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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铺上的男孩眼睛泛起了绝望的灰色,像是即将预知自己的死亡似的,干燥枯裂的双唇苍白着翕动,在高烧的作用下发出意味不明的呻吟。他全身上下唯有面颊还是潮红的,像是这个季节唯有在里维埃拉方能盛开的红玫瑰被碾碎成汁涂在了他的面颊上。
站在一旁的男人胸前挂着一条垂到小腿的白色长围裙,两袖高高挽到手肘,做的正是外科医生的打扮。
这位医生显然有一定的岁数,头顶秃得一干二净,唯有后脑勺和鬓边还可笑地围着一圈头发,即使如此,他的胡须依旧被多此一举地仔细剃过。只可惜房间内此刻唯一能欣赏他形容的孩子看样子只有一口恍若游丝般的气,实在是没有精力开口嘲笑……这可怜的孩子甚至连眨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一阵突发性的抽搐传遍了男孩全身,医生在这个时候动手了。
他掀开被褥,将孩子从被褥里提坐起来。
那个濒死的男孩浑身赤裸着战栗,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柄纤薄的窄刀边切入了左胸骨下方,粉红的肌肉在锋利的刀刃下被剥离开。伤口几乎已经淌不出血了,医生将一只狰狞的铁器撑在他三四肋之间,硬生生拉开一个可供一掌通过的通道。
指腹能感受得到,里面那颗心脏正在毫无规律地挣扎。
他剪开心脏包膜,用手抓摁住男孩裸拳大小的心模仿心脏跳动的节奏挤压。
这个称得上年幼的患者不仅无法动弹,更在逐渐失去知觉,任凭自己被医生抓按着胸口中那一袋湿滑的软肉,从痉挛的喉咙里挤出可悲的气声。
男孩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含糊的薄膜,他仿佛能意识到有人希望自己活下来,一双手在大力挤压自己,从里面泵出所剩无几的血液……但很快,他便失去了这最后的一份与身体的连接,任凭医师再在自己身上施展任何技术,这也不过是一具与他毫无关系的躯体了。
他与无法避免的死亡相遇了。
医生开始沉默地收拾那些形貌奇怪的器具。
哪怕刚才切实尽了全力去挽留这个孩子的性命,甚至用上了毫无临床案例的心脏按压手段,但此时医生却并未在脸上流露出任何惋惜或者沉重的神情。他的表情是那样肃穆而淡然,以至于任何人如果看到,都得要为自己还拘泥于人类必将面临的生死苦恼而感到惭愧。
他走到蓄水池洗净自己双手和刀具上的血污,将那些器械用酒精擦拭后收回瓷盒中。
当商人通过盘旋的铁艺楼梯,最终迈入这栋救济院顶楼的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具像是刚被收割过的麦草似歪倒、甚至开膛破肚的尸体,以及一位面色如常,坐在椅子上览阅装订做工无一不高档的《物种起源》的医师。
“博士。”商人对着他鞠躬。
医生并没有抬头,他依旧沉浸在书本里,闻言只是稍稍抬了抬眉毛,示意对方自己已经听见了。
“我找到了一个姑娘,是平民受感者,没有怀孕记录,她有着干净的子宫。”
“但我刚才失去了他,小琼斯,”外科医师那双枯瘦但稳定的手将书本合拢,硬质封面发出啪的轻响,他抬头望向对方,“这里已经没有合适的亚当与这个新夏娃匹配了。”
“明白了,博士,”商人欠了欠身,“我近期便会为您带来其他合适的人选。”
“琼斯在被感染前,就饱受心率不齐的痛苦,这孩子时常在入夜地时候攥着胸口一小块布料颤抖,受感的过程中也总是在激烈地呻吟,谁也不知道死亡和进化谁先到来。”医生说,“他是个有强烈求生意志的好孩子,所以我在他身上尝试了新的治疗手段,可即使如此,也无法抗拒‘死亡基因’的缺陷。”
“死亡基因?”
“准确的说是Apoptosis,希腊语,意为某一样事物自己将自己毁灭,”医生极富耐心地为对方做出解答,“而基因则是科学界一件未被论证的悬案,但我坚信它的存在,生物的进步和毁灭都像是密码一样潜藏在我们的体内,它于上万年前就被书写,通过遗传,每时每刻在我们身上显露它的遗迹。”
商人就像是接受教育的学徒,一言不发地听着。
“这个世界有高级的人种,自然也有低劣的。而高级的人种总是受制于数量的稀少以及道德律令的限制无法完全主宰这个世界,低劣的人种却毫无这样的顾虑,他们像是牲畜那样生活,老鼠那样繁衍,拥挤在每一条下水道和藏污纳垢的房间里……寄居在木梁中的白蚁一般,一点一点将整个城市、整个国家啮空。”
医生颇为惋惜地语调仿佛勾勒出不列颠辉煌荣誉即将垮塌的前景,日不落帝国的夕阳就在他口中摇摇欲坠。这个明明在数盏煤气灯的火舌、窗外晴空的余晖照射下,十二万分敞亮的房间,为此无端生出一股从后脊骨攀升而起的阴冷错觉。
商人打了个寒颤。
“好在大自然是青睐于优胜者的,远早在这些贫贱、低微的人出生前,他们的血脉里就被刻上了‘死亡基因’。”干涸的血腥气味从不在柔软的尸体上飘散出来,成为了佐证医生话语的铁证,“你看,只需要一个契机,这些基因就会迅速地跳出来,背叛它们寄宿的主人,勇敢而果决地掠夺走这些人的生命。”
他那冷峻的激情险些将科学写成了神谕,他说道:“现在,我们就站在时代的转折点,一个高等人种全面制定规则的新局面——我们甚至可以说六十年代的那场‘瘟疫’是神赐予人类进化的诺亚方舟。”
好在商人对此深信不疑,并未怀疑对方或只是一个头脑聪明些的宗教疯子。
因为他非常清楚对方口中的“瘟疫”指的是什么——1866年,伦敦边郊曾突发了一场疫情,他们一整个实验研究都是以此为契机展开的。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并不知晓疾病的根源是由于矿石开采导致的,瘟疫率先在不少做苦力的平民之间蔓延开来。
那些受到感染的男性和女性大多出现高热、腹泻、幻觉等症状,而由于医疗水平以及资源的有限,高热往往会诱发如肺炎等其他疾病,以至于夺取了许多人的性命。
就在当局畏惧霍乱重演、焦头烂额之际,伦敦上流人士可没有和破船共沉沦的打算——他们大多早早收拾钱财带着家眷仆役,马车叮当地躲出了伦敦,去往领地避难。
但时隔不久,医学界对此展开调查,却得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论:
瘟疫人际之间传播效力并不广,除非长期逗留在疾病发源地,几乎不会被传染或者出现任何病症。而疾病,其实也不存在什么直接致死的可能性,那些突发高热的人,只要原先营养充足、体魄健康便会痊愈。
甚至,痊愈后的男性会发育更加健壮,获得更明锐的五感和更优秀的体能;女性体态更加优美,生育周期则会变短,排卵期出现明显反映。
于是一如他们逃跑时那般果断,贵族们又纷纷返回英国的心脏,并且以最快速度控制了疾病发源地。
这块土地的所有人林惇公爵为此获利颇丰,不少上层阶级都为了获得更优秀的后代而收买他,于是公爵甚至干脆在矿产地边上修建起了一个专门开放给贵族子弟居住的庄园:占地约三百英亩,大片的花园式住宅,还可以携带仆役和车马,一年收费近八百英镑。
这些孩子们在这里接受最好的治疗,摄入充足的营养,大多都能毫无波折地度过感染期。受感的贵族小姐成了内部联姻追捧的对象,男性获得更高的声誉和家族的重视。
时至今日,近二十年过去,由这场疫情所引发的、有助于人类繁衍的现象,简直甚至为幼儿夭折率不下的的英国社会注入了一记强心针。
同样也为我们的这名“医生”阁下,一个纯正的科学迷狂者,灌了一肚子迷药。
他原本就对人类遗传有着浓烈的兴趣,四十七岁那年便曾将达尔文有关群的平均值定律以及偶发变异理论应用到人类个体中,并发表论文轰动了整个生物人类学界。
他向来认为无论政治艺术科学任何方面的天才都不是从天而降,而是诞生于家族的遗传。
疫情发生后,他更加坚信,人类内部也存在着族群的相互吞并:只需要让死亡基因这枚潜伏在劣质人种中的炸弹爆炸,再由优秀的受感者或是拥有优秀天赋基因的人相互婚配,就会为大英帝国培育出最高等的人种。
这番怪异到令人啧啧称奇的理论,却切实的吸引了一众自命不凡的“高等物种”参合进他骇人残忍的试验中来。
他们花费大量资金从黑市购买林惇庄园的矿产,迫使原本就身体孱弱的人受感,并用高热带来的死亡淘汰掉其中的一批人,再强制那些幸存下来的受感者受孕,目的是从中监测,孩子是否遗传了父母那些劣质基因。
这简直称得上是一个利益复杂纠葛的“产业链”——医生的合作者,可不仅仅是一名跑腿的普通商人。
他此刻刚刚结束了上一段宣讲,轻轻用指端敲击着桌面上泡制标本的一只巨大玻璃器皿,再没有什么开口将话题继续下去的兴趣——医生自认为是个严谨的实干家。实干家可不会将大把时间用在“布道”上。
被他注视这的婴儿胚胎悬浮在略微有些发黄的透明溶液中,苍白蜷缩着,正紧合眼睛,仿佛依旧在母体的羊水中安眠似的。
“我的同伴,出发吧,”他轻声说,“去为我找到重新洞开伊甸园的那块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