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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琯几乎狼狈而逃。
一池水, 一柄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李琯把什么都带走,又把什么都留下。
可蔺怀生不在意他。
李琯把晏鄢也揪走了。慌乱过后的李琯会把郁气尽数发泄在晏鄢身上。晏鄢当初在净慈寺伤得再重, 时至今日身上也不应该还有那么重的血腥味, 除非他仍然不断地受伤。那么便是狗咬狗了。
到此为止,蔺怀生几乎有把握地确信,李琯、晏鄢与师岫是一伙, 三人中李琯身份最高, 其余两人或与他合作、或受命于他。
殿内再无别人。蔺怀生这才从浴桶里起身, 慢条斯理地抽走挂在屏风的衣服。他穿得很慢,细致打理好身上的每一处。伤痕被覆盖,脸色又被热水蒸得红润,他看起来很好。
李琯不能接受蔺怀生表现出来的生病样子, 并将之妖魔化, 可蔺怀生曾经真实接触过这一类人。他们也有对生命的渴望和珍爱,只是无法克制伤害自己的行为,他们囿于麻痹和清醒之间,比蔺怀生表现得还要更为痛苦。何况蔺怀生这些天如此大胆, 是因为他本身并不具备痛感。自我伤害是情非得已的手段,蔺怀生已经达到目的, 就不会再这样做下去。
想到这,蔺怀生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屏蔽痛感,否则他也觉得自己疯太过头了些。
……
今夜, 殿里熄灯很早。它没有等来以往时时刻刻来献殷勤的人,仿佛也因此冷寂。但它外头增了更多人,宫婢与侍卫,形形色色人等, 他们都进不去这间宫殿,就反过来将它包围,衬它珍贵。
万籁俱静,檐下宫灯随微风轻轻摇曳,几息灯火变换间,无声无息溜进来一道影子。
他静静伫在床边,明明黑暗与幔帐,但他仿佛直视无碍,能够看到他想要看的那人。又或许他只是看。不同于以往,他沉默不再是伺机,长夜漫漫也可作陪伴。
床帐里透出蔺怀生的声音。
“你来啦。”
黑影一怔,全没想到蔺怀生竟会醒着,并仿佛在等他。但下一秒,蔺怀生猜透他心事,应验他心思。
“我等了你好多天。”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否则黑影不会来。所以他竟第一时间想,蔺怀生怎么会挨到这么迟,怎么会如此睡不好。
他仍未说话,但今夜蔺怀生仿佛全在和他的心声对话。
只听窸窣声音,里头蔺怀生慢慢地坐起来。
“我最近夜里总是会醒,睁着眼,却什么看不见,但也睡不着。”
蔺怀生说稀疏平常的话,仿佛至交好友,有约夜半,仍来相会。但他们不是。黑影明白,蔺怀生只是病了,病入膏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没有力气再同自己相杀。他自己就足够杀死自己,曾经的蔺其姝也是如此。
蔺怀生往床里侧挪了一些,帐子外的黑影不说话,他却仿佛有许多的话要说。
“你上来吧。”
“我想和你说说话。”
黑影沉默片刻,规矩地脱下靴子袜子。他撩开帐子爬上榻,躺下来,只占外侧一点位置,而蔺怀生双手交叠搭在腹部,睡姿同样规矩。两人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黑影有些局促,在他听到蔺怀生侧了个身面对自己时,他更为紧张。
他现在有一种耻于与蔺怀生对视的心情,不是不想看他,而是不愿意蔺怀生看见自己。而蔺怀生当然看不见他,这使得黑影竟会悄悄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蔺怀生伸来手。
他的触碰几乎称得上是胡乱摸索,前一刻是肩膀,后一刻是鼻梁,黑影几乎是被动地任由蔺怀生在他身上动作。曾经他以为他是这世上最懂蔺怀生的人,抱着恶意揣测蔺怀生所有的人生,还自我认为窥探是等验证。然后蔺怀生让他栽了好大的跟头,让他明白他根本不配狂妄地臆测别人。于是轮到蔺怀生出手。
“想和我说什么?”
黑影出声,他的声音较先前变得更为喑哑。闻言,蔺怀生收回手。黑影怅然若失,他开口是自救,但似乎不该救。
蔺怀生说:“我记得你想杀我。”
黑影张嘴欲解释,想说他现在不想了、不会了,而蔺其姝的杀意更子虚乌有,那封亲笔信的最后一页是他造假,这世上没有人再想要蔺怀生的命了。
这些通通来不及说,蔺怀生已经说:“我知道姐姐的信是你仿造的。”
“我想了很多,不知算不算想明白了……你能伪造姐姐的书信,说明你起码也在姐姐身边待了很久,和她朝夕相处……不是王府旧人,应是姐姐在净慈庵的那六年里的人?”
黑影呼吸一滞。蔺怀生几乎说出他的身份,但黑影等了很久,蔺怀生却始终没有说出最后一句。
蔺怀生重新变回平躺的姿势,他看着拔步床顶:“也许你是因为姐姐想杀我……我已经不想再猜了。”
“你帮我做一件事吧。之后这条命,便送给你。”
可黑影不想再杀蔺怀生了。
他们中间楚河汉界,蔺怀生主动靠近又回去,于是黑影也仓促想效仿,他想越界和蔺怀生说明白,哪怕把这一件事解释清楚都好。
可他一靠近,蔺怀生却忽然如承受不住一般猛烈喘息,他咳嗽、挣扎着要爬起来,黑影赶忙扶他,蔺怀生趴在床榻边缘,想吐又吐不出来,发出阵阵干呕。
黑影一怔,随后仓惶地收回手。他匆匆下床,衣摆略过蔺怀生脊背,他去桌旁倒了一杯水,蹲在床边仔细地喂蔺怀生。蔺怀生好不容易平复呼吸,慢慢披着被子坐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但这一次黑影没有再靠近他。
蔺怀生道:“吓着你了吧?”
黑影立刻摇头,又恍然自己已经完全被蔺怀生的喜怒哀乐牵着鼻子走,他根本忘了这么黑蔺怀生看不见。
他又说:“没。”
他明白,自己一身臭血,叫蔺怀生恶心吐了。明白后,心里那份难受的滋味终于盖过身上所有的伤口,那些鞭打没有将他训化成温顺的狗,蔺怀生却将他驯服。
他想要走了,离蔺怀生远远的,觉得自己留下来不仅污蔺怀生的口鼻,还污他的眼。身上的血腥不过是浅显的笑柄,扯出他一样污浊的内里。等蔺怀生看见他,恐怕一眼就会像现在这样吐了。
蔺怀生的声音却让他逃都无处。
“你受伤了。”
蔺怀生往床边靠近,看样子又想来触摸他,黑影在心里耻笑自己的妄想,但那点希冀又让他僵持在原地。
他最明白蔺怀生心意,是无需指令都乖的狗。蔺怀生也像摸狗一样抚摸他的头顶,有一点坏心揉乱他头发,又替他抚顺长发。
“上次我扎伤你的伤口吗?还是又受伤了。”
随着靠近,蔺怀生又有些想吐。他捂住嘴,给黑影留了一丝体面。
黑影眷恋地看着他,不能对他说原因。他骗了李琯,李琯暴怒之间,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从血水里爬起来,踉跄地回去,换好衣服便是换皮囊,他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好来见蔺怀生。这些都不该说,太污生生耳朵。但这也是不忠诚,黑影就退开几步,惩罚自己不能再得到蔺怀生的抚摸。
蔺怀生不是完全看不见,随着黑影的移动,他隐约能看见对方一点影子,他知道对方很高,但还要当面说对方很高。
“你真的好高。”
“比我高好多……之前我让姐夫抓你的时候,还说你与他差不多高,就认准这点抓。后来大理寺回禀说没有找到人,我还以为我记错了,现在一看,倒是大理寺找得不仔细。”
闻言,黑影被蔺怀生逗笑。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但他心里却真的快活。他本只想偷偷来看一眼,却没想过会有一个鲜活的、会与他笑闹的蔺怀生在等他。他根本无法杀死蔺怀生,但已扭头杀死那个曾经的自己。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短暂的欢乐在他这里轻易覆灭。叫人想起,他本是不快乐的。
“也许我又猜错了,你根本不是我姐姐身边的什么人。”
“但姐姐不是你杀的,对么?”
毒药与银针之间,银针入脑就即刻毙命,毒药又怎么可能入体。让蔺其姝丧命的是毒,银针从头到尾不过是混淆视听。那么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就值得深究。
语焉不详的信纸,扑朔迷离的动机,姐姐孑然一身走着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蔺怀生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细想又如草蛇灰线,处处可证。若真是这样,蔺怀生觉得难过。
蔺怀生朝床下的影子伸出手。
“如果你只为杀我,便和我做一个交易,我的筹码是我自己,你敢不敢接?”
男人不想杀蔺怀生,可即便是为救他,黑影也不能拒绝蔺怀生。
蔺怀生递给黑影一张纸条。
“你帮我转交给江社雁,问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蔺怀生微笑。
“我等你回来。”
……
蔺怀生一觉醒来时,李琯已经坐在他的床边。华衣玉冠,他企图用他最好的姿态来掩饰狼狈,掩饰他每一次被蔺怀生捏玩底线又最后都会滚回蔺怀生身边的事实。他像个赌桌上不甘心的赌徒,押上的筹码是情意与真心,输光了就拼命想要翻盘,想起码赢回本,就永远不可能离开赌桌。
李琯的唇紧抿成一条线:“你睡了很久。”
他的口吻很硬,才足够压平情意。
这是难免,蔺怀生现在身体不好,夜里又熬了那么久,也许后来黑影都还没走,他就已经撑不住睡着了。蔺怀生便没应他。
可他不应,李琯就患得患失想更多。
“表……怀生。”
但蔺怀生略过他,他睡够了,要做正事了。
很年轻的躯体,朝气又美丽,晃花了李琯的眼睛。好像因为李琯知道他真实的性别后,蔺怀生就懒得遮掩。李琯慌然闭上眼,又迟迟领悟他应该把蔺怀生遮起来。当李琯还在为寻衣找履而不得要领,蔺怀生已经快穿完衣服。可他穿在身上的是裙装,李琯不能接受。
他气急败坏地把蔺怀生转过身来:“你,你怎么能穿这样?”
但蔺怀生全不在意。
“可我在这世上,从出生起就以女儿模样示人。西靖王府的蔺怀生活了十八年,从未学过怎么做男人。”
李琯听得眼睛猩红,他不能接受蔺怀生不在意,他甚至替蔺怀生恨起所有蔺家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可他们让我活着。”
“表哥没见过我家地下的那个祭台吧……”蔺怀生不理李琯嗫喏的双唇,他慢悠悠的,一点点地说,“闻人樾告诉我,那是专门为我建的台子,沾着血的衣服像是可怖的诅咒,可他们相信这种方式可以保我的命。为此,我可怜的姐姐哪怕已经那么痛苦,她每年依然流整整一碗的血,为了延续这个仪式。”
“如此想来,倒是我辜负了爹爹娘亲与姐姐。我不太想活了。”
李琯听不下去了,蔺怀生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割肉,李琯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比了,他只要蔺怀生好好活着。
他拼命告诉蔺怀生:“我替你出气了,我教训那个人了……生生,你穿什么都好,我不会管你的,你变回来,就像以前一样,生生……”李琯语无伦次,说很多重复无意义的话,可就像他所说,他只要蔺怀生原来的样子。
他在蔺怀生面前永远笨拙,现在连梳妆也笨,只会一股脑把桌面上的珍宝匣掏空,什么金簪珠钗都递到蔺怀生面前。蔺怀生每挑走一样,李琯的心才仿佛能够平稳一些,渐渐地,他的手不再颤抖。
“那怎么够。”蔺怀生装扮好自己,拿起那串师岫给他的佛珠套在手腕上,“王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这份仇我也还没报。”
李琯终于明白师岫为何让他把蔺怀生送走。他随性而傲慢,兴致一起,捉来一个高傲而脆弱的生命,想过足豢养的瘾。他以为照顾一个人就是如此轻易,但心血与感情在无意倾泻,他被随之掏空,自身污秽的血肉转而附着在爱的人身上。情意让他顿悟,让他升华,让他无师自通做一个圣人,但把爱人污染。李琯根本承受不起这种后果。
李琯脸色苍白,他明白了,可是来不及了,他不可能放蔺怀生走。
他以为蔺怀生离开他活不了,可现在是他离开蔺怀生会死。
他完了。
蔺怀生扯了扯李琯的袖子。
“表哥,我们还有一件事没做。”
“说好了要请师岫师父给姐姐祈福,我们现在去吧。”
蔺怀生如此心诚,李琯不能不应,师岫亦然。他说他就跟在师岫身侧,虔心学习,为姐姐安魂。一天下来,他脸色苍白,眸光却亮得逼人,他的体内仿佛有一团火,要么把别人烧死,要么把自己烧尽。
到了时辰,师岫照例得去皇帝那边为他讲经。
蔺怀生体贴道:“师岫师父先走便是,我还差一遍经文,抄完、烧完便回去。”
师岫却迟迟未走。
蔺怀生感受到他目光,笔却未停,只问:“师岫师父不走么?”
“误了时机就不好了。”
师岫叹息,他心里明白,起码比李琯明白。
他对蔺怀生说:“把佛珠给我吧。”
蔺怀生依言照做,朱红的佛珠手串物归原主。师岫单手捻珠,一手覆在蔺怀生头顶,似是受智。佛珠转动,颗颗都是慈悲。有的慈悲是空的,师岫用手一捻,佛珠分开两半,露出其中玄机。
……
蔺怀生很迟才回去。
宫殿漆黑,他却不肯要任何人跟着进来,他似乎就要和衣而睡。
里间传来拨动的水声,有人正在沐浴。
蔺怀生没有惊扰他,却是对方听到蔺怀生回来,往身上泼了几下,拧干湿发就迈腿出来。
蔺怀生坐在床边,听到一串湿漉漉的轻声。一只在外头撒够野的猫儿回来了。蔺怀生喜欢温顺干净的,他就在进门前把自己一身脏污的毛发舔舐洁净,这样蔺怀生就不会对他作呕了。
蔺怀生摸到黑影冷冰冰的脸颊。他摸黑洗了冷水。
“你又受伤了么?”
黑影没说话。
他完成蔺怀生要他做的事,可大理寺和江社雁不会让他来去自如,一路逐战,等进了皇宫,更要躲开李琯的人马。这些通通都令他受伤。也许蔺怀生就希望他在中途死去,可他让蔺怀生遗憾了,他想把蔺怀生交代的事情做好,回来还能讨一点残羹冷炙的敷衍。
“你要我做的事,我做到了。”
“谢谢。”
蔺怀生道谢得真诚。
蔺怀生伸出手来,可能是想拉他吧,但触到了黑影的脸。蔺怀生右手的手指在这张脸上停驻,他抚摸,最后来摸黑影的嘴唇,然后两指比开,带着黑影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忽然说道。
“今天你的轮廓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个子也变矮了。”
“但这里似乎不会变。”
说着,中指不小心陷进脸上的一个小陷阱。而蔺怀生却笑了。
“晏晏,你左脸有一个酒窝,你自己记不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应该是这个副本的最后一章了,好好磨一下,大家明天晚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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