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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上初中起,就一直有写小说的爱好。众所周知,爱好就是无法以之糊口的东西。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个音乐天才,听过的东西就会弹,天赋异禀,生下来就可以拿诺贝尔奖。可惜诺贝尔奖也没有听弹奖,致使我将来只能委屈一下去音乐学院授课。结果导师也没当成,事实上,大学我被家人逼着学了电工,弹琴水平日渐平庸,才有了弹琴这个爱好。写小说这种活计,相比弹琴又更愚蠢一步,它无非是干两件事,一是编故事,二是发牢骚,两者反复更替。而大家都知道,人一旦有了些岁数就不需要听故事了,更不需要听牢骚,甚至特别抵触。就多数人而言,读一本小说并不如吃顿好的来得实际。
我上初中时写的小说特别带感,特别有代入感:四五万字大制作,只有一个男主角,一个女朋友,两个兄弟,干的事永远不变,就是跟老师作对。奇怪的是虽然只干一件事,我依然能干出花样,不厌其烦,写的时候有一种优越感爆棚的欢快气氛在里头,特别没有道理。之后我女朋友没了,兄弟没了,老师也没了,成为一具失业的社会毒瘤,穿行于人间渠沟,为衣食住行想方设法出卖灵魂,再看当年所写,终于忍俊不禁,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他背井离乡,再归来时忍俊不禁,流下了辛酸的泪水”,这句话是初中语文试卷里经常出现的一个病句改错题,每次做到的时候我都要固执地断定它是对的,不仅心里觉得对,还要反抗,宁可丢分也要故意做错,因为这句话跟我的小说一样带感。
你可以想象一个学生写小说的节奏:背着老师,瞒着家长,上课写又会被同桌黑,过了一段日子发现曾经所写不忍直视,还难以处理那些成堆的纸张,似乎是一不小心接了锅就再也甩不脱。直到高中认识了傅敏后,我才得知了克服这种困难的方法。她说:“我写小说早就不需要用笔了,我独创了一种脑写方式。”我说:“是么?”她说:“我跟你说真的。我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动的时候,没动的时候,跟你讲话的时候,没跟你讲话的时候,都很可能是在写小说。这星期写完第一本,下星期就写续集,如果想起哪个情节不好,随时能够更改,高兴了还可以想写哪里就写哪里,这里面已经写好四五本书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说:“要是真有这么一种机器倒方便得很,带上个高科技头盔之后躺着闭目养神想情节,它就把你想的记录下来。”她说:“我说的是无痕,无痕懂吗,脑写不是为了懒人方便,是为了无痕!”她故作激动可爱,眼睛却变得伤人,我察觉到了这种浮夸,一时间无法回答,直至宇宙又产生了所谓的自我保全与周旋——她突然意识到这次对话太蠢了,终于放弃掉故作严肃的旧情感,笑了出来。
我表面上很不屑,私下却开始大肆进行愚蠢的脑写。每天晚上抱着一本课内参考书“看”,灵魂却处在另一个世界的秩序里,有时父母进书房来,喷一句你怎么还看这页呢,我就被拉回现实。他们发现我经常神游,特别失望与无奈,为了避免大家尴尬和被怀疑为弱智,我又练就了另一门新技能:走神状态下定时为书翻页。这门技能简直是人脑的奇迹,突破逻辑下限。脑写了一些日子之后,我逐渐发现自己每一次开工时只能还原之前想好部分的大纲,细节却还原不了了,之前费心费力造好的句如今印象全无,十分不痛快。这种行为就是一种充满悲情气质的修行:你经历过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而且你总有一天忘掉,不仅忘掉这件事情,还要连同这件事情发生时获得的感受也一起忘掉。
以上故事可以重述如下:高中的时候我写小说,被同桌发现了,我同桌就是傅敏。小说里写了一些不知所云难以引出下文的东西:梦游,篝火,黑白电视,等等。我不知道怎么继续,但傅敏为之着迷。很可能她并不着迷,她只是把我当鱼。如果我能更快写好给她看,她就能够愈发痛快地黑我,可是我又写得很慢。于是她跟我说了一套脑写理论,想让我先编好故事,忍不住信口开河,如此一来就算我还没写出来她就能提前黑我了。我觉得这个阴谋论很有逻辑,她一波鱼也可谓钓得够深,可是在我即将上钩时她却本性难移没忍住笑,暴露了其中端倪,我便瞬间受辱了。
必须提及,傅敏并不是个外向的人,多数情况下,她都是沉默寡言对万事缺乏热情的样子。就算上课时教室里哪个位置传出一声巨响,同学老师咦咦啊啊,她也是头都不会抬一下的。我没跟她谈恋爱的时候,她甚至装得像个心灰意冷的文化人:同龄人在看青木时代,她却在看青铜时代,口头禅是王小波的“以上故事可以重述如下”,我说这句话特别鱼,鱼得像鱼说出来的话,她就冷笑一下,也不反驳,我就怀疑是自己错了。
我继续写小说给她看,我用第一人称写一个梦游的人,很快又写到他并不是真的梦游。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却因为生理机能奇特,总是睡三个小时醒三个小时交替着。又因为不得不跟大众同作息,才出现了一些恍惚的时候。在恍惚期,他说话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别人听见他说话也听不懂他讲了些什么,于是旁人以为他在梦游。我就这么写,写了几节之后开始腻了,便打破了梦游的节奏,把故事更换为另一个主题。我写到,只要他按照自己的生物钟醒睡就可以避免梦游,同时这个举动还会不断延长生物钟。三小时的周期很快变成了四小时,五小时,六小时……直到发展为二十四小时跟上正常人。一种“此刻图一时痛快,悲剧的人生必然接踵而至”的惨,二十四小时的生物钟还会变成二十五小时,二十六小时,再后来还会两天不睡,然后两天连睡。最糟糕的是,将来只会不可避免的更糟。
这个故事透露出一种生活折磨人时人对生活强烈的敌意,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很可能什么用都没有。后来有一年——我记忆犹新——大三开始放寒假的时候,人走光了,我因为心情不大妙一个人又在学校多待了几天才回家。连续的暴雪冲刷着心智,校园里所有店铺都关了门。整个世界沉寂一片,人影绝迹,唯一能发出声响的东西似乎只有我自己。买了一些方便面后,我回到宿舍,拉上窗帘,躺到被窝里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好电影烂电影走马观花,累了就睡,饿了就吃,几个昼夜之后神情黯淡,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敏感性,连反复出现的无故的恨都退却了。我意识到,人这种东西,如果你智力还算正常却又没本事自杀的话,隔三差五就是会觉得精神痛苦。你吊着一口气面对生活,生活不击垮你,但要让你痛苦,痛苦不堪,一阵一阵,一个月几天,跟月经一样。无论你是什么阶层,什么眼界,经历的事情是否真的繁琐,是否真的困难,痛苦都反复出现。就算你的身心已经不能再产生超越,就算所获得的一切感受都只能作为你狭隘视界的补充,这种痛苦依旧猛烈。当时有高中朋友打电话叫我回家聚一聚,我说回不去了,来月经了。他们说没事,战一战就过去了。我说不行,还要在宿舍静几天,这次是痛经了。说的时候入戏了,也没觉得自己低俗。
总之,那时傅敏看了我的小说后变得很忧郁,可能因为书里主角太惨,而我用了第一人称,写得真真的。这就是所谓的推开窗户举起望远镜——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而为了不要让故事太丧,很快我便让主角有了一个女朋友,并给她取名叫傅敏,两人不费周折愉快相爱,这当然是我的一种意淫倾向。彼时他在精神病院等死,记忆无用,没有未来可言,当下一片空白,惨不忍睹。不过既然生活继续着,一切消极的东西在爱情面前就失去了原本的沉重。
傅敏看了以后扭过头来笑着说:“哦,这个医生也叫傅敏啊。”我说:“怎么了,不高兴么?”她说:“没,挺好的。”说完她继续写作业,我继续写小说。过了一分钟,她突然一把将我的笔抢了,怒喝:“你什么意思你。”我只得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喜欢你,不开玩笑,我想要你当我女朋友。”她听完这些话后先是满脸不解,然后惊恐地扭过脸庞,低下头去一副害羞状。我明白她是演的,她就是想走一走程序过过被表白的瘾。然而一节课过去了,她还是没抬起头。我开始困惑起来,她难道真有那么鱼么?我深怕她突然抬起头来怪笑,对我说,是么?
以上故事可以重述如下:高中时,我喜欢上了我同桌的女生,她叫傅敏,是个文化人。文化人喜欢慢慢来,所以,为了讨她欢心,我不惜花大力气写小说,描写一个不能正常睡觉的神经病来引起她注意。结果有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证明了我才是渔王,我终于追到了心仪的女生,羞嗒嗒的傅敏同学不过是条嗷嗷待钩的鱼而已。坏消息是当上渔王之后我胃口更挑剔了,我像获得了拥有加速度的敏锐一般很快察觉到她并不是一个文化人,她顶多是条文化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