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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蒙蒙小雨,绵绵不尽,我用了早膳之后,便听闻梁九功带着玄烨赏赐的物品过来。
梁九功的徒弟魏贞侍立于殿外,朗声念道:“绯红色织金打彩锦被一床、绯红色织金打彩软枕两个、浅紫色折枝葡萄纹绢十方、紫檀木百宝嵌百兽图三层梳妆盒一个、彩宝金钗十支、羊脂玉长簪十支、戗金彩漆松檎双鹂图圆盘四个、黑漆嵌螺钿仕女图小碗八个。”
其余的倒是不稀奇,特别的是那一个紫檀木百宝嵌百兽图三层梳妆盒。
明代嘉靖年间,扬州有位名叫周筑的漆器工匠,他巧妙利用珍珠、珊瑚、玉石、水晶、玛瑙、琉璃、琥珀、蜜蜡等名贵材料的质感和颜色。
组合成山水人物与花卉果子等装饰图案,然后镶嵌在漆器或者木器上,人们为之取名百宝嵌。
梁九功进入殿中,打了个千儿:“给宁贵人请安。”
“公公为我奔波辛苦了,这是请公公喝茶的。”我从斗彩嵌红宝花果纹方盒里抓起一把金瓜子交给秋语,秋语领会,即刻上前转交给梁九功。
梁九功笑得更为欣喜:“份内之事,理应做好。”他仿佛忽然想起一事,指了指身侧一个小太监提着的红木嵌螺钿松鹤长春食盒,“宁贵人,这是奶黄雪蛤酥,御膳房的新品,皇上说味道不错,特意让奴才送来给贵人尝鲜。”
我唤过秋语好生送梁九功,千嬅取了青瓷圆盘将奶黄雪蛤酥盛出,我饶有兴致地瞧着,那是一种金灿灿的点心,可置于掌心的小巧玲珑。
轻咬一口,十余层的酥皮迸发而出,接着有雪蛤缓缓流出,许是添了鲜花汁子的缘故,使雪蛤有着淡淡宜人的芬郁气息。
秋语侍立在一侧,笑道:“皇上送给小主的赏赐,倒是稀奇。锦被枕头与餐具这类,一般是由内务府派发给各位娘娘小主的,这由皇上赏赐下来,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呢。”
我喝着灵雲刚端上来的合欢花柏子仁茶,淡淡一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奇妙的点子从来不缺。”
其实我心里明白,玄烨的意思是同床共枕,还有举案齐眉。
……
晨光温暖,天色清朗,淡淡的蓝色如上好的清缎无边无际地铺设。
我漫步至慈宁宫外的千鲤池,折了一枝银杏在手中把玩,继而捻了捻果实撒向湖中,引得大小锦鲤争相而食。
忽然背后有一个凌厉的女声直击耳膜:“前面是谁?见了我家小主,还不快过来请安!”
我不紧不慢回头,只见那宫嫔年纪二十上下,穿红戴绿,感觉稍稍眼熟,哦,那是与我一同进宫,左不过是常在或是答应罢。
想必安贵人失宠过后便是她得宠了,才敢如此趾高气昂,不过我也是无心理会,只继续逗鱼取乐。
侍立在身侧的秋语面无边情,缓缓道:“我家小主是宁贵人。”
玄烨待我与众不同之事后宫中早已人尽皆知,那宫嫔即刻施了一礼,声音惶恐道:“嫔妾苏雪名参见宁姐姐,方才无意冒犯了姐姐,望姐姐恕罪。”
我转身唤她起来:“我刚进宫不久,你不认识也是情理之中。”
苏贵人仿佛怕我不解气,转首厉喝自己的贴身宫女:“你一大早便惹宁姐姐不高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自个儿掌嘴!”
那宫女早已跪下,闻言边掌嘴边说:“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
我皱了皱眉头:“行了。”
她的脸颊已微微红肿,一个劲地谢恩:“谢谢宁贵人,谢谢宁贵人……”
苏贵人见我不追究,起身露出掐媚的笑容,道:“宁姐姐气消了便好,妹妹生怕姐姐气着了身子,若是姐姐不嫌弃妹妹愚笨,可把妹妹当作亲妹妹看待,唤妹妹的闺名即可。”
一番话说得甚是恶心,秋语眉眼间早已露出厌恶。
我心下冷笑,拜高踩低可以理解,只是要变脸也是不必这么快吧?
正欲开口敷衍,身侧却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仿佛抛石入水激起涟漪:“不愧是苏贵人,以为位分相同就可以冒犯宁贵人么?宁贵人才是皇上心尖上的那个人,才进宫几日,所得的奇珍异宝便可堆积如山了,皇上只不过是瞧着你新鲜稚嫩,多召幸你几次罢了。”
来人不是僖嫔又是谁?
只见她巧笑倩兮地走来,丰韵娉婷,一张鹅蛋粉脸略施粉黛,眉如翠羽,齿如含贝。
头上插戴诸多珠花,各种花卉的图案,五彩缤纷。
身着紫红色丝绸旗装,外面的坎肩是浅粉色,金银色泽玲珑浮凸,遍绣宝相花,她身上的贵气不亚于皇后与贵妃,仿佛一朵夺目的郁金香。
我福一福身:“僖嫔吉祥。”
僖嫔神色自若地瞧了我一眼,又瞪着苏贵人的宫女,道:“你这个贱婢以下犯上,还不快给宁贵人磕头认错!”
她哭丧着脸跪下,一个头接一个地磕着,我正想替她求情,僖嫔却狠狠道:“磕得这么轻,一点诚意都没有!给本宫使劲磕!”
苏贵人胆小怕事,也是不敢给自己的婢女求情,只在一旁静静等着,僖嫔见了愈发得意,嘉心不得已只好从命,转眼间地上已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于心不忍,道:“我都不追究了,要是僖嫔替我追究,岂不是让旁人嫉妒?”
僖嫔满脸不悦,正欲开口,香风细细,皇后被一群宫人拥簇而来。
她身侧稍稍后一位,身着绯红色绣杏枝花树丝绸旗装,稳步行来,那是宫中妃嫔的莲步,意韵姗姗,风姿袅娜,身量苗条,行走间仿佛一池春水波光。
待走得近了,方看清她的容颜,清秀却不出挑,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极似凉凉的风儿。
若是只看她一人,那真真极为耐看,但在皇后与僖嫔身旁,便全然失了颜色,仿佛是陪衬着艳丽鲜花的一株幽幽碧草。
众人施了一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道一声起来,又看了看宫女的低垂的面孔,沉声道:“这是怎么了?”
僖嫔露出讨好的笑意,忙道:“回皇后娘娘,这宫女对宁贵人不敬,苏贵人已让她自个儿掌嘴了,臣妾瞧她不知好歹,便让她再给宁贵人磕头认错。”
皇后侧首向身后的女子道:“端嫔,这事你怎么看?”
端嫔微笑道:“皇后娘娘心里头跟明镜仿佛的,臣妾不敢胡言乱语,怕扰了娘娘的思绪。”
皇后淡淡一笑,道:“但说无妨。”
端嫔低眉打量着苏贵人,道:“依臣妾愚见,这宫女毕竟是苏贵人的身边的人,苏贵人管教不周,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如让她回去面壁思过,也是好给宫人们一个警告。”
皇后露出欣赏的笑意:“也是好,过几日太皇太后便要亲自在宝华殿诵经祈福了,宫中还是尽量少了这些血腥事罢。”她叮嘱苏贵人,“你便回去好好面壁思过罢,这宫女就不要再责罚了。”
我心下知晓,皇后乃后宫之主,不好随意为了某个嫔妃而责罚宫人,于是借端嫔之口,此举是欲要拉拢我么?
苏贵人垂首施了一礼,闷闷道:“是。”
皇后面向我,和颜悦色道:“宁贵人,你随本宫去坤宁宫一趟,本宫有东西要给你。”
到了坤宁宫的暖阁坐下,皇后喝了茶水,唤着一个宫女:“向菱,去把本宫妆台上那条南红玉手钏拿来。”
有宫女随即奉上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方盒,皇后打开盒盖,取出一条手钏。
玉珠是不浓不淡的红色,一颗颗如拇指大小,晶莹剔透,太阳微微一照,便会有温润的光芒流转。
中间有一颗赤金葫芦,比玉珠稍大些,雕刻着怒放吐芬的百合花,流丽贵气,巧夺天工。
她一边把玩着,一边含着善意的笑容,道:“这是本宫前日新得的手钏,听闻你喜爱百合花,本宫瞧着,这上头的赤金葫芦雕刻的正是百合呢,赐于你最相宜了。”
“那臣妾恭敬不如从命。”我福一福身,淡笑着接过锦盒,将珠链绕于指间,轻轻一嗅,不浓不淡的麝香气息卷过,“娘娘的东西就是好,这手钏的香味虽淡,却甚是好闻,想必是上好的奇香呢。”
皇后摸着明黄色绣牡丹朱樱丝绸旗装袖口上的缀珠花纹,似笑非笑道:“不好的东西,本宫怎么会赏给你?”
……
康熙十六年九月二十五。
白日里我倚在窗下的紫柚木卷牡丹纹美人靠之上,与倪霜一同看着架上新制的各色锦缎绫罗,光艳缠绵,仿佛迷离的波澜。
绷了雪白丝绸在酸枝木架上,继续合绣一幅远山含烟图。
上百种绿色,而且是双面绣,最多有成千上万个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踪无影,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图案变形或变色。
说是合绣,但我只会单面绣法,故而大多时候是打下手,诸如挑选丝线与穿针引线罢了。
“卿贵妃喜爱热闹鲜艳,自协理六宫,连红墙飞檐都不寂寞。各色水晶风灯,仿佛银花雪浪,连光秃秃的枝干上都悬满了手掌大小的橘灯,配着绿绸剪的叶子,红红翠翠,上下争辉,真真是锦绣风流。”
我笑笑,倪霜说得在理。绣得乏了便停下来整理春藤小箩中的各色丝线,一戳袖子滑落下来,用金丝掐在上头的白珍珠碰到金枝犀角手镯叮咚作响,回音在空荡的殿中是那样绵长悠远。
前几日灵雲举荐一位太医,是她的老乡,兼青梅竹马,说是医术尚可,只因是新人,埋没在太医院一众贤能中。
目光落在那手钏之上,心下思虑着,曹芳若真如灵雲所说那般医术精湛,定能分辨出这是麝香的味道,即便这红麝串在宫中难得一见。
别了倪霜,让小顺子去太医院请人,曹芳脚步倒是快,半柱香的时分便赶到了,从桃木匣子里取出一块雪白丝帕隔着我的手腕,开始诊脉。
曹芳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眉心微微一皱:“小主,这手钏……”
我心下一喜,想要测试他会不会因着是高位赏赐的而畏惧隐瞒,却是淡淡道:“今早皇后娘娘赏赐的。”见他默默不语,又道,“可有何不妥?”
日光从殿宇的棱角投下影子,在玉砖上缓缓移动,庭院中一丛一丛黄蔷薇开得正盛,衬着日色浓淡相宜。
曹芳凝神良久,面上闪过挣扎的神色,终于道:“回小主,这是红麝香珠,也是俗称的红麝串。”
我心下欣喜更甚,面上却不流露,只配合地惊道:“红麝串?可是会导致不孕不育?”
曹芳认真道:“这个倒是不会,只是孕妇用着容易小产。”
我假装战战兢兢的,很快让小顺子送走了曹芳。
夜,浓得化不开。
今夜是小顺子守夜,他守在殿门外,没有宫女在殿内睡觉,正是偷梁换柱的好时机。
先是牢牢记住皇后赏赐的那条红麝串,再逐一拆开,将珠子丢弃了,换成内务府送来的同色手钏拆下来的珠子,其余的诸如赤金葫芦,还是老样子,无一丝变动。
又将早已藏在床榻下的紫檀木大匣子取出,里头有银针与各种药粉,还有我研究了许多年的香料。
取出一个小瓷瓶,在脸盆里头盛了水,将千日凝香粉倒入,细腻的白色粉末在一瞬间融化,将刚做好的手钏放入其中浸泡,最后藏于床榻下。
……
康熙十六年九月二十八。
彼日晨起,便听闻皇太后邀六宫嫔妃到茗湘苑赏菊。
早霜拿着一对羊脂玉红珊瑚梨花步摇比划,这虽然是我最喜欢的,但为了避锋芒口舌,还是只佩戴紫水晶蓝琉璃的苗银珠花。
其实我并不想去,一是怕会落个“无意争春群芳妒”的下场,二是我本就不怎么喜爱赏菊。
秋天的菊花,除了白色,其他无论什么颜色我都不大喜欢了,大朵大朵的显得厚重,丝丝细长的总觉着张牙舞爪了些,品不出“人淡如菊”的气韵。
茗湘苑的是一个宽阔的庭院,十几根盘龙飞凤的汉白玉石柱错落其间,上百个汝窑瓷、龙泉窑青瓷、景德青花瓷、哥窑瓷冰裂、紫砂花盏连绵不绝。
红菊有墨菊、红杏山庄、墨牡丹、金背大红。
黄菊有玄墨、古龙须、金皇后、兼六香黄、黄香梨、黄半球。
粉菊有粉荷花、粉葵、羞女、龙吐珠。
白菊有玉翎管、天鹅舞、瑶台玉凤、绿水秋波、冷艳、花红柳绿、白玉珠帘、白松针、白牡丹、白毛菊、白毛刺。
还有三五种颜色聚在一起的点绛唇、紫龙卧雪、泥金香、黄毛刺。
倪霜因脚伤复发,无法来参加,我得知后微微失落。
大致瞧了一番,众嫔妃已悉数到齐,莺莺燕燕三五一簇,谈笑风生,只是不见卿贵妃身影。
有几个位分在我之下的宫嫔前来献媚,我心下厌烦,却也是得敷衍着。
身旁也是有答应或是常在在皮笑肉不笑地祝贺一个叫那拉贵人的宫嫔有孕之喜,有的在指桑骂槐,还有的在炫耀恩宠。
忽然朱红色大门外有尖厉的太监声音传来一一“皇后娘娘驾到。”
嫔妃们面向皇后施礼请安,微微垂眸,待一双五翟凌云朱锦花盆底鞋缓缓行至眼前,皇后很快唤起身。
皇后身着深紫色丝绸旗装,外头是明黄色氅衣,用银线绣着凤穿牡丹,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玫瑰晶与东菱玉,流光溢彩之余更显大气而端庄,一时间其他嫔妃的风采都被比了下去。
耳坠是她时常佩戴的那对,看来也是最喜欢的,由三颗东珠隔着花托层层锁结,末尾坠着一颗拇指大的鎏金灯笼。
镂空的花纹为隐隐看得出是五翟凌云,内镶细碎的蓝宝石与祖母绿,冷然的蓝光与清透的绿光轻轻摇戈着,将东珠的温润与赤金的耀目衬托得更加贵气。
更兼头上插戴一对镶着各色宝石的凤凰揽万福金钗。
她丹凤眼一扫,不悦道:“卿贵妃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一道太监的声音传来:“皇太后驾到,贵妃娘娘到。”
这是我头一回见皇太后,明黄色丝绸旗装,外头是深蓝色兰桂齐芳氅衣。
头上插戴南宋的龙凤瓜果金钗,龙的造型仅在钗身钗首的相接处,钗首主体是展翅欲飞的凤凰,立在瓜果藤蔓中。
龙造型的首饰除了帝王,只有太后有资格佩戴。
她是当年孝庄太后亲封的孝惠章皇后,也是如今的仁宪太后。
她比玄烨年长十几二十岁,气色极佳,举止端庄,一看便是福气深厚之人。
不止是入宫日久的嫔妃,新晋的宫嫔们也是一心想要讨好,纷纷露出最为得体的笑容。
而在皇太后身侧稍后一站的自然是卿贵妃了。
她身着绯红色丝绸旗装,绣着大而鲜艳的金缕千瓣菊,衬得她的身影如一抹绯红色的云霞,外头是翠鸟舒翼坎肩,双肩处一个接一个的金连钱图案,缀满细碎的黄琥珀与白水晶。
头上是一套点翠首饰,另缀浅橙色玛瑙珠花,光辉四射,愈发显得她姿容盛雪。
皇后施了一礼:“臣妾给皇额娘请安。”
其他众嫔妃随后行礼,口中道:“臣妾等给皇太后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皇太后道一声起来,卿贵妃向皇后福了福身,也是不急着解释自己为何姗姗来迟。
皇太后因受过玄烨生母孝康章皇后的雪中送炭,只可惜她早逝,卿贵妃幼时在宫中无人关照,于是皇太后对孝康章皇后的外甥女格外照顾。
不等皇后询问,皇太后先道:“方才嘉宜陪哀家在寿昌宫品画,故而迟来了些,皇后不介意罢?”
皇后笑道:“皇额娘的心情最要紧,若是卿妹妹能使皇额娘高兴,臣妾也是欣慰。”
卿贵妃轻笑道:“皇后这是哪里话,取悦太后这本就是皇后的事儿,臣妾只是机缘巧合代劳罢了。”
一番话说得有些怪异,皇太后瞥了卿贵妃一眼,示意她不要胡言乱语。向皇后道:“哀家听闻有一位新晋的宁贵人,不知她今日是否来到。”
皇后示意我向前,素手一指:“便是她了。”
我屈膝施了一礼,自报家门,皇太后双眸仿佛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皇太后示意我起来,我善意地笑了笑,谢了恩起身。
众人都到齐了,故开始赏菊,起初气氛勉强和睦,后来皇太后要回宫喝汤药,没有硝烟却让人窒息的斗争开始了。
卿贵妃捧起一朵有着淡淡绿色的绿牡丹轻嗅着,皇后见了,微笑道:“本宫瞧着,卿妹妹的衣裳也是绣着绿菊花呢。”
卿贵妃瞥了一眼正在细细观赏着一朵红菊墨菊的皇后,徐徐道:“宫中所栽培的菊花,再名贵,再艳丽,到底比不上陶渊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色。所谓好菊,白菊最佳,黄菊次之,而姹紫嫣红之流,终究,是失了风骨的。”她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那是淡得几乎看不出的冷笑,“据说一个人赏什么样的花,便是代表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
皇后不以为然,继续观赏,只是走着走着到了白菊一带,卿贵妃见了冷冷地笑,却默不作声。
我安静地站立在一旁,身侧的一条及腰高的汉白玉石柱上置着的一盏红白相间的香山雏凤,每一片花瓣都微微卷起,倍显敦厚华丽。
花瓣外侧是白色的,而那白色并非纯洁仿佛雪,而是带有些许通透如明澈的月光白,内侧则是暗沉浓烈的朱红色,只一眼,便会觉着刺目。
不禁抬眸淡淡地扫过眼前一群或文静清丽或娇艳妩媚的嫔妃,后宫给局外人的映像不也是如此么?外表安详和睦,但只需踏足半个月,便会知晓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凝神间,德贵人乌雅氏融融一笑,上前道:“菊花有‘寿客’之美称,寓意吉祥长寿。嫔妾愿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是了,菊花乃名花。不像有些无名小花,卑微低贱。”卿贵妃说着,顿了顿,忽然侧首问我,“宁贵人,你说是不是?”
她的声音仿佛漫不经心,却如刀锋划过我的心口,暗自深呼吸了一下,定了定心神,暗自握紧一个和田玉相思佩,淡然道:“尊卑本在人心,贵妃娘娘慎言。”
德贵人本是恭贺皇后与卿贵妃二人的,论位分也是该是皇后先开口,却被卿贵妃硬生生抢先了去,皇后当众受辱,却依旧温婉含笑若春水碧波。
“自古英雄不问出身,宁贵人所言有理。”皇后目不斜视,只缓缓说着。
卿贵妃听了我话,原本是要发怒,但碍于场合终究收手了,只冷眼瞪了我一番,寒蝉鸣叫得凄凉,我心头不免一番烦躁。
……
月光极为皎洁,天阶夜色凉如水,犹如无边无际的水银从三千尺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我一向浅眠,听到翅膀煽动的声音便从七宝琉璃榻上起身了,我知道,是小小回来了。
“主人主人我回来啦。”
小小的声音稍稍有些大,我生怕它吵醒了在门口守夜的小顺子,赶紧把食指竖立在唇边:“嘘!小声点。”
小小压低了声音,缓缓道:“表哥居然给她掀红盖头,还把那顶价值连城的鲛绡宝罗帐赐给了她,本宫三番两次向表哥讨要,他都不舍得给,姜焓倒好,没吭声就得到了。你明日一早就去告知她们,虽然盛夏早已过了,可本宫还是燥热,让她们吹些风,本宫也是好凉快凉快。”
她们?指的怕是荣嫔等人了,不知道她们会做出什么事,可我心里也是不免冷笑。
夜风吹过光秃的枝桠有霍然的冷声,檐下昏黄的宫灯摇曳出碎金仿佛的斑驳光影,仿佛又冷又沉的浮华一梦。
隐隐约约听见从结果的枣树上传来蝉鸣声,低沉而悠远,很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模样。
过了两日终于知道卿贵妃所说的吹风是什么了,长街、上林苑,甚至是茗湘苑,只要是后妃时常出现的地方,都有宫人三五一簇在窃窃私语,弄得流言蜚语满天飞。
主角自然是我了,只是说的话实在是令我百感交集,像打翻了心中的五味瓶。
一一孤女争宠。
呵!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现下她可以称心如意地凉快了。
这些都不是我自己听到的,而是秋语她们偶然听闻后转告我的,而我却不故意避嫌,依旧大大方方做该做的。
当年我只是一个襁褓婴孩便被父母遗弃于南少林,是寺庙的和尚发现了我,将我收养。
有多少个黑夜,我都在独自向往父爱与母爱,我多次幻想我的父母是因贫穷无法抚育才如此。
昔年的往事忽然缠绕在心头,我的心情如湖水一般凄凉着。
……
康熙十六年十月初三。
这一日晨时我正在读诗,却是听闻绛紫殿迎来客人,不是倪霜又是谁?她怀中抱着一个女娃娃,眼睛极像她母亲,明眸点漆,煞是水灵。
贞宜在格格里排行第四,名爱新觉罗-涟心,现下三岁半。
正巧灵雲去尚花房捧来了一大束天竺葵,细细放置在白地矾红彩描金寿星公骑鹿花樽之中,那样明艳的颜色,逗得贞宜看个不止。
我欣喜地迎上前去,摸一摸她肉嘟嘟的粉颊,道:“姐姐怎么把涟心给带过来了?”
倪霜笑道:“宜嫔这会儿陪太皇太后在宝华殿诵经祈福,涟心便由我来带。”
我吩咐小厨房做几道点心来:芝麻南糖、柿霜软糖、蜜饯菱角、鸭血糕、豌豆黄、红豆绿豆糯米糕。
涟心这会儿像是我小时候的模样,一见着好吃的便眼馋,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一桌子美味。
我轻笑一声,拾起一块豌豆黄递给涟心:“想吃什么自己拿便是。”
她伸手接过,声音稚嫩道:“谢谢宁娘娘。”
看着涟心咀嚼着豌豆黄,忽然想起一事,道:“宜嫔无生育过,不知会不会带孩子?”
倪霜欣慰地笑了,道:“宜嫔虽无生育过,带起孩子来却是十分上心的,涟心在她的南薰殿,我放心。再说涟心夏日里爱生痱子,翊坤宫是六宫中最为凉爽的一宫,也是的确是一个好去处。”
涟心坐在倪霜的大腿上,悠闲地晃动着小腿,又拾起一颗饱满的芝麻南糖吃着。
忽然听得“吱吱”一声轻响,只见一只红松鼠不知从何处窜出来,见着几个人面面相觑,又即刻掉头钻入帐帷之中。
涟心见了咧嘴轻笑,拍着小手,连连道:“小松鼠!小松鼠!霜娘娘,您瞧,小松鼠!”
涟心欢快的笑声传遍绛紫殿每一个角落,犹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的风铃,听得人心荡漾,不免心意迟迟。
倪霜见涟心高兴,自己也是笑得更为欢喜,她的眼神仿佛太液池的水,温润得能溢出来。
我心下知晓,孩子是母亲的全部,若孩子平安,便是母亲最大的安慰。
倪霜渐渐合拢了笑意,对我深深道:“小焓,人生在世,会遇见许多人,有人疼爱,有人呵护,也是有人嫉妒,有人怨恨,你只需要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无需为那些人伤神,爱你的人只会更爱你。”
孤女争宠一事我从不向她诉苦,她却懂得,这是她这个月来第三次宽慰我。
我微笑道:“活在别人的目光中,迟早会迷失在自己的心路上。”
两双手紧紧交握,她的手心比我温热许多,那种温热仿佛透过肌理渐渐渗入心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