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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
任何神圣的火焰下面都藏着烧干的灰烬。
车夫将马车停在稍微偏远些的街道,乔治从车上下来付了钱。
他的靴底已经踩进了泥斑遍布的地界。行驶在主街道上的宽轮距马车根本不可能驶进这个地方,伦敦的阴影,繁荣的灰烬之一——圣吉尔斯。
即使伦敦工程委员会一直将圣吉尔斯教区当做需要重点改造的地方,他们让铁路斜穿过这片地界,就像是利用银亮的餐刀切开一只腐烂的奶酪那样将这只乌鸦的巢穴劈开。那些热衷慈善和改革的议员们更是已经投票拆除了威尔其和肯尼迪杂院,但它依旧残存着不少窝棚似的住所,以及那些被寄居小偷、妓女、销赃商人作为据点的酒吧。
遍布纠缠的街道就仿佛是狡兔的肠道,拥挤狭窄,矮墙遍布,在这里,不熟悉它的访客唯一下场就是被年幼的盗贼举着匕首逼进死路,抢走身上所带的一切钱财配饰,甚至可能被扒光了丢进六英寸深的粪池。
乔治走得很快,并未因这些街道昏暗崎岖而放慢步伐,他所经过的每一条巷子似乎都有人在窥视这个衣着干净讲究的年轻人,而一旦试图细究,没人能找到那些躲在隐蔽处的眼睛。
“爵爷,来这儿是什么新时尚吗?”一个讲话带着科克口音的女人靠在命名为耗子堡垒的酒吧门口,她的衬裙被身后的男人几乎撩到腿根,露出松垮的袜带。
羞耻心并不能代替金钱让贫穷的人活下去,高尚的道德是幸存者的奢侈品,乔治并无非议女人挑衅或引诱的行为的兴趣,他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径直从对方身边走了过去。
她身后的男人不知从她身上的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柄小刀,正要试图扑上去,却被女人拦住了。
在这里生存的女人都拥有如同吉普赛巫女一般敏锐的直觉,而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能在夜幕即将降临时独身走进乌鸦窝的红发男人并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货色。这可并非什么贵族拿着低准度的燧发手臼炮就会随便出行的年代,转轮手枪一击便能穿透心脏,而一支手枪可以装六枚子弹。
乔治穿着一身笔挺漆黑的大衣,宽泛的衣摆包到了他的小腿,那双短靴上有晃眼的金色扣子,上面铸刻的纹路极有可能是军团的徽章……谁会相信这样打扮的青年腰间没有别着一柄被精细保养着的雷明顿。
她仰头与那个快把自己压进胸膛里的酒馆男人接吻,蛇似湿凉的舌尖舔过对方的耳廓,不知窃窃说了什么。对方放开她,急匆匆进里屋去了。
圣吉尔斯之所以被称作是乌鸦窝,是因为随着爱尔兰移民流入伦敦,这里廉价的住房日趋紧俏。人们用薄木板扩建那些三四层高的矮楼,上层的灰尘以及污水就渗透木板的纹路,滴在下层住户的脑门上,无处倾倒的垃圾和腐败的食物残骸侵满下水道,扑溢地漫到街头,这儿就仿佛是一团蜂巢或者杂乱堆积在枯枝上的鸟窝——罕有什么能被当做坐标物的建筑。
因此,即使乔治清楚教堂街在北区,比了解自己的掌纹还了解这里的街道,他走到查尔斯所资助的那间修道院依旧花费了不少时间。
他摇动那扇沉重木门外被打磨光亮的铜铃,伴随着作响的铃声报上了名字:“奥斯丁。”
被铁艺框架包裹着的木门打开了一道缝隙,拉开门的是一只枯瘦的女人的手。
乔治摘下帽子,微微欠身,那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提着油灯,像是眼神不好,她仔细眯着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对方一头惹眼的赤红鬈发,让出道来:“奥斯丁先生,没想到是您回来了。”
“我们刚回到伦敦,中午路过海德公园时遇到了珀西,听他说了孩子们失踪的事情,”乔治接过嬷嬷手中的灯盏,进屋后替对方将门合拢,搀扶着对方的胳膊挪步到壁炉前,帮助她在那张沙发坐下,“若非今日临时有事,少爷原本是准备亲自来看看的。”
“劳烦查尔斯少爷操心了。”嬷嬷叹了口气,将软毯盖在膝盖上,颤动的火苗熏烤在焦黑的壁炉内。几个怯生生的还在躲在会客厅外,乔治回头,那几颗毛茸茸的脑袋便立刻缩了回去。
他将帽子和油灯放上桌角,半蹲下身,温和地笑道:“都不记得我了吗?”
给炉光照射得温暖金红的头发就仿佛可触摸的火苗,那几个年级较小的孩子终于乖乖走了出来,幼犬似的挤到乔治腿边,仔细嗅了嗅,一个胆子稍大的女孩伸手碰了碰乔治前额一绺柔软的发丝,卷在指间轻轻拽拉了一瞬,立刻松开了。
她拍手:“乔治!”
嬷嬷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教你们的,要称呼先生。”
乔治弯起眼角摇头,用口型说:乔治就好啦。这些小兽似紧张又渴望亲近的孩子们立刻又呼啦围上来了好几个。
这间修道院是教区少数宽裕点的房子之一,只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稍微年长些的会出门做工或念书,只有休息日才回到这里,替嬷嬷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乔治以前同查尔斯经常会来这些地方拜访,只不过金发的伯爵少爷实在不善于同小孩打交道,大多时间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乔治身边听对方给孩子们朗诵一些传奇故事的选段,因而红发青年变成了这些收容所最受欢迎的“先生”。
即使近一年多都在英属印度,现在看来显然是人气不减。
先前那个女孩子从边柜上找出一本厚重的小说,放在乔治手中,孩子们便绕着乔治所坐的长椅挤挨着一同坐下,近十双颜色各异却同样期待的眼神望过来。
年轻的红发上尉原本做的是来调查的心思,此刻也没办法就这么推拒他们。他手中握着狄更斯《荒凉山庄》的第三册,约莫两百多页的地方里面夹着一枚印着珀西所就职的交易所地址的名片——想来也知道自己与查尔斯不在时,这些孩子大多数时候是谁来陪伴的。
乔治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来披在两个看上装较为单薄的孩子肩头,捋开书页,就这餐桌上煤油灯的光线朗读起来。
或许讲述遗产法庭的故事对这些孩子来说确实有些艰深,但其中蕴含的侦探桥段以及女主人公艾斯特作为私生子与他们相似的被寄养的处境还是获得了许多注意力。
那张名片被放一旁,它的主人——几个小时前才在海德花园碰过面的珀西,作为信托人为查尔斯代管财产已经四年有余。他比查尔斯年纪要大出去一些,自幼就生活在这所修道院,显然是感激嬷嬷的养育之恩,才时常回来。
原先贝奈特伯爵家族为这些福利机构提供的支持很有限,大多数到年级的孩子如果有受感血统,大多去贵族家庭做了仆役或一些见不得光的工作。那些普通人则被赶出修道院,或不知所踪,或成了街上游荡落魄的窃贼之一。
而大约十年前查尔斯开始对父亲手下一些小的交易提供建议,在他取得收益后,这位伯爵少爷便将这些资金补充进了家族的善款中。托这笔钱的福,珀西等人得以进入城市学院就读,毕业后被伦敦最大的股票交易所——威廉斯商行聘用,查尔斯在印度不便管理财产时,便全权交给对方。
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个正确的选择。
乔治一边为孩子们讲述故事,一边仔细打量了身处的房间。
无论是家具陈设,又或是深红的地砖,都显得有些陈旧,却擦洗得十分干净,孩子们看上去也十分健康。但比起乌鸦窝其他建筑的窗户,修道院的门窗都过于宽敞、也过于危险了,这里时常有破窗而入的盗贼,好在金属焊至的铁格死死箍住在了上面。而周围的这些孩子们神情里不仅没有恐慌情绪,大多都显得十分兴奋。综合这两点来看,修道院显然不存在什么入室盗走幼童的事件,消失的大约是那些出去做工或读书的孩子。
那些孩子作为孤儿,在学校、工厂常常遭受排挤,又不经常回到修道院,等被发现失踪往往早已失可供调查的证据……他们应该十几岁,最是会陷入危险的年级。
可现在的世情之下,聘用一个受感的孤儿、平民并不需要多少钱。若说用来买卖,自75年女王禁令出台后,人们大多更不愿意冒着不经过法庭直接被“白手套”私下审判处死的风险买卖这些人口。就算那些绑架犯的目的是将他们出售到国外,罗伯特长官也早派了部队把守各个港口商道,偷渡得以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乔治先生?”一个小孩扯了扯他的裤腿,“您怎么停下来啦?”
乔治才意识到随着思绪中断,自己的叙述也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墙角立钟显示的时间,将珀西的名片夹回了小说中,看了一眼似乎是睡着了的老妇人,他冲着这些小孩立起食指在唇边点了点。
他们显然还是有些恋恋不舍的,但见到嬷嬷休息,便也都懂事地放轻了步子,乖乖由乔治举着煤油灯,牵着领头的那个女孩的手,上楼去了集体卧室。
当乔治重新回到会客厅,老妇人似乎也醒了,她开口叫住了这个红发年轻人。
嬷嬷讲话时语速很慢,乔治穿戴整齐,也不着急,耐心十足地听着:“您刚才拉动门铃的时候,这些孩子们便都从二楼跑下来了,我实在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讨论失踪的事情……”
“出去念书、做工的孩子有时候不愿与修道院联系,也是常有的,”她从边柜上锁的抽屉里取出几个信封,“我也没想到奥斯丁先生您会专门为这件事来……我得知他们失踪,也都是在工厂找不到这些孩子们,将他们的工钱和食宿费直接退寄过来后。”
说着,她将信封紧紧压在乔治手中:“的确,在这里还是会有孩子走上弯路,可最近失踪的小琼斯刚刚十五岁,他天生心脏就不怎么好,失踪前不知什么原因似乎刚刚被感染,正处于发热期。那些身体不够健康的孩子常常在受感所导致的高烧中去世,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去年少爷与您还见过他……”
“嬷嬷,”乔治搀住对方的胳膊,他将信封折如口袋中,润绿温和的眸子坚定地看进对方的眼睛里,“我同少爷一定会将这件事弄清,您放心好了。”
说完,他请老妇人不必再将自己送出,戴上帽子便准备离开了。
教堂巷有将近三百英尺长,只有三盏煤气灯,脚下大部分道路都是漆黑的,唯有污水会反出一点点月光的银色斑点。
乔治听到自己的靴子踩踏污水溅起的水花声,不远处酒馆里赌局筹码碰撞以及欢呼咒骂声,空气中有难以清除的骚臭气味,他放慢了脚步,直到自己落脚声音都盖不住愈加缓慢沉重的心跳——只有在极其安静的场合里,人们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手压在腰间的枪柄上,拨动了倒击锤。
这条街道里,他前后阴影中,都藏着人。
“作为一个贵族,您未免也有些太警惕了。”在酒馆门口见到的那位女人走到了汽灯所能笼罩的范围底下,细棉的衬衫抽带散着,裸露出一大片胸脯,她从胸前悬挂的皮鞘内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还是个军人吗?”
乔治立刻发觉,随着女人上前,那些躲藏在小巷中的人也隐隐有收拢包围的趋势。
“或许有些误会,”红发上尉一向和煦温柔的语调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我并非什么贵族,如果您想用那把匕首挡住子弹,也有点过于小看帝国军队了。”
“听说贝奈特伯爵资助那间修道院数年了,我原以为您这种人是来下城区找相好的妓女,没想到竟然是个慈善家。”
乔治听到那些帮手颇为不怀好意的哄笑声,差不多明白这个女人估计是将自己当成了伯爵之子,无论是抢劫还是绑回去索要赎金,对他们来说或许都是值得以性命相搏的一笔漂亮的外快。
“您有六枚子弹,可我有十几个朋友,”女人的匕首在她指间翻转,她笑着,“爵爷,爱惜我们的性命就是爱惜您自己的。”
此刻多费口舌去劝服这些人,或许只不过是在拿生死当玩笑。
乔治闭上了嘴,将自己的手臂从衣摆下抽出来,蚀有蛇鳞图案的枪管笔直地瞄准女人的额心——她即将为自己的误判付出生命的代价。
真正的贵族不会轻易对女人开枪。
乔治知道,如果查尔斯真的站在这里,他会按下自己的枪口,起码敲昏了这个女人之后再同剩下的盗匪搏斗。因为即使再善解人意,贵族,他们是这些享用英格兰最优渥待遇与权力的一批人,自幼接受教育,以财产铺路,才华作为辅助,愈是有德行的贵族就愈发有一种高等人种的骄傲,他们连宽恕恶行都像是施舍。
而那些没什么本事,只不过是自命不凡的上等人更会权衡得失。他们怎么可能舍得拿自己宝贵的性命来冒险——六只阴沟里的耗子哪怕赔上性命也不配换走他们一条手臂,哪怕是一道深刻点儿的创口。
而乔治·奥斯丁只不过是管家的儿子,他没有享受过母亲的疼爱,自幼便作为仆役供贵族家庭驱使。或许他借着贝奈特家族雄厚的资本和名头获得了同查尔斯一样受到优渥的教育,在部队获得优待,但他的本质是平民,是伯爵府邸的下人。
他居住在石砌的边楼,唯有服侍主人用餐后才能在底楼的餐室快速用一顿简餐,在部队比起获得军功、协助长官部署部队,他首要任务是负责查尔斯的日常起居。
他与那个自认为有资格以身份权衡自己儿子和少爷重要性的父亲不同,与自己高尚的朋友更不相同。
面对一群用自己性命当做赌注的绑匪,乔治·奥斯丁给出的尊重不是施舍性的宽恕,而是同样将自己的性命放上赌桌,扣动扳机!
震燃的火舌从枪口腾跃而出,随着女人后仰倒地,乔治身后扑出的男人像是猎豹,刃铓一闪,被乔治侧身避过,他曲肘捣在男人后背。簧片弹动,第二枚子弹炸开了对方的后脑,焦裂的创口扑出一大捧血污。
女人倒地时错愕的神情还僵在脸上,窄巷里的争斗就在她失焦的瞳孔中发生,她的“朋友们”跨越这具尸体,污水和干涸的血渍飞溅在她的脸上。
这条只容两人抵肩而过的窄巷里不断出现金属交错的瘆人的脆响,很快掠过了六次枪鸣……若在伦敦西区,那些上流家庭的女主人或早就点起煤气灯,尖叫着要仆佣找来武器锁上门窗,而乌鸦窝的棚户,即使石灰和修葺房间的石料随着枪响嗡嗡震颤,没有一扇窗口打开,甚至没有人愿意发出声音或窥视。
乔治长风衣下面不只有枪,还有一柄牛皮包鞘的短剑——
它原本是查尔斯作为少将时所使用的指挥佩剑,从未斩断过什么。这个武器就像是某种友谊的证物、漂亮的装饰品那样被借放在乔治身边。如果今天不是正巧去白厅陆军部,二人都不清楚调任是什么,是否需要交还这柄象征,乔治或许今天真有可能因为一群街头混混的匕首丧命。
他甩掉剑刃上一串湿红的血迹,打空了的手枪被弃置在脚边,一前一后各有一名男人逼近。光线过暗,逼仄的巷道堆积着七八具尸体,此刻靴子无论落在那儿,都会踩裂一段骨头或是人类软韧的肌肉。
“现在或许你们会明白那个女人猜错了什么。”
乔治的帽子早在打斗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月亮正升至街道的斜侧方。
这个年轻男人的红发像是一圈日食的光晕,他抬头,他正对的敌人却并看不清他眼睛里那透亮的翠绿色,这样的光线下,只能见到那双望过来的瞳孔深而漆黑,像是乌鸦。
“我和贵族,实在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乔治说道。
他话尾尚未切断在唇舌之间,前后同时冲上来的匪徒手中就匕首犹如蟒蛇的利齿扣咬猎物,他架住一柄,挨下了落在后背上的一刺,紧接着他的拳骨就击碎了那名将全身心注意力都放在他手中短剑上的男人的喉骨。同时,乔治反手措握的剑尖从身侧狠狠扎进了背后以为攻击得手之人的腹腔……湿热滚烫的东西立刻从对方肚子上破开的裂口中淌了出来,或许是脏器和血。
他推翻了那个几乎依靠在他后背上的尸体,抽开指挥剑,将风衣的下摆掀起来,撇干净了刃面上的污渍插回鞘中,顺带便扔掉了那双被血脏污了的鞣革手套。
“我要好的朋友很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弄脏,”红发青年解释道,“出来吧,你既然带了枪。”
“乔治·奥斯丁。”新出现在街巷里的男人念出他的名字,“他说的没错,你的确有一头鲜艳犹如宝石红的头发。”
“你同这些人目的不一样。”
“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我为您的勇敢和善战献上敬意。”
男人并没有露脸,但是乔治清楚,那只枪时刻指向他。
“我会先开枪,不会打在要害部位,再与您见面,”对方继续说道,“因为我并不擅长打斗,如果你选择攻击我,我会很为难。”
“你想要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今夜响彻整个圣吉尔斯教区第七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