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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天很快就过完了,按医生提示,她去医院做盆底肌修复。刚进医院,她就一连碰到三名腹部浑圆,体态惷坌的孕妇,即觉自己肚胀心烧,口干舌燥,躲上楼去。她在想:这鼓起的肚皮不知将会迎来一世幸福还是一场浩劫。
推开康复中心的门,她进入一个比子宫还黑暗的偌大房间。靠窗一侧被医院特有的蓝色布帘隔出由七个床位组成的一条长廊,七个床位之间又用布帘独自隔开。但由于门口张贴的“男士止步”标识,中间的布帘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她站在门口,一群女人披头散发,嘴里喊着孩子丈夫,张牙舞爪僵尸般朝她游走过来。她停在门口一步不敢向前迈。“你站在门口干嘛?说你呢。”护士一句话把这些妇女驱散。“常大夫让我来做盆底肌检测。”这时她才看到,一侧来做康复的妇女们岔开腿,聊着天,另一侧排奶的妇女们哀嚎一片。
“脱了裤子,躺床上,张开腿。”对她来说,生产带来的后遗症中最严重的就是:不想再张开腿。她每次张开腿都觉得有一只快要伸到肚子里的大手在下面扩张子宫颈口,腿不由得哆嗦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哎,你干嘛?我还没开始检查呢。”“嗯,你还没开始检查,但我已经在接受检查了。”当护士拿着仪器放进去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了出来。“看你吓的,不疼,没事。”“我不疼,我只是在祭奠一个人。一个曾经临窗吹风,畅然无忧,眼睛里总闪着清澈空灵的光,却差点死在产床上的女孩。”“嗯?那不是没死吗?祭奠什么。”“死了我就再也没机会祭奠她了。”
“你的测评单。”“32分。”“谁啊,谁32?”一个仿佛从闹市里传来出自膝下已有一群儿女的妇人之口的声音让她一下变成康复室里的名人。“我都生了仨孩子了还四十多分呢,这是不是医院有史以来最低分啊?”当她还一头雾水时就被贴上了差等生的标签,并且她的名字和成绩一并被放到公示榜上展览。“哈哈,差不多。”另外一名扎着长马尾的护士接过话。“哎,不对,今天好像还有个三十多分的,38分,跟你差不多。”长马尾护士走近小声跟她说。
“32分意味着什么?”
“嗯,就是你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状态了,不过也不用担心,一个疗程下来帮你达到六十分不成问题。”
“哦。”
“你生孩的时候是不是过程比较长?一般都是这样引起,把下面拽松了,恢复起来有点困难。”
“是的。”
“你分那么低,我建议你最好做两个疗程,这样比较有把握。”护士又凑近跟她攀谈。
“哦。”她提上裤子,穿上鞋,直直的朝门口走去。
“哎,去哪?你不先约时间吗?”
“好。”
“去交钱吧。”
“哦。”她觉得全身软绵绵,连上台阶都抬不起腿。办理好一切,她如幽灵般回家去。
她每天都在不停的喂奶、冲奶粉、洗奶瓶、换尿不湿,自诩比宵衣旰食的领袖还要忙碌。偶尔抽出空每周去医院做三次内心很抵触的盆底肌修复治疗。
等她再见到丈夫时已经快过年了。他穿着在上海买的领口别着精致胸针的毛呢大衣站在门口,头发不长不短刚刚好,脸上的笑容还带着江浙一带的新鲜湿气。他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她有种强烈的像大学时一样跑过去拥抱他的冲动,但被一种隐晦而强劲的陌生感阻断。那是种什么感觉呢?两个月来,他们喝着不同的水,吃着不同的饭,呼吸着不同的空气,她在他身上已经闻不到熟悉的曾经让她爱上眼前这个男人的气味。仿佛他的思想、精神、记忆连同灵魂都被两个月的时间和三千多公里的路程重新洗革。她站在三千多公里路的这端,不敢去触摸另一端的丈夫。
丈夫精神焕发的倾倒着满肚子她根本听不懂的生意经和发财梦,她只平淡的听着,偶尔回应一句“嗯”。丈夫的这种兴奋不是一时的,是经常的。在认识他的十年里,丈夫有多少次为赚到钱精神振奋,就有多少次在她面前垂头丧气,失势时总会来一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因而她被锻炼出一种不悲不喜,抗打击且抗兴奋的能力。
其实丈夫陷进了一个圈套里。他特别想拥有金钱甚至想做金钱的主人,从而致使他每次有机遇时便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每次贷款借机生钱,结局都是要还的贷款数目比努力赚到的还要多。最后他掉进不知是赚钱为了还贷还是贷款为了赚钱的漩涡里,挣扎着不能自渡。有一次理智告诉他:你要冷静。但当他再次面对金钱的诱惑时,一个响亮且持久的回声把其他声音都掩盖了:我只要钱,不再让任何人看不起我!那日清晨的阳光是整个冬日最刺眼的,天空是最蓝的,已经蓝到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一个乡邻一大早便找上门来将湛蓝的天空敲的稀碎,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一家子懒人,几千块钱都还不上,要什么脸!”听到乡邻的话,十二岁的他眼睛里射出两道怒火。他带着这股在今后近二十年岁月中涤炼成魔火的愤怒和仇恨与被金钱欲望掩饰的自卑的窘迫心苟且度日。每次赚钱机遇降临的时候也是魔火再次燃烧的时候,拱着他遁入骗局,自卑窘迫的心也火上浇油助长他的歪门邪念。可当他稍微赚点钱,又如狂风骤雨般急撒出去,因为仇恨是不能攥在手里的。他出手阔绰将钱花掉,贾别人之嘴投来的“真大方!”的称赞才是他最想听的,才是解救他心病的良药。
年少贫苦,中年发迹,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是幸福的,回忆里的困境都变成了当年勇。但这对于一个青年来说就难了,因为时间是只会粉饰以前岁月的骗子,毕竟他活在真实的困境里,甜也是苦,苦变成毒,荼害着他的人生。这时命运跑来告诉他:“你在灿烂炙热的青春里嫌弃贫穷,终有一日,会在财富中怀念因贫困而青春的那些冬日。”命运总是这么爱多管闲事。
其实丈夫回来的正是时候,因为她已经做完第一个疗程。她因生理上所谓的缺陷准备暂时放下旧恨,让丈夫帮她丈量那条通往子宫的道路是否一如从前神秘而诱惑。丈夫给出的答案是一阵沉默,她先是静静等待沉默后的最终答复,后因忍无可忍的暴躁拽起被子背过身,留下赤着上半身的他躺在另一侧。不过最终碍眼的白墙指使她掀开被子,并带来一阵将丈夫的沉默吹散的风。“说!”“差不多。”丈夫的心因这句话凉了一半,而她的心几乎全凉了。男人回答“差不多”其实是非常差,男人回答“可以”其实是非常好。男人非常良好的从古人那里继承来智慧的中庸之道,并在女人这里发扬光大。
那夜之后,床被分成两份。她与丈夫的距离变成被窝里未被开发的地带,冰冷而漠然。而且他们不再在床上相拥入眠,因为她告诉丈夫:“两个空洞的身体拥抱在一起,只徒增空洞的面积。”夜里她感受到丈夫没有活力的呼吸,醒来孤独的招呼没有早安吻的清晨,她知道:一切都变了。就像衣服再怎么合身也装不下一颗讨厌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