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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感觉精神松弛,负担消失。我的衣服上还有傅敏的气味,我就把它们放在枕头旁边。我想,这种气味一直让我迷恋不已,今天以前,它让我感到明快,而今天以后,当我再坐到她旁边时,它会让我心生安稳。我还想,其实我能听一听课,看一看书,做一做题,以一种稳健的方式度过这几个月,到高考结束后,再跟傅敏研究小说的事,就算那时我们都懒得再写也无妨。这个想法甚至让我感激生活,我深知自己的幸运,试想天涯何处能觅知音,能有这样的女朋友真的了无遗憾了。我合上双眼,就像中了一亿八千万彩票,瞬间前尘尽忘,很多事情不必再分出个所以然,当太阳再度升起,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比起兴奋,更大一个程度上是跟生活和解了。
遗憾的是生活并不想跟我和解,生活只想循环。我刚励志过后的第二天,傅敏就没来上课。我给她发短信,她没回,打电话过去发现是关机了。回想到头一天的事,我把她送到车站时她还是一副哭意盎然不知疲倦的样子,也许今天没来就是我造成的。随即我又想,也许她只是病了,也许是要休息一天调整心情,也许单纯只是想让我不高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该听我的课,虽然不大听得懂。又过了一天,她依然没来,这是小事,大事是她依然没开机。班主任早读时进教室说:“现在是紧要关头,离高考不远了,大家一定要爱惜自己,别把身体搞垮了。”言下之意傅敏又跟她请病假了。
我独自熬完那一个星期四,预感到她星期五也不会来了。我觉得她消失了我是脱不了干系的,如果她还是不开机,我就得去找她。虽然并不清楚她家的具体位置,但大概方向还是知道的,受一些特工电影影响,我还觉得我一定能找到。星期五晚上,傅敏终于开机了,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内容是这样的:“明天也不去了,星期一再去,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说:“你别这么难以启齿的样子,这两天干嘛去了。”她说:“你先答应我。”我感到气氛不对,一种不是好兆头的气氛。我说:“好。”她说:“那就不要再过问了。”我说:“好。”发完后对着手机发愣。几分钟之后我说:“我爱你。”她没回。又过了几分钟她说:“以后下课我没主动找你说话你也别来找我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好。”发完又开始发愣。我仿佛看到此刻的她也跟我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神情呆滞,在沉默里脱不了身。夜半三更的时候她突然发来一条“我爱你”,那时我还没睡,但也没有回。
这一波鱼之互动便是我失恋的开始,如果做成电视节目,旁白一定是“于是,我们看到了节目开始时的那一幕”,此时画面中一个血崩的我散架在床上,预感到距傅敏离开我已经不远,手里的手机在黑暗中显示着三个字,枕头已经被哭湿。
星期一她出现了,袖口里露出半截纱布,像是没想刻意隐瞒,又像故意显示一番,是的,傅敏同志已经鱼到割腕了。我由于前夜哭感冒吃了一些药片,身体机能起了微妙的变化,只觉得白炽灯在头顶散发出污浊的气息,早读的混乱声音充斥四肢百骸,我的同学们已与我俩隔绝开来。偌大教室凭空生出并不存在的84消毒液的味道,浓烈得夸张。我心里蠢蠢欲动,只想不顾后果地吸食,面无表情地死亡。我看着她,我已经答应过不过问,我希望她自己说些什么。她却也只是看着我,沉默地控诉,隐忍地抗争。这时班主任进来了,毫无前兆地说要给几个同学调整一下座位,接着就把傅敏调走了。我终于明白下课不要去找她是什么意思了。或许她觉得谈恋爱影响学习去找老师把我们调开了。这简直太蠢了。
那天我去纹了身,她的名字,一个FM。这件事傅敏一直不知道。纹之前的一瞬间我想到,FM这两个字母会令人想到收音机,有些傻,就做了一个大设计把F翻转过来和M连在一起,这样子看起来可能少傻一些。然而到底傻不傻,这个问题又回到了一个老结局:获得一些不能承认的不值的感受。纹身师建议我纹黑色的,因为黑色的好洗,我还穿着高中校服,她想劝我做事留余地。而我纹身就是为了不留余地,所以做决定纹成了红色。如今这个东西经过了时间蔓延已然颜色不堪——和它代表的意义一样,日渐模糊,却再也无法根除。纹身之后我彻底告别了温泉,不敢当着熟人的面脱衣服,却还是因为一次次疏忽暴露。很明显,两个字母,一个人名。有一次我爸说:“你二十岁的人了,怎么什么事都不懂,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要是跟她分手了你怎么办,你能保证娶她吗?”而事实上那时我跟傅敏已经两年多没联系了,世间并不存在一种借口能让我舒服。
我高三的最后一部分,作为一场被冷冻的爱情的延续,它的基调是隐忍。狂风散尽,光线横飞。我对傅敏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无语了,也许将来我会想,当时这样其实对我们都好,但它还是太蠢了,蠢到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看书的时候会想这你妈的是人看的书么,我做题的时候会想这你妈的是人做的题么。这种吊着一口气生活的行为不应该是人的行为,人就应该正常一点,人会对傅敏有无数的恨,每天缠着她逼她说个明白,而不是去纹个身,然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太蠢了。
现在想来,这件事情也并不能完全怪罪到我当时的怯懦和被动上,只能说我们两人注定这样。一种明显的兆头,惨烈的走向,姑且称之为命格,以及命格间的相互作用。我要是上前乱作一团,未必就能摆脱这样的结局,说难听点,可能还要更糟。我们都选择了少说了几句,两条文化鱼,没办法,死也死出了和谐氛围。
就这样熬到了高考,什么都结束了。没有篝火,没有梦游,没有黑白电视,大限一到,天上一场暴雨,把你冲刷干净。走出考场,十分钟里强行清空脑内一切解题技术,余下一堆无用残垢。没有曲终人在,没有殊途同归,没有救赎。你对艰难的人生交了半张白卷,你知道大家都不容易,却照样有人能把它答满,哪怕是答非所问。那天是皆大欢喜的气氛,周围的学生个个吐出一口憋着的闷气。不论前景如何,大家都失去理智亢奋着,几个月没睡过好觉的人也不想睡了,醒着就睡不着,超能力爆棚。
我的气却没法吐出去,它已经化作一个瘤,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希望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傅敏有话要对我说,不管它是什么话,我全都能接受。我依然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残疾,绝症,死亡,或者放弃尊严,放弃智慧,成为人渣,无论什么我都愿意,这一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感觉得到。我甚至愿意为了她而离开她,就像最鱼的美人鱼。而如果她没有话要对我说,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用言情剧的方式来说,我要做的只是把冷冻的东西继续冷冻,也许是我还没做好迎接它的准备,而如果这个准备永远也做不完,那就说明它已经贵重到只能被冷冻了。
如我所愿,当晚她就联系了我。我们相约在一座桥下的一个石凳子那里见面,有一种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意味。我曾在这里辩解过一种催人心累的超能力,如今要回来圆谎。这一刻我想象过无数次,这半年里我想过所有她此刻会说的话,会做的事。我的应对将直接爽快,简单明了,钢铁直男。但当她真正走到我跟前停住,当我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时,却心酸不已,委屈难耐,失了智地哭了起来。
她说:“你别这样。”我说:“那要怎么样。”我坐在凳子上,不去看她,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感觉自己已经爆崩了。她伸手来摸我的头,我正准备表示出不领情的态度,就看到她小臂上一条一条的割痕,新旧高低,长短不一。我心疼得要命。这种割伤不会是为了死,纯粹是脑瘫发病了。我抓着她的手问:“爽吗?”她微笑不说话。我说:“你不怕留疤吗?”她说:“嫌弃是吧。”我又哭了起来。这一天她一定也想像过无数次,她知道怎么来处理我的情绪,比如故意让我看这些伤痕。她总有办法让自己站在上风。
她说:“还记得你写的堆雪人吗,用心做完一件事,好像一切都得到了解决似的。”我以为她在说高考,我说:“是么?”她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三个厚本子递给我,她说:“其实也不算做完,还差个结尾没写,也许有一天你能给它补个结尾。”
上一次见到它时一本都还没被写满,现在却成了三本。我接过本子,除了哭找不到别的圆谎方式。她的考试大概率也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