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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用六日创世,在第一天就意识到,要有光。光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它的意向何以被延展得无限美好。在我的天空积云密布时,一个陌生人凭空出现,捅破黑暗,给了我一束光,让我得以重新回忆起一切一切的源头,心里崩溃与震动。遗憾的是,这束光并不能温暖我,也不能指引我,它是聚光灯,打在我身上,发亮,我却已经带着抑郁寡欢退出了时代广场舞。我在想,是否还有人可以给我一些新鲜的启迪,一些不妄图以讲述各种废物道理的方式来进行打动的启迪。任何一种道理都容易产生,却不能解除任何一种困顿。我不是不会励志,我也曾反复励志,励志带来的元气却只会越来越少。也许每个人需要的光,是一种一劳永逸的励志,如果它真的存在,我希望它能与健全的智性共存,而不是使人愚昧,蒙蔽其中,成为迟日旷久的平庸。这就是我的全部追求。可惜我过早察觉到了它的不可实现性。到而今身上只剩别人充满怜悯的一道光,很可能还是突发的怜悯。
我厌恶怜悯,你若怜悯我只是因为你想要体验优越感而已,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怜悯不能救我,只会让我难堪。每个人有自己该存在的阶层,一辈子能有多少可能性,或是没有任何可能性,在你出生前你的圈子就已经帮你决定了。你妈要是超生十胎,全家黑户,上不了学,一个月两千块养十几口人,十几口人住二十平米土房,你凭什么修成健全的人格?你只能一辈子被困在社会底层挣扎,无果,甚至从没想过其中问题所在。怎么励志,搬砖怎么建成金字塔,怎么救你,给你一千万你也只会买衣服穿,买车开,吃喝嫖赌抽,最后一针打死。你就不该出生,你不怪你父母你怪谁,难道要怪社会?
我越想越气,越气越夸张,指甲死命嵌入掌心,胸口颤动。一时觉得有束光照着我,烈风袭来,把我的头发吹得四散而去,像蒲公英凋零;一时又似身体在大巴车上剧烈颠簸,脚下是干燥红土,不知此行去往何处以及为何要踏上征途。我抓着巴车吊环,车厢内狂风大作,突然惊觉自己是在做梦,瞬间呼吸困难,心口闷重。我强行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床头柜上放着监测脑波的仪器,给我烟抽的实习生和另一个男医生站在窗外有说有笑,话题内容似乎和我有关。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们的阴谋,却发现无论听清了多少都不能记住,再次意识到自己依然在梦中。我不断去尝试用力睁开眼睛,有几次感觉似乎已经快要成功,却又一度被打回梦境。病床在巴车上前后晃动,一种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突然看到一块大石在河流里飞速滚动,心里害怕到极点,耳朵里出现了刺耳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如同麦克风对着音箱时的失真音效。狂风把我的头发全部拔起,头疼欲裂。就在脑袋要炸开的那一刻,噪音终于消停了,我彻底睁开眼睛,摆脱了噩梦。身上压着的千斤负担瞬间退去,大巴车消失,灵魂一阵一阵回归身体,说不出的受用。我看着天花板,心里无比动容,只想痛哭一场。我甚至想不出还能经历什么事比刚才更惨,更崩,我已经从最苦的梦里逃脱了。
窗外的两人结束了对话,男的离开,女的进到房间里来,脸上还挂着上一件事情残留的笑容。她看到我已经醒来,便干咳一声,把笑容清除了。“对不起。”她说。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因为我断片了。接着在试图活动手脚时才意识到自己被束缚带固定到了床上。我努力回忆之前的事,但脑海中只有火辣辣的狂风和刺耳的噪声。到这一步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我又梦游了,旧病复发,于是被绑到了这里;第二种,她给我抽了下药的烟,我便被绑到了这里。如果是后者,我将迎来一个信任缺失的新故事,不可谓不嗨。我感受了一下,四肢尚在,但不知道肾还在不在。
我说:“你知道么,这里的医生有些像卧底,有些像记者,唯独你像个特工一样。”她不接话,只问:“你感觉怎么样?”我刚从噩梦中逃脱,感觉不能再好,就算立刻被送去炮烙也不会心生抵触,我笑:“你给我松绑就更好了。”她说:“是,我给忘了。”说完便凑过身帮我解开脖子上的带子。这样一来我更疑惑了,似乎她也不是反派。我又不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旦问了就相当于承认自己的毛病。虽然承不承认都不会影响别人对我的看法,但这却又成了我奇怪的底线。她装作没看到我在观察她,低头解着带子,不知为何神色疲倦。我由此断定她不该是我的仇人,很快打消了揪着她头发把她撞死在墙上的念头。
“我要走了,熬不到下星期了。”她停下来看着我说话,见我不回答,又帮我解开手臂上的带子。我看向床头柜,并没有一个监测脑波的机器,看来是我梦的。“嗯。”我心不在焉,感觉还有很大一部分意识还在梦里。“这个给你。”她把一个药瓶放到我手里,我拿到眼前,看见上面写着唑吡坦。“这是什么?”“安眠药,希望你失眠的时候能帮到你,藏好了,最好藏拖鞋里,被抓到也别说我给你的。”我笑:“这就奇怪了,你不怕我用来自杀么,还是你本来就想弄死我?”她面无表情地说:“人到这一步也不差这几片药,你要真想死不给你药也不是救你。”我没想到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和上一次沟通时简直判若两人,仿佛双重人格。她又轻声说:“你死了我就算过失杀人,得判七年,这个逻辑懂么?”我坐起身来把腿上的带子也解开了,借此逃避了答复。她站着我坐着,有整整一分钟沉默安静。我问:“这是哪?”她说:“一楼。”答非所问。我只是想确认自己还在不在精神病院而已。两人不动,似乎又过去了一分钟。我打开药瓶问:“你怎么把这东西弄烟里的?”她看着我,嘴唇动了一动,似乎在酝酿该说的句子,又似乎突然生气,要吐出的字戛然而止。她身后的劣质粗布窗帘被风拉开,铁环摩擦铁杆的疙瘩发出声音。她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你这人问题真的大。你好自为之。”她眼睛里出现心烦意乱的神色,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