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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大哉昆仑
这边马王离群,马群顿生溃乱。众人趁机捕捉,奈何追逐已久,人倦马乏,野马的性子又极为剽悍,堵截数次,马群溃围而出,正在焦急,忽见东北方一团红光冉冉飘来。
梁萧乘马赶至,一拍马颈,红马纵蹄长嘶,野马群哄然奔回,在它前方聚成一团。众骑士围了上来,梁萧用突厥语叫道:“马王在此,不必用强。”众骑士见他骑乘红马,个个面露惊容,哄然叫道:“阿忽伦尔,阿忽伦尔……”
梁萧不解其意,不想多问,只向那少女叫道:“你们回哪儿去?”少女双颊泪珠未干,听他一问,不禁破涕为笑,遥指西边:“去那儿!”梁萧轻提马鬃,红马会意,呼啦啦向西驰去。野马以它马首是瞻,一时万马奔腾又向西方驰去,众骑手喜不自胜,纷纷尾随其后。
行了约摸百里,人马皆乏,一名骑手赶上来请求休息。梁萧勒马停住,不一阵,数十骑拥上来,骑士纷纷下马,为首的是名胡人老者,着一袭描金短衫,头戴阔大皮帽,额宽鼻挺,身躯高大。左边是那红衫少女,右旁是一个唇有短髭的英俊青年,背挺如枪,双目平视前方。
老者微一欠身,用突厥语说:“我是这里的族长欧伦依。年轻人,你说突厥话,是突厥人吗?”梁萧道:“我不是突厥人,你们呢?是突厥人吗?”短髭青年面露不屑,冷冷道:“我们是精绝人!”梁萧奇道:“精绝人?没听说过,这又是什么地方?”
那青年听得不入耳,哼了一声,冷冷不答。欧伦依微笑道:“这里毗邻西昆仑,说起来,精绝故国破灭很久了,我们在昆仑山下已经流浪了四百多年。年轻人,你从哪儿来?蒙古还是汉地?”他见多识广,自梁萧容貌举止大致猜出了他的来历。
梁萧心想:“无论蒙古汉人,都不会拿我当族人,天下虽大,却无我立锥之地了!”当下叹道,“我一介浪人,无国也无家。”欧伦依见他不肯相告,只得又说:“那么敢问大名?”梁萧心道:“说出名字,无异自认出身?”想了想,叹道:“你叫我西昆仑吧!”
精绝人不论贤愚,都听出此人言不由衷,原本见他降服马群心生佩服,均想与他结交,忽见他遮遮掩掩,心中好感尽消。只有欧伦依看出梁萧似有隐衷,点头笑道:“好,西昆仑,多谢你收服马群,你要什么酬劳,尽管说吧!”
梁萧摇头道:“我不要酬劳。”听了这话,人人面露诧色。欧伦依哈哈笑道:“那么,如不介意,请你去我们的营地,喝一碗甘甜的美酒,瞧一瞧精绝姑娘的舞姿吧!”梁萧见他言语恳切,不便推辞,拱手笑道:“但听吩咐!”众人欢然大笑。欧伦依手指短髭青年道:“这是我的侄孙捷苏,精绝人中最骁勇的战士。”捷苏略略点头算是招呼。
欧伦依又指那名红衫少女道:“这是我孙女……”少女不待他说完,接口说道:“我叫风怜,精绝人中最美的姑娘。”众人笑成一团,梁萧也不觉莞尔。
风怜盯着红马,眼中流出敬畏神气,说道:“西昆仑,你能降服阿忽伦尔,很了不起啊!”梁萧皱眉道:“阿忽伦尔?”风怜道:“精绝语中,阿忽伦尔就是浴火流星,也叫火流星。”梁萧赞道:“火流星,好名儿。”风怜轻哼一声,撅嘴道:“先前不失手,驯服它的一定是我!”明亮的大眼在火流星身上转来转去,好不羡慕。
梁萧一拍红马颈脖,笑道:“风怜,你喜欢火流星,我把它送给你吧!”话一出口,人人失色,风怜如处梦中,未及答话。欧伦依挥手止住她,正色说道:“西昆仑,你知晓阿忽伦尔的宝贵,就不会轻易许下诺言。阿忽伦尔是昆仑山下万马之神,不仅脚程第一而且十分神异,它所过之处,带走了所有精壮的马匹。你知道么,这些野马,多曾是牧马人驯服的坐骑,人们常说,一匹阿忽伦尔,抵得过昆仑山下所有的马群。”
梁萧摆手道:“正因宝贵,是以最喜爱它的人才配与它为伴。何况大丈夫一诺千金,决无收回之理。”火流星得他示意挨到风怜身边,伸出鼻孔嗅她秀发。风怜伸手轻抚它的鬃毛,再瞧梁萧一眼,眉眼微微泛红,轻声说道;“多谢……”不待梁萧答话,纵身跨上火流星,一道烟试马去了。众人瞧她红衣红马,飞逝如电,名驹美人,相得益彰,仿佛草原之上飘起一团烈焰,惊艳之余,齐齐喝采。
梁萧凝望风怜背影,心头浮起另一个乘马的少女影子,胸中剧痛,叹了口气,回头望去,忽见捷苏狠狠瞪视自己,眼里大有敌意。梁萧心中恍然,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歇息片刻,精绝人奉上野味美酒,众人正当饥饿,当下狼吞虎咽,饱餐一顿。梁萧沉默寡言,众人也不便多问。风怜坐得不远时时拿眼瞧他,一旦梁萧转眼回望,她又低下头去,雪白的脖子上泛起一抹嫣红。
吃饱喝足,众人启程西行,停停走走,行了数日,遥见前方溪谷出现许多雪白帐篷,精绝人望见家园,不禁齐声欢呼。
早有快马通报,精绝男子乘马自营地冲出与同胞欢然相拥,他们清一色黑发碧眼,剽悍瘦削。妇女们也拥到帐外,多为年少女郎,个个腿长腰细,丰腴白皙。风怜乘火流星飞驰上去,翻身下马,与女伴拥在一处,唧唧咯咯,说笑不停。
欧伦依挥鞭遥指冲梁萧笑道:“西昆仑,你瞧,小月亮堕进星子里啦!”梁萧见那些女郎虽也美丽,但与风怜一比尽皆失色。众女四面围着她,真如众星捧月,一时莞尔,心道:“小妮子自称精绝族最美的姑娘,倒也不是胡吹大气。”
众人拥马入营,却见营中青烟袅袅,每座帐篷上都描画一把小剑,帐前立了一个冶铁大炉,许多兵器黑沉沉的,兀自搁在打铁砧上。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上来,躬身道:“族长,恭喜你成功归来。”他目光落在火流星的身上,面露讶色。欧伦依笑道:“全亏西昆仑帮助,咱们的功劳么,连一粒草籽也比不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在梁萧身上,女人们交头接耳,风怜早已快嘴快舌说出了来龙去脉。
梁萧微感窘迫,拱手道:“大家出了许多力,我只是多些运气。”欧伦依笑道:“是啊,做得多不如做得巧。孩儿们很辛苦,但少了些儿运气。”捷苏等一众战士正觉沮丧,听了这话稍稍振奋。欧伦依又指那名中年男子:“西昆仑,我与你引介,这是我儿子铁哲。”
梁萧与铁哲相对作礼,欧伦依又问:“铁哲,咱们不在,可有大事?”铁哲道:“安吉纳的突厥马贼来犯过,没近营盘就被咱们打退了。”欧伦依浓眉一皱,怒哼道:“这笔账将来再算。”
梁萧仔细打量铁哲,只见他衣衫残破,手背多有灼痕,乍一瞧,不似一族副长倒似冶铁匠人。铁哲沉默少言,向众人微一欠身自去张罗酒肉。众人入帐,席地围坐,风怜端了一壶葡萄酒给梁萧斟满,低声道:“西昆仑,阿爸是个没嘴的酒壶,不会说话,你别怪他。”
梁萧不解道:“我怪他做什么?再说了,不爱说话的人,通常都有本事。”风怜喜道:“对呀,他是勇敢的战士,还是最灵巧的工匠。”忽见捷苏死死盯着这边,秀眉一皱,转身去了。
这次围猎,精绝人获得三千多匹雄壮骏马,更得到昆仑马神火流星,欢喜之情无以言表。当晚燃起篝火,杀羊烹牛,大开盛宴。一时酒肉飘香,光影凌乱,男男女女纵情歌舞、不饮自醉。族中长老轮番敬酒,梁萧酒到即干,决不推辞,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酒,耳边歌声渐渐模糊,眼中人影恍惚错乱,终于趴在案上,一下子醉了过去。
醒来时,四周弥漫香草气息,梁萧隐约觉察有人用浸湿的毛巾给自己抹脸,一转念,惊觉自己躺在一张毡被上,张开眼睛,正瞧见风怜白里透红的娇靥。风怜见他张眼,欢然笑道:“你醒啦。”
梁萧支起身子,苦笑道:“惭愧。”风怜忙按住他道:“你快躺下来,别乱动。”伸手端了一杯羊奶,递到他嘴边。梁萧喝下羊奶,默运内功,驱走酒意,遥闻鼓乐之声,便道:“宴会还没散吗?”风怜笑着点头:“你醒得真快,我当你要睡上三天三夜呢!嗯哪,你喝了好多酒,醉得像团烂泥……”说到这里,她抿嘴笑道,“喝醉了还哭鼻子,不害臊么?”
梁萧一怔,醉后的事他一概不知,听起来似乎出了丑,不由苦笑,却听风怜道:“你哭得好厉害,每个人都听见了。爷爷亲自把你扶到这儿来。他说,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不比我这个小丫头,在众人面前哭会很难堪。他还说,你……你有许多伤心事,你的眼中,那忧郁比草原上最大的海子还深。”她情不自禁,伸手碰触梁萧脸上那道疤痕,又仿佛烫了手,一碰即收,满面羞红。
梁萧别过头去,淡淡说道:“我没事了,你出去吧!”风怜默然片刻,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出帐子。梁萧待她出去才直起身来,望着摇曳灯火,心头恍兮惚兮,想起诸多往事。
忽听帐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听得出一个是风怜,一个是捷苏,二人精绝语说得快极,梁萧听不明白,忽听风怜尖声大叫。梁萧一跃而起,掀帘而出,却见不远处,捷苏似乎喝醉了酒,双臂箍住风怜,鼻息粗重,眼光灼热,风怜竭力挣扎,尖声叫骂不已。
梁萧冷冷道:“放开她!”他嗓音不高,自具威严。捷苏为他气势所迫,双臂略略放松,风怜趁机挣脱在他胸口狠狠打了一拳,捂了脸飞奔而去。捷苏退了两步,按着肩头,死死瞪着梁萧,梁萧目光并不相让,沉声道:“你若喜欢她,就不该强逼她。”捷苏握紧拳头,怒道:“这是精绝人的事,你凭什么来管?风怜是我的,谁也夺不走。”梁萧见他怨毒神情,冷冷一笑,正要转身入帐,忽听远处传来号角,凄厉刺耳,响彻夜空。捷苏脸色微变,撒腿奔向集会处。
梁萧心知有事随在捷苏身后,尚未走近,就听欧伦依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安吉纳,你这条蒙古人的狗,你来这里干吗?你不怕精绝的战士将你碎尸万段吗?”
梁萧从人缝中望去,欧伦依坐在上首,下方站着四个身着绣花长袍的色目人,为首一人高高瘦瘦,目光阴沉,听欧伦依说完,咧嘴笑道:“欧伦依,你真比发情的儿马还要莽撞!你杀了我,海都汗能放过你吗?今天我是窝阔台汗国的使节,奉命向大汗的仆人征收贡物。”
捷苏不待欧伦依说完,高叫道:“精绝人从来不是海都的仆人,也不会向你的大汗纳贡称臣。”安吉纳冷笑道:“蠢东西,你自以为挡得住花斑豹的铁骑吗?”捷苏登时踏上一步,欧伦依挥手制止,对安吉纳道:“好吧,你先说,海都他要什么?”安吉纳笑道:“他要三千匹最快的骏马,一千个精壮的工匠,三百个美丽的姑娘,嘿,还要精绝族最锋利的宝剑。”
场中仿佛炸了锅,发出震天的怒吼声,所有的精绝男子都拔出马刀。安吉纳却安之若素,笑道:“大汗说了,要么交纳贡物,要么交战,欧伦依你任选一样。”精绝人呵斥声大作,震得四面帐篷瑟瑟发抖。欧伦依一挥手,众人忽又噤声。欧伦依缓缓道:“安吉纳。”安吉纳嘻嘻笑道:“怎么啦?欧伦依,你想明白了吗?”
欧伦依点了点头,字斟句酌地道:“你告诉海都,欧伦依不会交出一匹骏马,也不会给他一把刀剑,更不会献上半个姑娘。精绝人只有战士,没有仆人。”精绝人应声叫道:“对,只有战士,没有仆人。”
安吉纳脸色铁青,厉声叫道:“大汗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昆仑山也会化为灰烬。精绝人,一旦开战,无论你们上天入地,都将无处可逃。”欧伦依腾地站起,目光凛冽,厉声道:“滚吧,趁精绝人的怒火还未燃烧起来,安吉纳你快逃命吧!”他白须四散,雄壮躯干仿佛身后耸峙的昆仑大山。
安吉纳为他一喝,不禁退了半步,一咬牙,拂袖便走,忽听有人叫道:“慢着!”只见捷苏一手按刀拦住去路,安吉纳冷冷道:“你要做什么?”捷苏道:“安吉纳,我们围猎野马时,你偷袭过我们的营地吗?”安吉纳冷笑道:“那又怎样?”捷苏脸一沉,喝道:“拔刀吧!”
安吉纳冷笑不语,捷苏又跨上一步,马刀带起一股疾风,咻地劈出,安吉纳不料他真敢动手,仓惶后退,身旁三名手下拔刀护卫,捷苏刀锋一侧,铮铮数响,对方两把钢刀尽被截断。捷苏举刀横推,血花四绽,两颗人头张口怒目跳在半空。剩下一人身子低矮绕到捷苏身后,暴喝一声挥刀猛斩,捷苏头也不回,斜下反肘,当的一声,刀柄撞在那人刀侧,那人虎口一麻,钢刀嗖地弹回劈中额角,登时毙命。
安吉纳怒喝一声,绰刀扑上,捷苏刀势一沉。二人刀锋相交,安吉纳的钢刀再次折断,捷苏挥刀上掠,安吉纳凄叫一声,捂着左耳腾腾腾倒退三步,指缝间血如泉涌。捷苏挑起地上半只耳朵,冷笑道:“留下你的右耳,听你大汗的教训。这只左耳,花斑豹若有本事,就让他来取吧!”安吉纳眼光怨毒,死盯着捷苏的马刀,忽地点头道:“刀法很好,但不及刀好!”
捷苏听出嘲讽,下巴微杨,傲然道:“你要换刀再斗吗?”安吉纳冷笑道:“机会多的是。”不顾耳畔血流如注,跳上一匹马,一阵风去远了。精绝人瞧他去远,发出如雷欢呼。梁萧暗自赞许:“精绝族人不多,活得挺硬气。”
欧伦依手一挥,众皆肃静,他沉思片刻,忽道:“铁哲,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铁哲摇头道:“不能战,只能逃!”众人一片哗然。捷苏不满叫道:“为什么要逃?精绝的战马能把蒙古马远远抛开,精绝的战士也不比蒙古人差!”铁哲盯着欧伦依,一言不发。
欧伦依叹道:“不错,我们的战士不比蒙古人差,但能出战的男人有多少?三千不到!还要留人照拂妇幼老弱!花斑豹的昆仑大营铁骑三万,能征惯战。真打起来,我们赢得了吗?”精绝人闻言,纷纷面露沮丧。
欧伦依道:“好了,今夜大家火速收拾,明日启程,撤往剑谷。”精绝人听到最后两字,尽皆流露出古怪神气。梁萧正自奇怪,忽听风怜低声道:“剑谷是昆仑山中一个险要地方,精绝人在那里躲过好几次大劫。”
梁萧回头望去,见她双目红肿,睫毛上挂着泪珠,不由叹道:“方才的事,别放在心上。”风怜紧咬朱唇,恨声道:“他再碰我一次,我就杀了他。”转身跨上火流星,呼啦啦向营外驰去。梁萧叫道:“你去哪儿?”风怜却不答应。梁萧见众人无暇理会这边,只怕风怜孤身遇险,牵过一匹骏马随后赶上。二人一前一后,在月光下驰骋。风怜见梁萧跟来,按辔徐行。梁萧催马赶上,默然相随。
两人并辔驰了一阵,前方出现一座小丘,月正当空,在丘顶泻了一层明亮的银砂。风怜上了小丘,落马坐下,梁萧将马留在山下,走上丘顶,说道:“明日就要启程,不去收拾行装吗?”风怜小嘴一撅,冷冷道:“有姊妹们张罗,才不用我操心。”梁萧笑道:“原来你是个不爱做事的懒女孩儿。”风怜急道:“才不是,我三岁就帮阿妈挤牛奶,照顾小羊羔儿。精绝人中,我羊毛剪得最快,衣衫也织得最好。我只是不想留在那儿,就怕呆上一刻,捷苏又来啰唆。”
梁萧沉默时许,叹道:“我瞧他武艺很好,也有英雄气概。”风怜怒道:“你还帮他说话?”梁萧笑了笑,仰天说道:“今天月色很好。”风怜白他一眼,嗔道:“你这个大滑头。哼,他再敢那样对我,我一定杀了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银亮的小匕首在梁萧眼前比划。
梁萧向后一缩,奇道:“这是什么?”风怜见他假意流露惊惶,忍俊不禁,笑道:“这是我们精绝女子守护贞洁的东西,要么刺死污辱你的敌人,要么刺死自己。”梁萧道:“那我还是躲远些。”风怜奇道:“你又没对我无礼,为什么要躲远些?”梁萧见她神色间全无矫饰,不禁忖道:“这女孩儿心性无瑕,出乎天然,我可不能再图口舌之快。”笑了笑,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静坐,瞧着一钩残月、满天星斗,耳边微风飒飒,清凉如水,一时身心俱寂。好半晌,梁萧叹道:“男欢女爱也不可强求,你不爱捷苏就该对他说明白。”风怜扁嘴道:“他比牛还笨,听不懂人话。”转眼望着梁萧,不知为何,心中升起莫名情愫,一时双颊发烫,心跳转沉。乱迷间,忽见梁萧直起身来,神色专注,侧耳倾听,半晌道:“人数不少啊。”风怜奇道:“什么人?”梁萧道:“大约是蒙古人。”
风怜一惊,梁萧皱眉道:“但愿我猜得不对,要么可不妙了。”他跳上马背,疾驰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不一阵,远处蹄声渐响,梁萧乘马自暗夜中钻了出来飞至丘下,高叫:“蒙古骑兵,快回去!”话没说完,坐下骏马一颠,瘫然在地,腿腹之间插了数支羽箭。
风怜花容失色,飞也似跨上火流星将梁萧援上马背,梁萧揽住她纤纤细腰振缰疾行。火流星奋蹄狂奔,顷刻抛下追兵,箭一般冲入精绝大营。众人正在收拾行装,听得消息不觉目瞪口呆。
捷苏叫道:“决无可能,蒙古人若要进攻,怎么会派使者过来?”梁萧道:“兵不厌诈!这是蒙古的惯用伎俩,先派使者麻痹敌手,而后趁夜奔袭,无往不胜。”捷苏还要辩驳,欧伦依大手一挥,决然道:“西昆仑说得对,捷苏,你召集人马挡他一阵,老弱妇孺,全随我退上北坡。”
蒙古大军行踪泄漏,索性大张旗鼓,举火行军,数千只火把汹涌而来,烛得天地皆白。捷苏仓促统军出击,还没逼近,蒙古人箭矢密集,精绝战士纷纷落马,捷苏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退回山坡,近千战士折损一半。蒙古人初战告捷,气势如虹,一路喊杀过来,欧伦依指挥众人在坡上支起铁盾,盾后设弓箭手,以弓箭射住阵脚,蒙古骑兵冲杀数次,均被击退。
两军相持一夜,山坡上下死尸枕藉。黎明时分,曙光初现,铁哲见蒙军显露疲态,下令精绝骑兵换上铁盔铁甲,骑上马,马身也披铁甲。欧伦依挥鞭一指,两千铁骑呼啸而下,蒙古人举弓相射,射中精钢甲胄,箭镞尽折,铁哲仗着弓强矛利将蒙古军阵冲崩一角,直透阵心,数千蒙古军将其团团围住,铁哲率军穿梭不定,反复冲击,却如滚水穿冰,融开一层,还有一层,两军彼此绞杀,一时难分胜负。
激战半个时辰,捷苏又聚集二百精骑冲下山坡,与铁哲内外夹击,蒙古骑兵抵挡不住,军阵渐渐溃乱,欧伦依喜上眉梢,欢叫道:“孩子们胜啦!”精绝人齐声高呼,给战士助威打气。
梁萧伫立在马欧伦依身后,眼看血流遍地,耳听人马惨嘶,不知为何,只有说不出的厌恶,但觉蒙古人胜了也无可悲之处,精绝人占了上风也不值得欢喜,只想:“无论谁胜谁败,不过在长草间留下几堆白骨,千百年之后,这些尸骨还能分出敌友么?”想到这儿,万念俱灰。
东方烟尘忽起,原野尽头出现一队人马,其势不下万人,衣甲鲜明,赫然蒙军装束。精绝人在坡上瞧见,欢声稀落,呆若木鸡。蒙军见援军抵达,士气大振,重又扎住阵脚。
欧伦依闭眼时许,忽地睁开道:“精绝人,事到如今,还能退却吗?”众人一愣,齐叫:“不能!”欧伦依扯散如雪白发,将长矛高举过顶,厉声叫道:“投降者终身受尽屈辱,奋战者死也永享自由。精绝人,无论男女,不管老少,但凡骑马引弓,全都随我来!”他促马突出奔下山坡,手起矛落将一名蒙古骑兵搠于马下。
精绝人见老族长亲自出战,敌忾之心大起,不论白发老者,还是稚嫩少年,挽起弓矛纷纷驰下山坡,一时碧血横飞,战事更趋惨烈。蒙古援军尚未奔近,忽地兵分两路,两翼包抄而来,分明是要截断精绝骑兵的退路。风怜见状,召集二百个会骑马射箭的年轻女子结成一支女军。女孩儿们跨上战马,望着血腥战场,个别胆量小的,低声啜泣起来,这哭声仿佛瘟疫传染奇快,刹那间,老弱妇孺相拥而哭,响遍山坡。风怜想要呵斥,话未出口,嗓子早已哑了,转眼看向梁萧,见他两眼望天,无动于衷,不觉心中冷透:“我当他是个了不起的好汉,不想事到临头,却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想到此处,狠狠一抹眼泪,正要促马冲下,忽听梁萧叹道:“风怜,你留下!”
风怜不及转念已被拽下马来,梁萧翻身跨上火流星,向众人道:“你们守住山坡不让蒙古人上前一步,做得到吗?”众人应声一呆,风怜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惊疑,急道:“山下呢?山下怎么办?”
梁萧眉一扬,朗声道:“交与我便是!”他凝视山下战场,又望了望身后妇孺老幼,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我梁萧百劫之身,早已活够了。”说罢抄起一张挡箭铁盾突入蒙军阵中,一名蒙军看见,不及放箭,火流星来如闪电早已奔近,梁萧迎面一盾,将他连人带马打成一团肉饼。一名百夫长见状挺矛来刺,梁萧拧住矛杆,神力迸发,那人心口如遭雷击,矛尾前心贯入,后心透出,在他身上扎了个透明窟窿,其势不止,径向前飞,梁萧马不停蹄,抢到他身后,扣住矛身,向外一抽,血雨纷飞,那百夫长软泥般瘫在马上。
梁萧人如虎猛,马似龙惊突入蒙军阵中,左挡右刺,东驰西突,手下无一合之将,势若一道火光,将蒙古大军剖成两半,直抵军阵之后,方要纵马杀回,忽见前方援军阵中帅旗高张,旗下一人精赤上身,豹头虎目,体格格外强壮,前胸后背布满金钱纹身,乍一看,便如一头蓄满精力的金钱大豹。梁萧心想:“这人就是传言中的‘花斑豹’吗?”一催马,直向帅旗冲去。
花斑豹本名阿鲁台,是窝阔台汗海都的义子,镇守昆仑南北,骁勇绝伦,能生裂熊罴,自号昆仑山下第一条好汉。此公有一桩怪癖,无论春夏秋冬,打仗与否,从来不着片甲寸缕,只露出遍体豹纹,故而人称“花斑豹”。他虽然不披衣甲,可身经百战,斩将夺旗,从未伤过。此时瞧得梁萧透阵而来,甚感骇异,喝令放箭。梁萧盾牌挥舞,将乱箭一一荡开。火流星脚力惊人,蒙军一轮箭罢,第二支箭还没上弦,它已冲到帅旗下方。
花斑豹不料对手来得如此迅疾,心中大为吃惊。他久经战阵,面对强敌,夷然不惧,绰起大刀,如风劈出。梁萧举盾一挡,铁盾敌不住花斑豹势大力沉分成两片。花斑豹趁势下推,斩向对手头颈。梁萧眼疾手快,将刀杆攥住,两人发力一拧,刀杆咔嚓折成两段。花斑豹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半个身子全都麻痹,忽地眼前一花,咽喉剧痛,早被梁萧一矛贯穿。梁萧大喝一声,将这蒙古大将挑在矛上,高高举了起来。
主帅一合丧命,蒙人三军震怖。梁萧摇动长矛,杀入敌阵,花斑豹的尸身上布满豹纹,挂在矛尖上分外惹眼。蒙古人三军夺气,精绝人则士气倍增,交锋数合,蒙军吹起收兵号角向后缓缓退却,梁萧一马当先赶上冲杀。火流星遇上战阵,兴奋嘶鸣,马群得闻鸣声,不论伤疲残跛纷纷紧随其后,竟然不须精绝骑手驾御。
梁萧本是无敌统帅,火流星又有号令万马的奇能,一人一马配合无间,统领精绝铁骑,势若掣电行云,追亡逐北,杀得蒙古大军伏尸三百余里,两万骑兵几乎全军覆没。
花晓霜下了百丈山,逃进一座山谷,只怕韩凝紫寻来,便寻一个岩洞藏身。她此时内伤外创,咳了一阵血,昏沉沉睡了过去。时至夜半,冷风吹来将她冻醒,但觉身子僵冷,情知阴毒发作,勉力盘坐起来,以“转阴易阳术”抵御。直到次日午时,身子始才转暖,她扶着岩壁踱出洞外,只见山谷幽僻,遍长百草,便自野草中拈出几味药草,或抹伤口,或咀嚼吞下。
入夜时分,阴毒再度发作,花晓霜继续运功抵挡,这么反反复复,挣扎了不知几日,伤势终究好转,真气渐趋充盈。
这日清晨,她从梦中惊醒,身子痛楚大减,便走出洞外爬上东面山坡,眺望一轮旭日,看了一会儿,忽想起崂山之时,沧海茫茫,红日跃波,花香满衣,翠绿拂面,如今情景仿佛,人事已然全非,不由黯然神伤流下泪来。
直至红日高升她才走下山坡,遥见旷野苍苍,心中不胜茫然:“若是回去,从今往后,我再也出不了天机宫,再也不能给人瞧病,也再见不到他了……”她懵懵懂懂走了一日,前方乱葬岗赫然在目,原来她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文靖、玉翎合葬之地,小岗上茅屋依旧,坡上野草适为新雨洗过,翠意逼人。
花晓霜遥见柴扉半掩,不觉心跳加剧,走上山坡,推开柴扉,屋内空空如也,再无一个人影。她眼眶一热,傍着木榻坐下,一阵绝望涌上心头,不由伏在榻上低低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迷糊睡去,睡到半夜忽地惊醒。但听柴门吱吱呀呀随风响个不停,一缕细细的芦管飘来,如怨如诉,分外凄凉。花晓霜推门而出,只见坟前坐了一名黑衣老者,发如霜雪,在晚风中猎猎乱舞。
那人应声回头,花晓霜一眼看清,惊退两步,失声叫道:“是你,你的头发……”一时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来人正是萧千绝,他满头黑发已成雪白,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闻声放下芦管,冷冷道:“有什么奇怪?小丫头,再过数十年,你也一个样!”
花晓霜没料数月不见,这一代魔君居然苍老如斯,一时惧恨之意大减,怜悯之情暗生,叹道:“萧先生,夜寒风冷,你还是进屋坐吧!”萧千绝冷哼一声,问道:“梁萧呢?”花晓霜凄然一笑,摇头说:“我也不知。”
萧千绝沉默半晌,忽道:“小丫头,老夫问你一句话,你如实答我。”花晓霜道:“请说。”萧千绝抬头望天,幽幽说道:“倘若……倘若老夫不杀梁文靖,翎儿与冷儿会死么?”花晓霜摇头道:“不会。”萧千绝怒哼道:“胡说!”花晓霜一惊,却见萧千绝叹了口气,又将芦管吹了起来,曲调满是幽幽恨意,远远传了出去。
花晓霜心想他在这里,梁萧回来可是糟糕。她朝思暮想,只盼见着梁萧,这时又隐隐盼他不要来此,一时倚门而望,心中不胜矛盾。
须臾天明,萧千绝不再吹奏芦管,只是闭眼枯坐。花晓霜始终凝视山下,忽见远方出现数条人影,她心头一急,奔出两步,大声叫道:“喂,别过来。”
萧千绝猜出她的心意,暗自冷笑:“蠢材,如果真是那小子,你这一喊,岂不来得更快?”那几人听得叫声,其中一人身法如电,数起数落已到山顶,银衫白发,竟是贺陀罗。
花晓霜不料来的是他,不禁微微一怔。贺陀罗哈哈笑道:“巧得很,女大夫也在?”他嘴里说笑,目光扫向四周,萧千绝背对着他,头发尽白,贺陀罗一时未能认出,只见梁萧不在,心神稍定,笑道:“女大夫,你与梁萧秤不离砣,怎么分开啦?是了,小情人闹别扭了么?你独自一人想必寂寞,洒家陪陪你如何?”不待花晓霜答应,伸手按向她的肩头。
花晓霜倒退一步,使招“梅雪争春”,拍向贺陀罗小臂“阳溪”穴,贺陀罗一声阴笑,欲施辣手,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慢着。”贺陀罗一皱眉,负手退开。花晓霜听得耳熟,定睛望去,骆明绮快步走上山坡,常宁紧随其后,哈里斯则拄了一条假腿,一瘸一跛,愁眉苦脸。
花晓霜喜道:“婆婆!”骆明绮瞧见她,橘皮似的老脸上微露笑意,跟着怒道:“梁萧那臭小子呢?”花晓霜摇头道:“他……他不在。”骆明绮叉腰怒骂:“那个王八羔子,烧了老身的蚩尤林,还敢在山壁上留下名号。哼!岂有此理?老身此次出山,要与他算一算这笔帐!”常宁笑道:“不错,师叔,这小丫头也不是好人,您给我的‘尸蜂’,全都被她毁了。”骆明绮脸色一沉,斥道:“几个尸蜂算什么?你伤了她,老身与你没完。”常宁马屁拍到马腿上,心下暗恼,干笑两声。
花晓霜眼看骆明绮与这些恶徒作成一路,正想劝说,骆明绮抢先问道:“乖女,你将《神农典》读完了么?”花晓霜点头道:“还有许多不明处尚须婆婆指点。”骆明绮得了传人,喜乐不尽,连连搓手:“那狐狸精呢?可被你毒死了吗?”花晓霜连忙摇头,骆明绮不以为意,笑道:“你不用着急,婆婆此番出山必然为你出气,那小子识趣还罢,若是对你不好,婆婆将他一并宰了。”花晓霜心头剧跳,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
骆明绮白她一眼,冷冷道:“还是没出息!”
常宁按捺时许,忍不住说道:“师叔,你怎将宝典传与一个女子?”骆明绮怒道:“那又怎么样?师叔我也是女子,也没见比谁差了!哼,我不但要传她《神农典》,还要将别的本事一并传她,让她压倒先贤,成为一代医学宗师,哼哼,气死那些沽名钓誉的臭男人。”常宁神色微变,拱手笑道:“师叔衣钵得传,可喜可贺。”骆明绮瞥他一眼,微笑道:“你嘴儿再甜些,哄得师叔我开心,也许再传你两样本事。”常宁笑道:“还望师叔成全。”骆明绮笑道:“好说好说!”
话音未落,忽听传来一声冷哼,贺陀罗但觉耳熟,转眼望去,脸色微变,干笑道:“萧兄大驾早临,洒家竟未知觉,失敬得紧。”萧千绝头也不回,冷冷道:“一群贼鸟唧唧喳喳叫人不得清净。贺陀罗,今天老夫不跟你计较,给我滚得远远去吧!”贺陀罗眼珠一转,笑道:“拣日不如撞日,相逢不如偶遇,今时此地,咱们不妨做个了断。”
萧千绝沉默一声站起身来,森然道:“你一心求死,老夫不出手超度岂非不仁。”贺陀罗面露诡笑,凝立不动。萧千绝目光一寒正要上前,眉间忽地掠过一丝诧色,身形一晃,忽地欺向骆明绮。贺陀罗横身挡住,二人凌空一交,萧千绝踉跄后退,苍白的脸上腾起一抹血红,怒视骆明绮道:“你是谁,胆敢用毒伤人?”
骆明绮冷笑道:“那又如何?萧老怪,你号称黑水滔滔,荡尽天下,事到临头却敌不过老身一根手指头。嘿,五行散的滋味如何?方今天下无敌者,当是我骆明绮才是。”她一举制住当世高手,心中得意洋洋,不由纵声狂笑。萧千绝五脏奇痛,自恨大意轻敌,他将心神系于贺陀罗一身,不料骆明绮下毒暗算,如有防备,骆明绮岂有出手机会。
贺陀罗深知良机难得,长笑一声,挥拳扑上。萧千绝原本胜他一筹,此刻分心逼毒,大打折扣,十招不到,着贺陀罗掌风扫中,口角溢出缕缕血丝。骆明绮冷笑道:“贺陀罗,别将他打死了!他中了五行散还能与你交手,内力实在深厚,留给老身,我拿他试毒。”贺陀罗笑道:“悉听尊便。”出招略缓,立意生擒萧千绝。
花晓霜深知两方均非好人,但若任由骆明绮拿人试毒,却又大违医者本心,只恨自己武功低微,口齿笨拙,自保尚且不足,更遑论挫锐解纷了。正自焦急,忽听有人大叫:“晓霜,晓霜!”花晓霜回头一望,花生背着赵昺向这方飞掠而来,转眼掠上山坡,脸上挂满惊喜。
两人劫后重逢,花晓霜百感交集,眉眼一红,叹道:“花生,你怎么来啦?”花生高叫:“真的是你?俺不是做梦?”正说着,赵昺伸出小拳头敲他一记,花生奇道:“小娃娃,你打俺干吗?”赵昺哼哼道:“你知道我打你,那就不是做梦。”花生一愣,摸头笑道:“对,不是做梦,哈哈,不是做梦。晓霜,他们都说你死了,俺死也不信,找了你好几天,都快急死啦!小娃娃说你也许在这儿,俺就一路寻过来啦。”他手舞足蹈,欣喜欲狂。花晓霜心中感动,不由含泪微笑。
花生欢喜一阵,目光投向斗场,只见萧千绝站在当地东摇西晃,仿佛风中之荷,贺陀罗绕他东奔西走,觅机伤敌,奈何萧千绝武功惊人,虽中剧毒,仍是少有破绽,贺陀罗急切间无法得手,足下越奔越快,双掌如风递出。二人四掌相接,声音密如爆豆。萧千绝每接一掌,足下便陷落数分,片时间,双足陷落近尺。贺陀罗恍然有悟,笑道:“好个立地生根。”原来萧千绝抵挡不住,便以落地生根之法,将贺陀罗的掌力导入脚下,此时被贺陀罗瞧破,不由暗暗叫苦。
花生不识萧千绝,却识得贺陀罗,心想这厮是个大大的坏人,老先生头发都白了还被他欺负,实在叫人生气。想着也不多说,冲上去就是两拳。
贺陀罗凝神蓄势,欲与雷霆一击,不防花生忽来架梁,只好转身格挡。萧千绝全凭一股意志支撑,一得外助,心神陡分,毒力直冲上来,不由坐倒在地。他余威犹在,常宁等人站在一边,无人胆敢上前。
贺陀罗与花生交手数次,知他虚实,拆了数招,内劲忽缩,花生受他气机牵引,一拳捣入,贺陀罗闪身避过,扣住他的脉门。花生半身酸麻,急欲挣扎,贺陀罗忽地右手探出,一把锁住他咽喉,目透凶光,厉声道:“小秃驴多管闲事,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花生将大金刚神力运足也敌不住贺陀罗的手劲,他面红耳赤,呼吸渐紧。花晓霜急道:“婆婆,你好心救救他!”骆明绮瞅她一眼,怒道:“我不救。”花晓霜一愣,问道:“为什么?”骆明绮小眼一瞪,顿足骂道:“女娃儿不懂事,臭小子对你再不好,你也不必找个和尚来凑数。”
花晓霜哭笑不得,忙道:“婆婆你误会了,花生与我只是朋友。”骆明绮面色稍缓,问道:“当真?”花晓霜连连点头。骆明绮这才哼了一声,叫道:“贺陀罗,你放了他吧。”贺陀罗对她十分忌惮,手劲略松将花生放下。小和尚捂着脖子大喘粗气,贺陀罗冷笑道:“看毒罗刹面子,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害我儿丢了一条腿,我也要废你一手一足。”
花晓霜惊道:“丢了一手一足,那还怎么生活?”骆明绮面色一沉,厉声道:“贺陀罗,我叫你放人便放,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贺陀罗双眉一扬,面涌青气,冷笑道:“毒罗刹,我再三容让,你就不能给些脸面么?”骆明绮眉头一皱,常宁忙陪笑道:“师叔,常言说得好: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别人家的恩怨,咱们还是少管为妙。”骆明绮微一点头,不及说话忽听花晓霜冷冷道:“好个以直报怨,你害死我师父,算不算怨仇?若要以直报怨,我该不该向你报仇?”她跨上一步,目中透出愤怒。
常宁笑容一僵,眼看骆明绮神气有异,忙道:“小丫头你胡说什么?我可没害死那个臭胖子!”花晓霜道:“你没杀师父,他却因你而死,如果有人弄瞎你的眼睛,刺穿你的双耳,再砍掉你的右手,你还肯不肯活?”常宁心中咯噔一下,忽见骆明绮目有怒意,急忙断喝:“小丫头,你信口雌黄!师叔,你信她还是信我?”
骆明绮打量他时许,忽地摇头道:“我信女娃儿。”常宁一愣,骆明绮目光炯炯,射在他脸上,缓缓道:“老身知道,你一向妒忌常青,当年你乱了他的三焦,害了他一生,别人不知道,师叔我还不知么?”常宁一时面如死灰,骆明绮瞧着他,又叹一口气道:“我当你小时糊涂,年长一些或许悔悟,唉,如此看来,师叔我想错了。”
常宁深知骆明绮性子乖戾,行事只在好恶之间,手指一动,自己势必生不如死,只惊得牙关得得作响,扑通跪倒,颤声道:“师叔,宁儿一时糊涂,现今想来,好生后悔。”
骆明绮听他自称宁儿,想起若干往事,心头微微一软,叹道:“你是师兄的亲生儿子,常青却是孤儿。你母亲随人私奔,你爹心中有气对你管教疏慢,对常青却十分钟爱,难怪你会恨他。唉,弄到这个田地,师叔也很痛心。”常宁将头磕得砰砰直响,连道:“师叔饶命,师叔饶命。”脸上涕泪交流哭得无法收拾。
骆明绮的心中十分矛盾,她单恋师兄“妙手佛心”,“妙手佛心”却只得常宁这个儿子,如果杀了,师兄必然绝后,倘若不杀,吴常青九泉之下也难安心。她心念百转,对师兄之情终究占了上风,按住杀机,长长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搀常宁,忽觉一阵眩晕,不由厉声道:“孽畜,你对我用毒?”常宁身子一缩,早已贴地滚出。
骆明绮与毒为伍,体质异乎常人,中毒之余仍能动弹,手指一挥,欲施反击,不料背后风响,无俦巨力落到背心,竟已着了贺陀罗一记重手。贺陀罗怕她下毒反噬,这一掌蓄势而发,骆明绮跌出三丈有余,口中鲜血狂涌。
花晓霜惊叫一声扑上前去,只见骆明绮筋骨尽碎已然气绝,一双小眼兀自大睁。花晓霜想她为人乖戾,却对自己好得出奇,刹那间,泪水一点一滴落在骆明绮脸上。哭了时许,她拭去泪水,伸手合上骆明绮的双眼。
贺陀罗与常宁联手击毙骆明绮,但惧她临死反击,故而不敢近前。至此才信骆明绮已死,常宁奋身跳出,掏出一把匕首刺向花晓霜后颈。花晓霜听到风声,侧身避开,常宁收势不及,刺中骆明绮尸身,抬脚踢开,厉声道:“小娘皮,将《神农典》交出来。”贺陀罗还醒过来:“是了,常宁这厮见利忘义,如果学会用毒的本事,洒家岂非为他所制?”慌忙纵身跳出,也想抢夺《神农典》。
常宁心中焦躁,一匕刺向少女心口。花晓霜转身让过,脚下绊了一下倒在骆明绮尸身上,触手处摸到一个瓷瓶,眼见常宁挥匕扑来,顺手抓起瓷瓶向他猛掷过去。常宁一掌挥出将瓷瓶打得粉碎,内中药粉飞散,扑得他满头满脸。
常宁身子一颤,啊哟一声丢开匕首,双手捂面,扑通跪在地上。贺陀罗使“虚空动”刚刚赶到,见这情形忙不迭又跳开老远。只见常宁嘶声哀号,浑身连连抽搐,眼耳口鼻纷纷迸开,身上肌肤寸裂流出黑色脓血。
花晓霜惊诧不已,细瞧瓷瓶碎片,其中杂着一张发黄标签,字迹细若蚊足:“二十五份五行散”。花晓霜一愣,只听常宁口齿含混,嘶声叫道:“啊哟……乖师侄……救我……乖师侄……不……好姑娘……姑奶奶,女祖宗,救我,救我……”
花晓霜呆了呆,摇头叹道:“这是二十五份的五行散,无药可救,我……我也没法子。”她不忍再看别过头去。常宁痛苦难熬,听了此话,绝望之余咬牙怒骂:“臭**,小娘皮,啊哟……老子将你……啊哟……把你……啊哟……臭**,女人都是臭**,我妈是**……啊哟……妈……救我,救我……啊哟……”哀号声凄厉万分,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常宁声气渐弱,四肢胸腹先后溃烂,连皮带骨化作一滩黑水,四面流淌渗入泥土。
众人瞧得心惊胆寒。贺陀罗眼珠一转,抢到花生身前,正要一掌拍落以绝后患,忽听花晓霜道:“贺陀罗,你还要不要活?”贺陀罗听她口气迥异平时,微微一怔,冷笑道:“此话怎讲?”花晓霜淡淡地说:“你方才不知觉间中了我的‘天残地灭摧心断肠大悲散’,你胆敢碰花生半根汗毛,便只得半个时辰寿命。”
贺陀罗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目不转睛盯着晓霜,手掌却停在花生头上。哈里斯冷眼旁观,忽道:“宗师,我看这小娘皮在骗你。”贺陀罗两眼一翻,怒道:“你懂个屁!”哈里斯吓得一个哆嗦退到一旁,默然不语。
贺陀罗见花晓霜神色淡定,了无怯意,不觉想起这少女已得毒罗刹真传。骆明绮方才以无形无象之毒制住萧千绝,乃是他亲眼所见,再想自己方才为常宁惨象所慑,确有片刻失神,花晓霜如果出手暗算,并非没有可趁之机。他生平贪生惧死,越想越怕,心头擂起鼓来,干笑道:“女大夫,你好会骗人啊?”
花晓霜淡淡一笑,说道:“你不信,不妨试一试,你先杀了花生,再给他抵命!”贺陀罗心下大怒:“此等生死大事岂有试一试的道理?”他见花晓霜把握十足,不觉又信了几分,心中暗暗焦急:“那毒药号称天残地灭,摧心断肠,发作起来必定厉害,只怕较之常宁所中之毒也不遑多让。”他不知“五行散”已是天下第一的毒药,一想到常宁死前惨状便觉心头发毛,不知不觉将手掌从花生头上移开。忽听哈里斯冷冷道:“宗师,你何不运功试试。”
一语点醒梦中人,贺陀罗运气一查,并无不适,不禁眼露凶光,冷笑道:“女大夫,你还真会骗人。”
花晓霜不退反进,跨上一步道:“这毒药与众不同,寻常运气岂能探出?你若不怕,不妨将中脉真气正行两次,逆运两次。”贺陀罗将信将疑,运气一试,忽觉丹田一阵刺痛,额上冷汗直冒。他惊恐之余,瞪了哈里斯一眼,暗骂:“臭小子,洒家一念之差,几乎被你断送了性命。”再瞧晓霜,见她面色木然颇有几分冷俏。
贺陀罗越瞧越心寒,眼珠一转,忽地笑道:“女大夫,你厉害,你说怎么办?”花晓霜道:“你放了花生,我给你解药。”
贺陀罗凝思片刻,终归性命要紧,慨然道:“好,洒家信你一次。”拍开花生穴道,抛了过来,心中暗暗立誓:“拿到解药,我叫你生死两难。”
花生退到花晓霜身边,花晓霜扶着他肩,身子微微一晃。花生慌忙扶住她道:“晓霜,你怎么啦?”花晓霜脸色苍白,低声道:“你别说话,扶着我便是。”贺陀罗不耐道:“女大夫,不要拖延,快给洒家解药。”
花晓霜长吐了一口气,歉然道:“贺先生,你其实并未中毒,我为救花生,只好骗你一骗!”她生平从未用过诈术,这么力持镇定,几乎耗尽心力,事情一过,只觉冷汗淋漓,双腿阵阵发软。
贺陀罗哪里肯信,怒道:“岂有此理,你耍赖么?洒家方才行功,气海分明有异。”花晓霜叹道:“真气忽正忽逆,若无消解之法势必伤及丹田,这是内功根本之理。你两正两逆,气海当然会刺痛不已。”
贺陀罗恍然大悟,继而气急败坏:“洒家鬼迷心窍,竟着了这小丫头的道儿!”一时面皮泛青,杀机流露。花生见势不对,一步抢上。贺陀罗冷笑道:“小秃驴滚开些,苦头没吃尽么?”花生一呆,想到自己打不过他,心中大急,低眉扁嘴,几乎哭了出来。
忽听萧千绝冷笑道:“小丫头愚不可及,方才贺臭蛇要解药,你给他便是,五行散也好,断肠散也行,给了再说别的。”贺陀罗微一冷笑,心道:“被这两个小家伙缠住,却忘了这个大敌。”回过头来,忽见萧千绝缓缓站起,脸上气色灰败,显然余毒未清,当下心中一定,笑道:“萧兄好硬朗,你自身难保,还要多管闲事?”
萧千绝冷冷道:“那又怎样?”贺陀罗笑道:“好说,这一次洒家不须帮手,再领教萧兄的高招。”他笃定萧千绝奇毒未解,故而放出此言。萧千绝冷冷一笑,说道:“何必老夫动手。”向花生一招手,“小和尚,你过来。”花生望了花晓霜一眼,花晓霜微微点头,花生这才走到萧千绝近前。
贺陀罗道:“要联手么?好啊,洒家一并接下。”萧千绝摇头道:“老夫说不动手,就不动手,贺陀罗,你信不信,我就地指点小和尚两招便能叫你栽个筋斗。”贺陀罗脸色一沉,冷冷道:“萧老怪,你瞧不起人?”萧千绝不动声色,淡淡说道:“贺陀罗,你怕什么?”
事关武林身份、江湖地位,不容贺陀罗退缩,只好说道:“指点就指点,萧老怪,你要多少时辰?”萧千绝道:“对付你,半个时辰就够了!”
贺陀罗怒极反笑,抚掌道:“好啊,洒家拭目以待!”萧千绝冷冷一笑,冲赵昺招手道:“小娃儿,你也过来。”赵昺依言过去。萧千绝俯腰拈了两枚粘土捏成小丸,低低咳嗽一声,缓缓道:“你俩用这泥丸来打弹子玩耍。”
花生摸着光头,不胜惊奇,可他性子随便,无可无不可,萧千绝这么一说,他也立马照做。贺陀罗冷眼旁观,心中十分不解:“真是儿戏,萧老怪弄什么玄虚?”
萧千绝在地上一左一右掘了两个小孔,相距丈余,说道:“左边是和尚,右边是小娃儿,谁将泥丸打入对方孔中,就算谁赢!”他对赵昺道:“小娃儿,你先来。”赵昺孩童心性,一涉玩耍,精神大振,瞄了一瞄,屈指轻轻一推,将花生的泥丸碰得靠近孔洞。轮到花生,他屈指一弹,泥丸笔直射出与赵昺的泥丸一撞,自家泥丸没破,赵昺的泥丸却被击得粉碎。
花生歉然道:“小娃娃,对不住。”萧千绝又捏一个泥丸,花生再试,这次却将自家泥丸弹破,赵昺嘻嘻直笑。花生十分羞窘,大声说:“不算,不算。”又捏一个泥丸,一指弹出,两个泥丸一撞居然粘在一起,花生环眼圆瞪,望着泥丸,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萧千绝轻咳一声,说道:“小和尚,你这劲使得太直了。”伸指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弧,说道:“打这泥丸,不宜走弓弦路,劲力太直太快,易发难收。你要学着走弓背路,迂回射出,快中带慢。嗯,你顺着这条线弹着试试。”花生似懂非懂,如言一试,泥丸顺着萧千绝所画弧线射出,擦中赵昺的泥丸,这一回,赵昺的泥丸没破,却被带得飞出两丈,滴溜溜一阵疾转。
花生一挠头,喜道:“俺明白啦。”又捏一个泥丸打出,这一次泥丸所行的弧线越发弯曲,一碰之下,赵昺的泥丸被激得原地飞旋,顷刻散成一堆。花生张开大嘴,愣在当场。萧千绝冷笑道:“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但刚极易折少有屈曲之妙。九如和尚参透禅机,万法不拘,自有变通之道。你修为不及汝师,劲力易发难收,无以发挥更大威力。你若明白了屈曲之道,内劲直中有曲,快中有慢,便不易被人瞧破了!”贺陀罗面色阴沉,忖道:“老怪物说得天花乱坠,小和尚听得懂么?”
萧千绝顿了一顿,又说:“时候无多,小和尚,我再传你收敛之法。”花生奇道:“什么叫收敛之法?”萧千绝道:“大金刚神力一旦出手,应无所往,威力奇大,若对手高明,故意露出破绽诱你入彀,你一击不中,对手必生凌厉反击,故而但凡出手,使一两分力须得留八九分劲,不中对手身体绝不轻易吐实。”他侃侃而谈,说得都是极精妙的拳理,听得花生连连挠头。萧千绝知他不甚明白,便道:“好吧,你再与小娃儿打弹子,且想一想,如何既不打破他的泥丸,又将泥丸送入孔里。”
花生只得与赵昺继续打弹,泥丸松软,赵昺年幼力弱,恰好能将泥丸弹出,又不会弄破,花生力大无穷,每每用力过猛,泥丸要么破碎,要么彼此粘住。萧千绝从旁瞧着,不时出语指点用劲之法。
黑水内功以变化见长,花生劲力绝强可是不知变通。萧千绝瞧他与贺陀罗动手,知他败在何处,此时他身中“五行散”之毒,无力再战,深知唯有花生能与贺陀罗相抗,无奈之余,只好破除门户之见,指点他用劲法门,虽是只言片语,却处处直指花生的缺失。得了大高手指点,花生渐渐摸透用力轻重之妙,缓急之巧,不到半个时辰,接连将赵昺的泥丸打入洞孔,泥丸丝毫无损。萧千绝点头道:“小和尚,你用上这些道理再与贺臭蛇斗一斗。”
花生心中七上八下,但知一战难免,只得挠挠光头,依言站起。贺陀罗早已不耐,更不说话,右拳摆了个小圈,嗖地击向花生面门,正是“破坏神之蛇”的精妙招数。花生挥拳迎上,拳到半途,忽地极快圈转,扑地击中贺陀罗小臂,贺陀罗手臂酸麻,拳势偏出。萧千绝点头道:“直中见曲,这招使得不坏。”花生一招得手,信心大增,双拳连绵递出,忽直忽曲,忽快忽慢,忽正忽斜,拳法飘忽不定。
斗了十余招,两人双掌相交,贺陀罗故伎重施,劲力将吐未吐,忽如毒蛇回洞向内急缩,想诱花生一拳打空,怎料花生的内劲随之一缓,凝而不散,若有无穷后招。贺陀罗心头一惊,内力向前急送,花生反向后缩,贺陀罗一拳打空,就在他旧劲方尽、新劲未生的当儿,花生拳劲暴吐,贺陀罗胸口一热,噌噌噌连退三步,白脸微微发红。萧千绝冷笑声:“贺臭蛇,这一拳滋味若何?”
贺陀罗羞怒交加,轻敌之心尽去,吸一口气纵身抢上,拳风纵横,声势骇人。花生得萧千绝指点,俨然身兼正邪之长,拳法于至大至刚之外横生奇变,无形中大合禅门机用,出拳随圆就方、变化无穷。贺陀罗欲要再使诡招,殊为不易。
拆了百十招,贺陀罗功深老辣连使狠招,再将花生拳势压住,忽叫一声:“中。”劈手一爪抓破花生衲衣,在他胸口留下五道血痕,若非花生退得迅疾,难逃开膛破肚之祸。
萧千绝眉头大皱:“小和尚年幼识浅,一时机变,难以持久,不比贺臭蛇身经百战,善能转败为胜。”此时临阵交锋,瞬息百变,萧千绝来不及指点,眼看花生连连后退,情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气:“小和尚一败,老夫立时自断心脉,绝不受辱于奸险小人。”正当心灰意冷,忽听花晓霜扬声叫道:“花生,攻他‘云门’。”
花生素来最听她的,左拳化开贺陀罗的杀手,右手二指一并一搅,夜叉探海般点向他“云门”要穴。还没刺到,贺陀罗神气古怪,身子一躬,飘退三尺,左足斗起,长枪般刺向花生下盘。花晓霜又叫:“攻‘中脘’。”花生心想:“‘中脘’穴在他胸口,若要强攻,岂不挨他踢中。”他不愿违拗花晓霜,不顾对方腿势涌身扑上,一拳击向贺陀罗‘中脘’穴。不料贺陀罗脚到半途,忙不迭收了回去,向后脱出丈余避开他的拳风。这么一来,不止花生奇怪,就连萧千绝也满心纳闷盯着花晓霜寻思:“这女娃儿恁地高明?老夫瞧不出的地方,她也瞧出来了?”
花晓霜眉头微皱凝视贺陀罗,双手掐算,口中急如珠炮,不断报出穴道名称。花生依言出手,无往不利,贺陀罗束手束脚,心中惊怒莫名:“这小娘皮怎么看出了我的罩眼?”
原来,贺陀罗少时武功未成,贪淫好色损及真元,于内力运转中生出了一个极大的罩眼,贸然来中原扬威,先后败给萧千绝与九如。他逃回西域,痛定思痛,戒色戒淫,发奋练功,竭力弥补罩眼,尽管略有小成可也无法恢复如初。他苦思良久想出一个法子,将这罩眼练得循三脉七轮运行,纵为高手看破,罩眼循脉而走,稍纵即逝也叫人无从把握。
可他命乖运蹇,此来中原偏偏遇上了花晓霜。花晓霜身兼《青杏卷》、《神农典》、《紫府元宗》三家之长,融会贯通于医学一道,可说旷古凌今,天下一人,凡人但有隐疾,她观色望气一瞧便知。世上内功,起初都为强身健体,无不依循脉理,自也逃不过花晓霜的神眼。她见贺陀罗举动,便知他内功大有缺陷,但那罩眼循脉而行,变化难测,花晓霜本也难以瞧出。然而当日大海孤舟之中,贺陀罗为求长生之道,曾与她议论过天竺医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花晓霜痴迷医道,但有所闻无不铭记,事后加以钻研,尽皆融入中土医学。忽见花生落了下风,情急之下,凭借胸中所学,算出贺陀罗罩眼运行途径,冒险一试,果然一举凑功。
贺陀罗处处受制,恼怒万分,忽地掣出般若锋来,萧千绝讥讽道:“贺臭蛇了不起啊,打不过就操家伙了吗?”贺陀罗充耳不闻,他兵刃在手,胆气陡增,可惜大势已去,花晓霜对他气脉运行了然于胸,一眼不瞧也能随口说出穴道。花生听得烂熟,出手越发迅猛,花晓霜一字方吐,他的拳头离那穴道便已不及寸许。贺陀罗纵有般若锋之利,也是左右遮拦,顾此失彼。
花生一路拳法使得顺畅,气势如虹,只攻不守,将大金刚神力的妙处使得淋漓尽致。二人翻翻滚滚,又拆百招,花生忽地一声大喝,一拳击中贺陀罗的“璇玑”穴,贺陀罗身子一震出手略缓,只听花晓霜叫道:“极泉。”话才出口,花生第二拳已击中“极泉”穴。贺陀罗倒退五步,口角淌血,花生猱身上前,双拳连珠迸发,前后三拳,拳拳着肉,贺陀罗惨叫一声,身子抛出数丈连转两转,重重跌坐在地,鼻口之间血如泉涌。
花生见状,一时愣住,忽听花晓霜叹道:“花生,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胜了,放他去吧!”此言深合花生本心,向贺陀罗唱个喏道:“老先生,你不逼俺,俺也不会打你。今后你走路,俺过桥,咱们各走一边,两不相瞧。”把袖一甩,转回花晓霜身旁。花晓霜点头道:“花生,你这话说得很好。”花生得她夸奖,比胜了贺陀罗还要欢喜,摸着光头,呵呵傻笑。
萧千绝皱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须得斩草除根,今日放过贺臭蛇,来日后患无穷。”花晓霜叹道:“他经脉断了三处,已成一个废人,就算想作恶也有心无力了。”转身对哈里斯说,“你带他去吧,望你父子改恶从善,否则冥冥之中必有天谴。”她神色淡定,语气从容,此时说出别有一种威严。哈里斯噤若寒蝉,扶起贺陀罗,一瘸一拐地匆匆去了。
花晓霜又走到萧千绝身前,说道:“老先生,只盼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要与萧哥哥为难。”萧千绝冷冷道:“你若是施恩,这解药老夫不吃也罢。”花晓霜略一默然,将解药搁在石上淡淡说道:“你再与萧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帮他。”
萧千绝冷笑道:“要帮便帮,老夫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药服下,长身而起,慢慢走下乱葬岗消失在道旁树林。
花生掘了一个坑将骆明绮葬下,花晓霜拜了三拜,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山冈上归于冷清,柴扉随风而动,声如愁人叹息。花晓霜目视小屋,忽地明白,梁萧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瞧不见他的眼神,听不见他说笑,吃不上他做的饭菜,穿不上他缝补的衣裳,想着想着,泪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着手团团乱转,说道:“晓霜,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赵昺踢他一脚,骂道:“笨光头,阿姨想叔叔啦。”说着也觉伤心,小嘴一扁,大哭起来。
花晓霜伸袖抹泪,摸了摸赵昺头顶,对花生说道:“你别在意,我心中不快活,哭一会儿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要四方行医化解萧哥哥的罪孽。唉,此事原本与你无关,你带着赵昺去寻你师父吧。”花生顿足道:“怎么与俺无关?你一个人行医,好孤单呢!你去哪儿,***哪儿。”赵昺也落泪道:“霜阿姨,你不要昺儿了么?”
花晓霜呆愣时许叹一口气,默默向岗下走去,突然之间,她的心中再无惊惶,也无疑惑,静如沉渊,自信超然。屡屡的劫难,叫这身罹绝症的弱女子坚强起来,就这么挟着一身独步古今的医术,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娉娉袅袅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望着她的背影,忽觉有些陌生,直到赵昺催促方才将他背起,大声叫嚷:“晓霜,等等俺,晓霜,等等俺。”甩开大袖,一颠一颠地追了上去。
三人形影远去,萧千绝从树林中踱了出来,心想:“除了家师与耶律楚材,老夫从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间,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儿解毒在后,救命大恩,无以为报。两个小娃儿本事不弱,但心慈手软,怎敌得过世间险恶,老夫不妨随在后面、暗中护持。”他生平极重恩怨,仇者睚眦必偿,恩者涌泉相报,主意一定,迈开步子远远跟在三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