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梦留风 树屋 9

大制作不高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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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奏快的离谱。生活以一种不明所以地形态疯狂变幻。河马死了,小可也走了,只剩下我和长手。对于我们来说,他们都是离开,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他们用无情对我们的交情做出回答,证明了这种交情微不足道,不足以让他们在自己的路途中停留。最无情的事是,小可离开之后不仅没给我和长手写信,而且连一次电话也没打过。我只得当她也死了。我开始怀念我们曾经的时光,虽然算不上是好时光,但一些日子大家休戚与共。哪怕我们只是围着桌子玩弱智积木,也感觉座上都是豪杰,都是能干大事的人,不过被暂困于此,潜龙勿用。我发现人分两种,其中一种,尚有力气构想明天;而另一种,无论多大年纪,总在怀念过去:说明现在永远比过去糟糕,每一天合眼睡觉之前,总结出今天过的比昨天还惨,灵魂受到一记重击。

    一个月后,我的重击周期已经被医治到了十二个小时,恢复到正常人的一半。睡六个小时醒六个小时交替着,期间再也没有梦游过。夜里的那一次醒来,无处可去,通常会跟守在旁边的护工闲扯几句,不外乎问他一些怎么愿意加班,这件事医院是怎么跟我家里沟通和收费之类的话题。熟络之后他不那么严肃和负责了,我睡醒就换他睡,反正我也不跑。我托他帮我找来了手语书,坐在白炽灯下慢慢研究,看了几页提不起兴致,很快腻了,但还是坚持看下去——当时我并不知道张怀将不再联系我,否则也不会有力气费这闲工夫。

    长手很担心我。自从我被单独研究之后他总提醒我小心被人暗算,有时掰着我头的确认是否被钻了几个孔,不知道有多少玩笑的成分。我说:“我没事,生物钟已经恢复到十二个小时了。”他就说:“你别瞎扯,生物钟就是二十四小时。他们自己造出来的概念加到你身上,你还乐在其中了。被洗脑了吗?”他又说:“难道你医好之后就要醒十二个小时睡十二个小时么,谁不是睡八九个小时就行了,这么简单的矛盾你都没想到吗?”我说:“我看你当务之急是交两个新朋友。”他说:“妈的你别弄出那种表情,真是服了。”

    和每天守夜的几个护工混熟之后,我在自由上获得了很大的宽裕。他们已经不把我当精神病人看待,同意帮我买书。我提议账就直接算到我的住院费里,但似乎手续太繁琐,难以落实。经常和我聊天的那人决定直接送我。我说:“这恐怕不太好。”他说:“那就算你跟我借的。”一个不变的道理是,人的文明程度越高,就越不会把金钱放在很重的位置,这跟他是贫穷或是富有是没关系的,只是生活质量会有一些差别罢了。我也不敢提太过抽象或消极的小说,让他帮忙买一本介绍单反参数的书和一本《声律启蒙》。傅敏的爬山鬼故事有一个显而易见的bug:虽然我不懂相机,但也不相信开机要开几分钟。他把书带给我时还带来一封信,说:“有人给你写信你也不去关注一下,放在门卫那积灰,已经好几个星期了,他去各个组都找不到你这个人。”我说:“不打紧的,一个朋友写些闲话。”他问:“女的吗?”我笑说:“为什么?”他说:“男的也有心情给你写信么,而且这都什么年代了,我都不知道上哪能寄信,从来没见过邮政,是不是去寄快递的地方寄?”我说:“是吗,她上次就是把信装包裹里给我寄的快递。”他笑说:“你进来多久了?”我说:“快一年了。”我翻开摄影书,发现根本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书,他买的是本摄影作品和技法。我略感失望,但也没说什么,好在《声律启蒙》买对了,可以打发掉很多时间。我拆开了信。

    “展信佳:

    又给你写自己的事,不知你怎么看待。我只是有些情绪无处安放,希望不要成为你的负担。如果喜欢的话请用它打发时间,如果讨厌的话就直接扔进垃圾箱吧。

    我的室友搬走了,毫无兆头,一天我外出回来,发现她消失了,留下一张字条,说不再回来,之后注销掉了手机号码。这很严重:如果我不想接别人的电话,我也是绝对想不到要去干‘注销’这件事的,我或许只会把电话卡扔了换一张。但她却有时间和心思和力气去干一件理论上无需发生的事——心意已决说的可能就是这样的状态。我们刚付了半年房租,她似乎也已不在乎。走时留下许多物品,只看得出带走电脑。我很失落,但愿她平安。没想再邀约他人入住,盼望某天她会改变心意回来。

    考驾照,考了科目二后得闲下来,科目三预约还得等一个月。打了两份工,中午给两个初中生上门补习英语,隔一天一个人,晚上去一个酒吧唱歌,隔一天一次。自己制造事情,希望通过做事占掉思考的时间。

    补习处一节课收费一百块,老板给我五十,而我去学生家打车来回大约要五十二。奔波其中,没有道理。两个学生家境都不错,一个见我年轻,提议让我放他去打电脑并帮他保守秘密。另一个学习差得离谱,脑袋里似乎完全没有单词储存,如果要把他教到跟上学校的进度需要大量时间,我根本不认为凭借几次一个小时的补课能让他获得什么。我想花时间帮他们走上正轨,但他们不接受,不愿意。不仅如此,后来我明白他们的家长也是无所谓的态度,似乎只是雇个人来陪他们打发时间,避免他们中午放学后乱跑学坏。

    唱歌的这一出,跟四个人组成乐队,他们风格天差地别,技术参差不齐,唯一相同之处是个个都同活死人一般。从不考虑演出自己喜欢的歌(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还有喜欢的歌),只希望‘舞台效果好’,能带动气氛。一个晚上唱四首,有时是《给我一个吻》、《天后》、《旅行》和《月半小夜曲》,有时是《给我一个吻》、《旅行》、《天后》和《月半小夜曲》。开始一段萎靡不振,副歌进鼓就变成金属,像是突然中了一针肾上腺素。然后又疲软下来开始下一首,等高潮。循环。第一次去唱尚且觉得新鲜,第二次重复便特别疲惫,第三次就彻底被活死人气氛笼罩了。每次唱到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的时候台下还总有喝多了男人大喊一句可以,神经都停顿一下。

    乐队的人都很穷,收入只能保证不死。我们一起吃饭,只是吃个盖饭,付钱时四个大男人也都会躲得老远。恶心的是请过一次客之后他们第二次依然这样,令人震惊。他们甚至给了我一种错觉,世界的主题就是互相恶心,为些蝇头小利。我随时在提防被骗,后来只要他们一开口,话都还没说出来就感觉是一记传销三连。

    四人拼六千块买了张二手面包车,不是赃车就是肇事车。油表永远在闪,互相推脱费用。有两人会开车,其中一人已经无证驾驶十年——之前酒驾撞死了人被吊销了驾照,赔得倾家荡产,还坐了一年牢,然后无证驾驶十年,说的时候十分优越。有一天唱完之后台下有人请我们喝酒。队员们肆无忌惮,阐述过往,披肝沥胆,内容又十分肤浅,似乎只想证明自己是个有故事的人,但说来说去大意不离曾经我也打过架,我很能打,曾经我打得飞起,但是我现在安分了,不再想和街边痞子打架,我成熟了。就这么个主题。

    除了在酒吧演出,他们的另一部分收入来自抢劫,美名曰黑吃黑。约人买大麻,然后穿上警察的衣服去把东西抢了,打别人一顿,如果顺利还能够罚几百块款。我问,对方不叫你们出示证件吗?他们说,叫,几耳光过去就不敢叫了,问他们什么名字,什么年龄,这是什么东西,然后再来几耳光,下次你跟我们去就知道了。当时我坐在他们摇摇欲坠的棺材车上听到这个故事,对他们没把我奸杀了心存感激。

    室友的男友来骚扰了我几次,因为去她学校也没能找到她,只得顺理成章来恶心我。循环几次过后终于勉强能相信我并不知道她的下落。两人吃了一次饭,他说本来已经决定离婚只好好对她一个,可惜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没法产生同情,这段时间多数时候我甚至听不进去别人在说些什么话。这些话,事件,仿佛是造物主构世时的疏忽——某些东西确实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但不知究竟有何用途。那天回来后我只觉得身心疲惫,辞掉了两份工作。补习处不乐意,说了些你别想再在这个圈混之类的话,原因似乎是因为我辜负了工资日结的信任,以及对组织对家长对学生都不负责。

    开学后不想去上课,扯谎请了实习未归的假,一个星期。每天花五六个小时在买菜和做饭上,有时中午刚洗完碗就开始准备晚饭的食材,有时自以为完成了优秀的饭桌却根本没有食欲,不知道为何要做那么多菜。砸了一次餐具,一个碗和一个盘子,当时很沮丧就开始砸,砸的时候又觉得很突兀,砸完也并没有好过一些,反而得花很长时间收拾——我已经进入到某种很深的病态。第二天想买个盘子,到超市后又忘了来意。

    晚饭后走很远散步,天黑了就慢跑一段路,最后回住处发呆。织了半条围巾,下个月织完能寄给你,并不清楚制度,但愿院里不会没收这类东西。已经长时间没有阅读。课业也已落下。睡眠质量很差,很早就醒,有时是半夜,困,但是无法再睡着。耳机坏了,有时只有左边会出声,有时只有右边会出声,今天发现按着切歌键不放两边都能响,于是买了502回来把键按下粘死,用了二十分钟,像在做工艺品。粘完后开始给你写信。

    不知你现在在做什么。给你的安眠药是否曾让你睡了一些好觉。那是我室友的药,我怕她一时想不开才偷了,结果我一时想不开又给了你。这没有道理,我很后悔。昨晚梦见你自杀了,醒来浑身是汗,开了灯也不敢再独自待在房子里。没有梳洗就跑到楼下,走出两个十字路口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中餐店买了杯豆浆坐到天亮。

    此刻我正在听一首叫做《秦皇岛》的歌。以前总听我室友放,觉得很腻味。她还经常冷不丁问我究竟是什么,在各种状况下,“究竟是什么”,神情楚楚可怜。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愿你平安。

    傅敏

    201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