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梦留风 树屋 5

大制作不高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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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即使我向来觉得苦,那都是因为没法做想做的事,没法得到想要的东西,有理有据。我习惯了自己不断融入这样的节奏,也习惯见证别人不断融入这样的节奏,似乎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全是这两件事。事实上,规则是好事,权力在过得好的人手里,说明它是正确的,一个人要是痛恨规则,只能意味一件事情而已,那就是他没从制度里捞到好处。我在生活中总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德性,作弄自己,嘲讽别人,那是因为心薄力浅,无法做出改变,更懒于揪斗,连死的心情都没有,听天由命。

    然而今天我迎来了质变,顿悟了,又说不出口,整个人内外洞明。我坐在一张床上,面对一个背影,突然察觉到世界一片空白。我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为何在此,似乎前后五千年都可以无所事事。不仅没有长远的目标和眼下的打算,连过往都被清除,从四维世界全身而退。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可以通过演绎,什么能够获得解答,全都无法思考。就算勉强思考或认真思考,宇宙万物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一片空白。没有失落、心酸和崩溃,也没有甘愿、超越和解脱。我并不存在,你并不存在,我们的关联并不存在,这里其实一片空白。

    我打开药瓶,一个特工给我的所谓的安眠药,我抬起来刷刷往嘴里倒,不知道倒了多少,可能有小半瓶,才意识到没有水可供我吞服。我也没想起身去找水,就坐在床上强行咽药,咽下去了一些,还有一些实在咽不下去,只得吐出来,接着默默地感受药片在喉咙里流动,最后刺激到胃部。我就要死了,既不是长期的积发,也不是突然的爆炸,我来到这一步,顺理成章,就该走这条路。我仰面躺下,虽觉得坦然,但也难免惊惧,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我这一生没有半点成就,没有所爱的人,我死不死对世界没有一丝一毫影响,也没必要顾及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会有何感受。我的父母也许会觉得耻辱,生活蒙上阴影,生了一个儿子是神经病,最后自杀在精神病院。也许他们会崩溃,不过时间长了也就释然了,有些东西他们永远触摸不到,但也无伤大雅,讲道理的话,触摸不到更好。我闭上眼睛,告别负担,做好了重新回归空白的准备。

    我突然记起,在我出生之前,我爷爷栽种了很多植物。他家在一幢设计奇怪的老旧居民楼,一层楼只有一户人家,邻里间数十年不通有无,但关系和谐。他年轻时出国工作,从一些热带国家带回来各种奇异的植物种子,便把它们载到楼梯转角花台里。这幢楼楼梯不封闭,楼道场地开阔,他种下它们,妄图在不属于它们的环境中使它们存活。我出生后到入学前这段时间住在爷爷家,记得楼梯口种满绿色植物,我叫它树屋。他说,本来还从国外带回来过更多品种的幼苗和种子,只是因为水土不服,它们很快死去,活下来这些都是自己打拼出来的,都是顽强的。有花有草,甚至还有树,很多他也叫不上名字,我得去百科全书里查。他教我如何修枝,如何除虫,如何浇水,他说,本来都是些旱地植物,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变到了这一步,不浇水也不行了,只是量不必多,次数也不必频繁。他教我浇水时注意楼下行人,不要洒漏了淋到别人,我们把大升饮料瓶底部镂洞做成花洒,浇花是我每天都争着去做的事,乐于其中。

    很久之后的一年,他最小的一个儿女也结了婚,在另一个稍繁华一些的城市买下房,意欲接二老去住,他同意了。动身前有一天,我去爷爷家吃饭,他突然跟我说,其实住哪都一样,去了之后,给别人平添麻烦,新区设施不完备,生活也将失去便利,实在找不到该去的理由,但如果不去,又像是刻意回避了什么。他说,你还小,两口子的事很复杂的,我跟你也说不清楚。他又说,去了之后一两年就得回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得走这个程序,也无所谓,只是可惜了这些花草,没人照料必定死掉。最后他说,你或者你家里人也没时间,没必要总是跑过来浇水,不至于,更不至于麻烦邻居,死了就死了吧。

    那时我四年级,早已经在学校显出精神上的毛病,老师同学都很介意我,不敢亲近,也不敢逃远,总是背后说话,指点议论。那时学校有一个绿化教室的活动,鼓励同学捐些植物来放在教室,多数学生无动于衷,也有几个为了得小红花买了小盆仙人掌来充数。我记得有一个同学抬了盆几百块的兰花来,瞬间优越得不行,如此便拉动了攀比氛围,父母们纷纷活跃起来,让子女抬价格贵重的花草放去教室。我想到爷爷即将失去照料的植物,它们最好的出路,就是来到学校,来到四年级一班的教室。它们因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位置变得名贵,稀有,它们不该这样默默死去。若是我把它们抬到班里,它们将获得照顾,获得众人好奇的目光,我也将找回一些来自无知同龄人的尊重,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我没有,不仅没有搬,甚至都没和爷爷提起。一年以后,当他再回来时,它们已经如同枯柴一般全部干死在楼梯转角处。那时我五年级,已经被反复劝退,因为是义务教育,劝退还不能直说,只是劝我转学。家里人已经决定不再让我去学校。那天我站在爷爷身旁和他一起面对死去的植物,心里觉得刺痛。它们不能够来到小学生当中哗众取宠,就算是死也不能够。这是这间树屋的底线。

    都说人死之前一生画面会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快速播放,我却不是这样,我只记起这一件事。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年纪尚小,不具备想通它的能力,只是遵循冥冥暗示产生行动,后来也没再回忆起过。如今它却清晰地再现,伴随着无尽的悲哀而来。我被这悲哀吞没,像个无赖一样开始痛哭,哭出了声音,在空楼里阴惨回荡。人之将死,再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我失去自制地狂哭,觉得引来医生也无所谓。但空楼就是空楼,根本没人发现我在这里发作。

    不知哭了多久,可能有大半个小时,终于觉得身体脱水,脱力,意识到上一次自己这样哭时很可能还没开始记事,暗自好笑。我没等到死,应该是药效还没到,于是坐起身来,穿鞋下床,把剩下的半瓶安眠药放到枕头下,由它自己去寻找归所。

    我走出房间,走出过道,走出大楼,走到阳光里,光线刺痛眼睛,像是迎面一击。我的脸上是干掉的泪痕,皮肤似乎被黏在了一块,还有眼屎,油污,急需清洗,但我没这个打算。我一步步走动,思绪停止,只觉得今天的引力似乎格外的大,又似乎每走一步地表都在上浮。走了一段路,遇上集体放风的人群,领队过来煞有介事地问我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这里,我回头对着来路努了努嘴,他就阴险地笑,流露出“我懂”的表情,说了句五号楼是吧,原来是你,接着就各走一边了。我继续走,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漫无目的,感觉逐渐拖不动腿,困意袭来,再也无法克制。我无意识地进了一幢楼,不知是几号楼,看到大厅里有很多桌子和椅子,随意选了一张扑上去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