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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五。
玄烨早已吩咐季太医在皇后的安神汤中添了一味很厉害的药,想来经过十天的服用,她现下的身子已是虚透了,由着她自生自灭罢了,皇后眼下已无什么威胁,暂时可以不用在意了。
我掀起锦帘看着庭院,这几日的雪越来越少,花朵渐渐开放,沉郁的春色里,也是有着寂寞空庭的疏凉。
宫,原本的含义是,一个屋子,里头住着两口子,恩恩爱爱的两口子,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但在皇宫里,便是最遥不可及的梦。
喝了几口陈皮秋梨汤,闲来无事,正在缝制香囊。
皇亲贵族们对各种香味甚是喜爱,经过多年摸索,沐浴要放花瓣药草,坐在屋子里要焚香,走在路上要佩戴香囊。
过些时候,秋语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我在事发的第二日便遣了秋语去调查,如此可见,事情的调查有了新进展。
我放下手中的香囊,道:“可有什么发现?”
秋语虽眉头紧皱,语气却及其认真道:“回娘娘,黎珍的出身倒是真切的,只是他是皇后身边一名贴身宫女‘向菱‘的远房表哥,之前进宫便是托了皇后的关系。且奴婢还打听到,胡玉娘回老家发丧,是皇后派人将她的父亲杀了,到后来黎珍调到咱们这儿,也是皇后暗地里安排的。”
千嬅愤恨道:“这么说,那巴豆粉末也是他掺进去的了!”
我咬牙切齿道:“是他!一定是他!见缝插针的小人!”
秋语见我气得微微发抖,连声道:“娘娘息怒,您的身子要紧,这好不容易调理好的,方才有气色,不宜动气。”
我抿紧了唇,拼命压抑着某种涌动的情绪,有冰冷的感觉蜿蜒心头。
过了半响,突然睁开眼,坚定而冰冷道:“去坤宁宫,送故人。”
……
缓缓迈进坤宁宫,身上的鹅黄色绣傲霜白梅的狐貂斗篷被大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冷寂的庭院中仿佛潋滟的蝴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越发显得庭院寂寂,重门深闭。
我冷冷一笑,步入凤仪殿中。
浓重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混着一个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与胭脂的气息,那种气味,仿佛是深地里开到腐烂的花朵,艳丽的花瓣与丰靡的汁液还在,却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迹象。
皇后身着明黄色寝衣,正在梳妆,衣着富贵,粉黛嫣然,也是无法掩饰不合时宜的苍白脸色,仿佛黑暗中丢失了呼吸的蝴蝶。
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缀着一对红宝石祥云凤凰金簪,耳上依旧是那她素日里时常佩戴的鎏金东珠,但看得出有许久未曾翻新了,金漆脱落了少许,留下星星点点的斑驳,那镂空的五翟凌云图案也是已不再清晰了。
我徐徐上前,定定地看着她,道:“今日我来,只想问你一件事,你为何要害我害得那样深?”
她面容阴森,眼中射出两道寒光,道:“没有为何。”
我缓缓道:“仁孝皇后在坤宁宫产下皇太子之后几个时辰便殁了,那碗含有马钱子的补药是你送去的的罢?你害死了皇上的原配,自己则称心如意做了皇后,掌管六宫多年,该知足常乐了。”
皇后默默无言,目光仿佛冰锥,仿佛要将我的身子戳裂,我权当她默认,只是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侧首,窗外的桃花开得极盛,只需一场淅沥的春雨,便可断送了最后的芳华。
“还不到四年,久么?”皇后喃喃自语,她的容颜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朵悄然绽放于朽木上的玫瑰,转而惊愕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回答,只清浅一笑,道:“皇后,你好生歹毒,竟用马钱子。”
“她活该。”皇后的眼里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兽。
我忍无可忍,鄙夷道:“要争要斗就得光明磊落,我最厌恶趁人之危之人。”
“帝王的女人,又有哪个的手是完全干净的?姜氏,你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没有害过别人么?”皇后直直地盯住我,似乎要望进我心里去。
“皇后处处雷厉风行,臣妾拜服。可臣妾真的没有害过别人……因为,您不是别人呐!”早春午后淡薄的阳光隔着窗纱照在皇后身上,照得她像尸体一样没有生气,我笑道,“另外,臣妾还有一事要告知皇后,您护甲上的薏米粉,是臣妾吩咐人染上去的。”
“姜焓,你这个毒妇!”皇后似乎是恨到了极处,忽然仰起身子,厉声喝了一声,那声音太过仓猝而凌厉,有着玉碎时清脆的破音,“若皇上知道自己钟情的是一个蛇蝎女子,痴心错付,会怎么想?你对得起皇上么?”
皇后本是虚透了的人,如何经得起这样激烈的情绪,不得不大口大口地残喘着,仿佛一条离开水太久,即将干枯的鱼,在松弛的尽头散发着无力的气息。
我无谓,淡淡道:“若说臣妾是蛇蝎,那皇后岂不成了蛇蝎之首了?臣妾只说过‘不喜勾心斗角’,却从未说过‘不擅长勾心斗角’。”
“若不时常勾心斗角,何来擅长一说?”皇后的双眼直直朝我射出狠戾的寒光,苍白干裂的唇瓣被自己紧紧地咬住,即便涂抹着鲜艳的红色唇脂依旧无半点血色。
“皇后这一句真是一针见血,可追根到底,若不是有皇后在前头做榜样,神态应变样样俱全,臣妾又怎能习得滚瓜烂熟呢?比起皇后残害皇嗣之毒,臣妾这等只能算是雕虫小计。说起来,臣妾还真得谢谢皇后呢。”我恬静地微笑着,仿佛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如歌如血。
“本宫不甘心!本宫不甘心啊!”皇后颓然倒在榻上,阳光透过窗纱洒落进来,愈发显得她的脸色仿佛新雪一般苍白寒冷。忽然,她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那种欲要熄灭前的惊跳,她不可置信道,“你……你……这燕窝有毒!你竟敢下毒害本宫!”
心下诧异,我并未有第二次的下毒啊。
“被本宫杀,你安心吧!”我转身,入目的是卿贵妃清冷的笑容,仿佛罂粟花绽放,她并不诧异我的出现,只徐徐向皇后福一福身,“臣妾给皇后请安。”
她深深看我,那种眼神,甚是复杂,不过只明白一点,我的话已经说完,她应该有很多话同皇后说,我何必在此听着?索性款款离去。
……
方才出了坤宁宫,走十余步便被身后的女声唤住。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卿贵妃身着月白色绣秋菊平金丝绸旗装。
头上插戴点翠金簪,是鸳鸯左右合抱,有无数明珠彩宝作底,更觉光彩耀目,只有那一抹绣着彩蝶繁花的围脖中透出丝丝春意。
她彼时背光而立,神情极为淡漠,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记忆中,卿贵妃从不穿这样素色的旗装,难道她的意思是来给皇后送终?
紧接着,不容我细想,她冷然的声音直逼上我的耳后:“皇后已殁,你也是该淡出本宫的视线了。”
“娘娘好风趣,你我同住于六宫,朝夕相见,又怎会有淡出视线这一说呢?到底是娘娘说笑了。”我笑了笑,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卿贵妃忽然逼上前来,举起手臂仿佛要挥来,然而却是拔下我头上插戴的一朵绒花,将其捏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撕碎,忽地一挥,花瓣便星星零零地飘落于地。
她红唇轻启,声音犹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那这样呢?”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笑不语。
“很好!本宫喜欢你这样的女子!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卿贵妃笑得高深莫测,东珠耳坠随着她一颦一笑晃得如莹莹白雪一般。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第二任皇后钮钴禄氏玉瑶,毙,谥号孝昭。
众人都说,钮钴禄氏整日整夜郁郁寡欢,是死不瞑目的,当然,这样的话只会在宫闱深处流传,永远也是流不到外头去。
天色渐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寒风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
宫苑里深深的寂寞,都随着阴冷的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紫禁城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
……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八。
晨时清若前来邀我一同前去放风筝,我自是愿意,携了灵雲一路说笑到了上林苑,择了一宽阔的所在。
她的风筝放得极好,清风一卷便飞了起来,几乎不需小宫女们帮忙,想来幼时在家中也是惯于此技。
清若见风筝飞得高,乐开了怀,周遭的杏花盛开得铺天盖地,仿佛风铃般的朗朗笑声荡漾其间。
我在一侧看着,脸上堆了融融的笑意,眼角的余光却是卷触到一抹艳色的浮影,桃花蘸水的容颜,不是滟贵人又是谁?
“凝妃娘娘吉祥。”她福了福身,扬着手中的绯红色纹绢,仿佛一只招摇的蝴蝶。
听她这么一称呼,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复位凝妃了。
伸手虚扶她一把,道:“贵人起来罢。”
她盈盈浅笑,气若幽兰,丝绸旗装上遍绣百蝶穿花,娇俏欲滴的颜色,头上插戴鎏金珊瑚珠花,垂下水红色的流苏,愈发显得她妖媚无骨,入艳三分。
“今日天气倒是好,只是巧了,遇见娘娘。”她看了看天上那只湖蓝浅翠的燕子风筝,“娘娘与鹃妹妹真真是好兴致呢。”
我定定地望着巧笑倩兮的滟贵人,只觉满腔的愤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早霜那单纯的笑脸。
她大约是察觉到我的注视,转首看了我一眼,连连心虚地低下头去,再不敢抬眸。
随意掐了一串紫藤萝在手心,缓缓道:“听闻贵人睡眠不大好,时常要服用朱砂安神?”
“劳娘娘记挂,嫔妾只是早年被野猫吓到,没什么大碍的。”滟贵人有些讪讪的,垂首摸着袖口繁密的镶纹,默默无语。
心中冷冷一笑,滟贵人是康熙七年进宫的,在后宫浸了十年,却丝毫不会作戏,还敢谋害他人,狐狸尾巴真真是没藏好,不过眼下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先缓一缓罢。
我若无其事道:“本宫还有事,贵人自便罢。”
滟贵人如获大赦地走了,看着她渐行渐远的鲜红背影,我冷凝了笑意。
半日的时光匆匆而过,清若又笑又嚷,我取过纹绢帮她擦拭额角的薄汗,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子,这才各自回去用午膳。
……
当夜的月色如薄霜,波光粼粼地浮动着,空落落的台阶下有一抹纤瘦的身影,身着月白色丝绸旗装,宽大的袖口滚了两层镶边,用浅蓝色丝线绣着半开半合的栀子花。
头上只插戴白色绒花,跪在那清冷的粼光之中,端正得纹丝不动。
宫人逐一点亮檐下的绢纱宫灯,晕黄的暖色下,她的肤色仍是苍白,神色始终淡漠如在无人之境。
小顺子进来道:“娘娘,滟贵人说那件事不是她的本意,只是受皇后压迫,如今悔不当初,娘娘可要见一见?”
她好端端的竟然承认,还来找我悔过,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摇了摇头:“不必理会她。”
闲闲看着小厨房送来的荞麦皮馄饨,另有五荤五素:五指毛桃乳鸽汤、菠萝虾球、三鲜瑶柱、麻油沙姜鸡、鸳鸯炸肚、八宝酥皮豆腐、虾子裹烧茭白、马蹄核桃仁、松仁酥米熘鲜菇、砂锅白菜。
秋语上前道:“虽说她此举令人匪夷所思,但是娘娘当真不见?”
“等会儿,我先吃饱。”
我扬脸看了看窗外跪着的滟贵人,凛凛寒风之中,她衣衫单薄,盈然飘飘。
秋语盛出一碗乳白色的浓汤,道:“这是岭南新贡的五指毛桃,奴婢配以猪骨与乳鸽,让胡玉娘用小火慢熬两个时辰,您尝尝味道如何。”
我舀一勺吹了腾腾的白雾,喝一口,淡淡的椰奶香味盈满口中,赞道:“嗯!有一股椰奶香,虽然很淡,却甚是可口呢!”
秋语笑道:“此药材性平,味甘辛,行气利湿、舒筋活络、溢气生津、祛湿化滞、清肝润肺,对肺痨咳嗽、产后无乳等症都有很好的疗效。无论春夏秋冬,男女老少皆可食用。奴婢昨日值夜时听闻您有几声咳嗽,便寻了来熬汤,您喜欢便好。”
风吹过银杏树叶的声音漱漱,像是下着小雨,那声音隔得那样远,仿佛在遥不可及的彼岸。
沐浴之后我身着墨黑色织金凤凰丝绸旗装,头上插戴鹊衔瑞福金钗,徐徐步出,在围廊上站定,示意她起身。
滟贵人抬眸望着我,她容颜本就艳光四射,此时含了几分戾气,更有诡异难言的阴柔之美。
她正欲开口,却是闻得朱门有脚步声传来,原是小顺子从慎邢司带来了黎珍。
他身着一袭半新的葛草布衣裳,身形消瘦,但精神却是不错,想来那儿的郎官只让他做粗活,并无什么皮肉之苦,这也是我的意思,为的便是往后有用处。
黎珍在庭院中跪下,我静静聆听着不远处众多的脚步声,心知他快到了,便示意他一一道来。
“娘娘!”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像是从腔子里逼出来仿佛的不真实,幽幽一缕呜咽飘忽,“小人受过皇后的恩惠,故而言听计从,但那些粉末却是滟贵人给的,滟贵人的家乡盛产巴豆,皇后觉着甚好……”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凝妃的膳食里下了朱砂,并未参与巴豆粉末一事!你不要胡言乱语!”话音刚落,滟贵人的身子剧烈地一震,仿佛有惊雷滚过她的天灵之上。她回过神,踉跄地后退了两步,随后“砰”地一声跪下,声音仿佛残败凋零的秋叶,“娘娘!臣妾是受皇后指使与压迫,无奈之下才行此事啊!”
我冷笑道:“皇后已暴毙,贵人即便要推卸,也是该找个活人。”
滟贵人一时语塞,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彼时她无施脂粉,脸庞依旧无半点瑕疵,因褪去了昔日的娇艳之色,竟是犹如清雨梨花,楚楚可怜,无限凄婉。
我惊讶,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明艳不输阳春繁花,清秀可谓琼花甘泉,连伤心也是美得令人不忍移目。
“皇上驾到——”
随着梁九功的声音,玄烨已经步入庭院。
滟贵人看着他,神思不知游离何处,痴痴道:“皇上!”
玄烨走上前来与我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声道:“贵人赵氏,居心不良,打入冷宫,有生之年不得出。”
滟贵人的目光倏地一跳,骤然死死盯在玄烨身上,由炙热而至冰冷,神情近乎痴狂。
凄然呼道:“皇上!臣妾十五岁便侍奉您,如今已有十余年,难道这些年的相处,还不够您信臣妾一回么?”
玄烨果断道:“心已黑,不必信。”
滟贵人脸上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双肩瑟瑟颤抖,漆黑的瞳孔中早已失散了昔日的流光溢彩,只余无穷无尽的哀痛与绝望,很快便有两个侍卫将她架出了永和宫。
悄然叹一声,平凡家女子享受的是单纯的爱,而宫廷里的女子则是在手段中获取爱,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怜悯。
……
三月渐渐到来的时候,有微风渐次从眼前扫过,惹得长长的睫毛也是微微战栗。
年十八的我依然清秀玲珑,却隐隐多了几分妩媚之色,愈发惹人怜爱,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却也是不是什么坏事。
夜深了,我端坐在黄花梨木妆台前卸妆,铜镜中的人儿肤色玉华,笑靥如花。
手镯是极好的羊脂玉,为宜嫔所赠,色泽温润,晶莹剔透,雕刻着鹊衔瑞福,是吉祥富贵的美好寓意。
灵雲笑道:“咱们娘娘的手腕纤细白皙,最适合戴玉镯子了。”
我取下东珠耳坠,道:“金饰过于奢靡耀眼,银饰戴了会变成灰色,不适合,只有珠玉是最好的,温润含蓄。”
千嬅为我取下一对景泰蓝白砗磲金簪,道:“只是娘娘如今是妃位,这样装扮会不会太素净了?”
我笑了笑道:“无妨。”
千嬅无论梳妆或卸妆,都是又麻利又稳妥,我从来很放心。
沐浴过后用玉滚轮按摩脸部,此物又称之太平车,来回滚动,可刺激各处穴位,促进血液循环,再用玉容散涂抹。
我手上拿的玉滚轮是用黑玉制成,又称之和田墨玉,色重质腻,纹理细致,漆黑如墨,坚致温润,极负盛名。
桃形朱漆描金圆门后墨绿色的衣角一闪,秋语已端了热腾腾的饮品进了内室。
“奴婢瞧着娘娘方才有些着凉,便熬了这红糖姜茶,又加了无花果,您喝了暖暖身子。”
“姑姑心真细。”想着那几声喷嚏,心中一暖,忙接过喝了,秋语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笑道,“想说什么便说罢。”
秋语这才道:“赵氏已经上吊,诡异的是,她身着红色衣裳,这会子,已被带去了烧灰场。”
如若不是含冤,死不瞑目,并无人会这般装扮后自裁,看来,是冤了。
的确是我冤了她,因为与皇后走得近的缘故,我不由得走这一步。
于是先前跟慎邢司打好了招呼,让他们稍稍对黎珍好一些,又安排了后边的事宜,目的便是要让她亲口承认朱砂一事。
若说滟贵人是全然被迫,我自是不信的,她定有自身嫉妒的缘故,而黎珍,便是真的迫不得已了。
在脸上搽了些花露,又轻轻拍了些珍珠粉,方才道:“黎珍呢?”
“还在受罚呢,整日舀米。”
我拨弄着水葱仿佛的指甲,道:“去告诉慎刑司,给他留个全尸。”
……
康熙十七年三月初四。
春日的阳光透过云丝窗纱照进屋里,这窗纱轻薄如蝉翼,仿佛凝聚了无数金光,绛紫殿中因这光亮显得格外宽阔敞亮。
“名瓷之首,汝窑为魁。”倪霜看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无奈道,“你倒是不当作宝物,理所当然地插满了花儿。”
玉案上新置着一个小巧的汝窑瓷花樽,我正在摆弄数支新绽的康乃馨与杜鹃,不以为意。
我笑道:“既是花樽,便是插花用的,不然才真真闲置了。”
“你呀,说起话来总是有道理。”倪霜笑了笑,拈起一枚冰糖核桃仁吃了。
经过曹芳一个月的调理,倪霜的身子恢复得很快,精神也是佳,因此我并不十分担心。
她彼时身着湖蓝色绣芙蓉斗艳丝绸旗装,头上插戴并蒂莲步摇,虽说玉光清雅,却也是衬得俏脸盈然如水。
簪挺錾刻宝华足纹,粉珍珠为花瓣,蓝玛瑙为花叶,花蕊处镶有一块拇指大小的蓝宝,玲珑无瑕,垂下金累丝流苏,另缀晶莹剔透的白水晶。
我奇道:“这玉簪是?”
倪霜笑意更浓了,认真道:“昨日太皇太后赏的,说是咱们除了一个妖儿,方才我戴着去慈宁宫谢恩。”
心下明了,不再询问,闲话了一会儿,便伏在窗下看着庭院。
小几上的冻青釉金蟾折桂小香炉焚着沉水香,芬芳扑鼻,清郁宜人。
轻烟袅袅,淡薄如雾霭,越发显得倪霜的容颜清淡如莲,遥遥如在天际。
我很快嘟喃道:“四面都是墙,真没什么好看的。”
倪霜倒是兴致勃勃,道:“上林苑的桃花开得正盛,咱们一块儿去外头走走罢。”
我挑出玫瑰紫绣仙鹤腾飞织金丝绸旗装,宽大的袖子朵朵墨紫色祥云浮现,左右各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银线巧绣,金丝勾勒,眼睛与羽翼处点缀着数不胜数的红珊瑚。
头上的金簪在眉心垂落点点白水晶珠儿,如袅袅凌波上的芙蓉清曼。
太液池沿岸垂柳杨柳枝枝舒展了新叶,仿佛新描的黛眉,又仿佛绿玉翡翠丝带随风轻摆。
上百株桃花开得铺天盖地,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嫣红粉嫩,微风一过,那些不胜娇羞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风露清气与鲜花的甜香合在一起,中人欲醉。
我眼角的余光忽然卷触到一抹翠色的浮影,还未出声,身边的千嬅已经恭敬请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安贵人已经复宠,彼时春风得意,在衣饰上更是注重华贵,绯红色丝绸旗装遍绣大朵大朵的芙蓉,袖口的镶纹是翠叶掐金丝的。
头上插戴金粟彩宝无数,又几只点翠的蝴蝶,更兼赤金如意纹的流苏,莲步轻移间,仿佛是一团华彩渐渐迫近。
相比之下,卿贵妃不过是雪青色绣亭台楼阁丝绸旗装,比不上安贵人的仪态万千。
若不是她头上插戴着菊花图案的点翠珠花,又珍珠琉璃的流苏金簪,倒像是位分在安贵人之下的寻常低位嫔妃了。
“凝妃娘娘万安。”安贵人向我福了福身,又看了一眼倪霜,眼中有几分嫉妒,“莲姐姐的簪子可真好,只可惜是贵人,再如何打扮都衬托不出应有的气质。”
倪霜错愕,不知该如何开口,我目光微转,迎面对上她那双不怀好意的眸子,淡淡一笑,道:“贵人的打扮甚是艳丽,像朵娇花,咱们几人显得暗淡了许多呢,倒是衬托了你。”
我是在夸她,也是意思卿贵妃都是叶子一块衬了她,依卿贵妃的性子,定当会生气,从而起到挑拨离间的效果。
果然她脸上一红,旋即在明了的卿贵妃的怒视下变得紫涨,却不能辩驳,只得垂下脸,气咻咻地拨着手腕上的一对缠枝宝相花金镯子。
卿贵妃掩饰好了情绪,清浅一笑,道:“登得高,跌得重。凝妃可得小心些,免得再被小人下了毒,没准下次便是比朱砂更厉害的呢。”
我不料她会忽然提起那件事,不敢马虎回答,只携了得体的笑意,道:“多谢娘娘赐教,臣妾谨记。”
春阳从蓬勃茂盛的花枝间隙中流泻下来,洒落在卿贵妃身上,她身后的一株紫薇开得惊心动魄,偶尔有清风拂过,零星几朵桃红色的小花儿便纷纷扬扬飘落。
她见我恭敬,也是不再说什么,携了讪讪的安贵人与好几个宫女便款款离去。
倪霜看她们走得远了,方才道:“好险!她没有刁难你。不过滟贵人一事,真的这般便了结了?”
我淡淡道:“当事的二人都不在了,再追究下去又有何意?”
倪霜知道我口中另外一人是指皇后,却还是不放心,担忧道:“看卿贵妃方才那番话,怕是要对你做什么了。如今奉承你的人愈来愈多,人心难测,凡事多留个心眼总不会错。”
我握住她的手,笑了笑,道:“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