得人,只有零零散散的牧民能进到半山之下。传闻,早些年去山上放羊的牧民,一次遇见大雪,偶然迷路,怎么走都走不出山,神志接近混沌之时,见过一个水晶棺,里面竟躺着一个红衣女子”。

    “青州并不盛行土葬,多认可天葬,遇见棺椁并不算奇怪。再者昆仑山常年冰雪覆盖,偶有零散牧民能进到半山以下,许是冻过了头,出现了幻象,也说不准”。

    “非也,非也,那个牧民并没有失去意识,最后活着出了山,说看的真真切切,水晶棺中躺着的女子和现在的人不一样。服饰不像现在的人,凑近了瞧,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长相倾城,如九重天上的仙娥。”

    玉龙一带的传说颇多,与当地的环境密不可分,因为人口稀疏,人迹所不及之处,必然蒙上一层神秘感。对于风觉闵的故事,陈五爷也就没多放在心上,只静静的坐着听风觉闵说话。

    “这女子生的极美,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若说瑕疵,无外乎眉间多了一点红,让人过目难忘。更让人费解的是,不知为何怀里抱了一盏金丝镶嵌青铜莲苞灯,那盏灯上刻有六角星辰印记,也是极美。说来也蹊跷,女子面容姣好,像是睡着了,水灵水灵看不出是已故去的人”。

    “六角星辰印记………”,陈五爷像是恍然想起很久远的事情,又埋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更为复杂难以言明的神色。

    “没错,是六角星辰印记,那盏青铜莲苞灯看起来极美,要是传言属实,挖掘出来说不定还是古物”,风觉闵收起桌上的碎片说道。

    闻言,陈五爷反常的一把打散桌上堆着的花生,眼中多了几分颇有深意的悲伤,“再美不过一盏灯而已”。此刻,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再也坚持不下去,闷了一口血,又咽回去,干咳几声,嘴角若隐若现不留痕迹的一滴红。

    “你的咳疾又犯了吗”,风觉闵下意识的问。

    挽月楼外,雪簌簌的下,楼内的火炉发出噗嗤一声响,将夜衬托的格外静。陈五爷不再作声,像是默认。大约十年前,在他生过一场大病后,醒来便有了前世的记忆。恰逢那年陈老爷故去,陈氏重担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