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家非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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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毋庸告别

    作者:非文

    第一章

    宫缩一浪接着一浪,肚皮越发紧了。间歇期她好不容易可以喘一口气,可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又要投入战斗。肚皮渐渐发硬,阵痛伴随着扩散开来。起初按照医生教授的深吸慢吐的呼吸方法,她还能缓解部分疼痛;可随着宫缩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些小把戏便连隔靴搔痒也不如了。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产床冰冷的护栏边,一只手抠进丈夫胳膊的肉里。脑袋不受控制的左右大幅摇摆,上下牙仇敌似地咬住对方。护士的疏忽就在于没有给她一个可供咬合的物件,但此刻给她什么都不合适,就算钢筋放进去也会断掉。她脸上的肌肉互相僵持,五官不受控制地扭曲,眼睛跟着变了形,琥珀色眼球已不见踪影,眼白在缝隙里激烈地颤抖。丈夫看她这般模样也不禁喉结发紧,缩起脖子。

    两名护士按住她的腿,医生手戴乳白色塑胶手套准备做开宫口检查。她本能的将两腿往里并拢往回收缩。医生老练的将手从下面伸进去,摸索几下后,用五根手指尽力扩张子宫颈口。“啊!疼死了!我不做这个检查!”她倏地用两胳膊肘撑起一丝不挂的上身,双腿不停抖动。如果说宫缩是闷声炮,那开宫口就是惊声雷,让痛感一下子达到峰值,却丝毫不给她缓冲。检查完毕,医生妙手回抽,手套如从葡萄酒中浆洗过一遍,血液挂杯般黏在手套上以一种冷漠且无奈的方式在命运里呜咽。医生脱掉手套看也不看地扔进垃圾桶。

    心脏跳的越发快,护士迅速地给她戴上氧气罩,可她身手敏捷的又将其摘掉。“小孩心率太高,缺氧,你得戴上......想想你的小宝贝多么可爱,马上就要来跟你见面了,坚持一下......”医生反复说着这几句话,她依旧张牙舞爪地翻来滚去。“就是就是,再坚持一下啊,小宝宝马上出来啦”丈夫鹦鹉学舌般拿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安慰她。“麻醉师到底什么时候来?我要打麻醉!”她自顾不暇无心理会那些拿胎儿安慰她的人。“很快,很快,医院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需要打麻药。”“很快?这都几个小时了,恐怕天都要黑了!”说着眼泪滚下来。

    宫口不知何时才能开到八指,对她来说即使下一秒也是遥遥无期。但是胎儿还未娩出,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她用力擦去两行热泪,委屈顺着湿漉的泪痕一并被抽回。疼痛差点儿就将她击倒,但正是因为这一点之差的优势她没有缴械投降。她被迫变得勇敢,甚至伟大。今后当她躲在无数个黑夜里默声痛哭,并诘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她并没发现正是从此时她走上了一条不得不走的道路。教训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人变得比表面看上去伟岸多了。

    “快给我一刀吧!直接给我一刀,痛快些!......我要下去,我不要在产床上!”她晃动着身体为皮肉极苦呐喊,只是产房里的医护是整个医院听力最不好的。她们忙碌如野蜂飞舞:准备待产材料的,准备麻醉工具的,观察监测机器的,唯独没有宽慰产妇的。时间在钟表里画圈,但在今天下午,永恒按下暂停键驻留在从不知疲倦的时针上。

    “在注射麻醉剂前我先念一下注意事项:1.若发生...”

    “你他妈还念什么念,我都疼死了,还念个屁啊!”“啊”字拖着长腔迎面刺向麻醉师,使得她不得不在意识上后退了两步。

    “那个,一会打的时候你得尽量保持不动啊,得十分钟,动了可是会打偏的......疼的话要先忍住啊。”

    “真他妈的废话多,你来试试,一分钟你都保持不了!白痴医生!”她碎碎念地咒骂着医生,身体却已经按医生说的姿势侧身蜷缩起来,尽量用胸去靠近腿,并在宫缩的时候保持不动。

    医生用消毒棉球擦拭过腰椎部分的皮肤后,将针头穿过表皮插进两脊椎间,刺入硬膜外腔,还没来得及注射,一波宫缩见缝插针地袭来。她双手吃力地抱着双膝,干瘦的手背上青筋跳起,并不怎么发达的肱二头肌当机立断艰难地支撑起局面。膝盖紧贴在一起,膝头因摩擦泛起了红。两脚交叠着,脚趾紧缩在一起,趾甲盖溢出宫缩之痛的黑紫色真面目。不知怎地腰冷不丁一抖,打破了这雕塑般的僵着,麻醉剂变了路径,沿着神经向左下方扩散。

    她呼出一口气,耸立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不知何时已撒开了丈夫的手。丈夫在一旁恭候,待她睁开眼,他伸手拭去她额头的汗。“原来是个男麻醉师。”她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麻醉师:卫生帽和口罩之间是有着厚厚镜片的近视镜,鼻梁矮塌塌弱势地躲在眼镜下面。此刻眼前的麻醉师就像往日大众心中医者父母心的好医生形象一样,可先前怎么就那么面目可憎呢。

    肚皮又紧了,子宫内翻涌起来,剃须刀般“嗡嗡”作响,但剃不掉她对这熟悉声音的恐惧。不知是恐惧带来的错觉还是客观的现实,先前的痛感如起死回生的藤蔓顺着身体的每根血管汲取着其中汁液再次将她紧紧缠勒。“好像又开始疼了......是真的疼!难道麻药不管用吗?”她只得胡乱捶打着床板。

    “别锤了,再锤下去生完孩子你手会疼的!”

    “医生她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打完麻药她还是这么疼,看上去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这已经减轻很多了,如果不打麻药会比这更疼的!”

    她听到这句话说什么也要睁开眼,白一眼医生。事后她竟心安理得的后悔,当时没有做出更过激的报复行为。但现在她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吼,不能叫,不能哭也不能笑,不能捶打,不能撼动,甚至最好不提任何要求,产妇自己默默解决掉这可恶的疼痛,才配得上伟大嘛!

    “好了,开够八指了,可以准备生了,家属去门外等。”她从医生的牙缝里清晰地听到这句好像可以解救她的话。她身子底下铺满了产露垫,身上盖着一次性的医用无纺布。医护人员以看待实验室白鼠的眼光围拢过来,并用与热情成反比的力气固定住她的双腿。实习的小护士热心的想上前宽慰她,无奈却被产房里感染众人的叫作“气场”的东西给震慑住了,她只得意念先于脚步为她送去祈祷。年纪稍长的妇产科主任医生以一种最不起眼的方式潜入产房,不动声色的静候在一侧。她的出现不仅让“气场”随着她的脚步消淡而且让整个楼层的护士都舒了一口气。

    “宫缩的时候,使劲用力,像排便那样......”她岔开腿,手掌包住膝盖,手指钳着膝盖骨。弓起的背如同上了满弦的箭弩,缩着的肩头将与下颌骨连在一起,颈部两条筋如纤夫手中的绳子用尽全力也只勉强将头托起。她脸上沉睡一年的毛细血管被唤醒了,争相迸发,涌出一片片平日里只有羞愧到自卑时才会浮现的红。“看到小孩的头发了,再使劲。”她只看到医生的嘴在动却完全听不到医生的话,宫缩一结束便摊下来,更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力气能坚持几次这样穷尽力气的冲锋。三个回合下来一次比一次式微:腿不受控制地发抖,手掌摸不到膝盖了,脖子由酸变木,眼睛涩涩睁不开,这些器官定是正在筹划革掉眼前这个主人的命。

    护士在产床边摆下一件助产利器——凳子:“既然你生不出来,那只好我来帮你。”她因被主任医生的话击中变得无比清醒,顿时顾不得疼和众人一同望过去。医生踩上凳子准备结束这场漫长的战役。她俯下身,双手掌重合按在浑圆鼓起的小腹上,稍稍往上起身,然后整个上身猛地向下一击,将千钧之力推入腹内。子宫内的宇宙像经历了从外太空投掷来的原子弹爆炸,余波将门窗震开,连整幢楼都为之一颤。

    “哇!”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声响彻寰宇,但对她来说只是陌生的警报。她慌忙卸下包袱的同时又戴上了一辈子也摘不掉的枷锁。

    助产士接替主任医生的位置,照着腹部三下重压,胎盘、羊水连同恶露一起喷涌而下。待清理完毕,护士将厚厚的棉被盖在她身上。从中午一点钟爬上产床她就跌进了冰窟,直到天黑,她才再次得到温暖的眷顾。棉被是人类最忠诚的好朋友,你给它冰冷,它却回报你足够的温暖。

    一旁,护士正在包裹,婴儿被包进姥姥提前备好的小包被里,一根红绳子将婴儿扎实包紧的同时也将其牢牢的与这个世界捆绑在一起。她还是难以置信曾经那个在她子宫里上下翻腾的胎儿如今已变成真正会啼哭的婴儿!而且就在婴儿啼哭的一刹那,她立即拥有了令她惶恐的无法承其重的母亲的身份。并且这种母女关系是绵延累世无论以怎样的形式都无法断离的!但母爱之于人类是不可企及的圣地,她一辈子奉献付出也不过是在朝圣而已。可就目前来说,她远不知道除了精神上还应在其他哪些方面付出些什么。

    有个声音告诉她:“婴儿只是经由她的身体娩出,脐带已经剪断,婴儿对她的依赖只应减少不应增多。”她母爱下滋生的恨意随着脐带的断裂看似已杳无踪影,实则如死灰中的星火儿,一点风吹草动即可遍野燎原。只是她并不表露于色,把这事做的密不透风:她将恨连带着根扎进了婴儿的身体里。

    无数次她捶胸顿足逼问自己:若不是因为怀孕她怎会结婚呢?又怎会嫁给他呢?她真的爱他吗?她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一脚心高气傲一脚自卑敏感猝不及防地陷进婚姻里。心高气傲时她懊悔:怎么会嫁到你们家呢?瞎了眼也不该嫁到你们家!自卑敏感时又漠然:我不该嫁给任何人。我是集体主义者里的个体主义者,又是个体主义里的集体主义者,哪都不合适,百无聊赖,自生自灭罢了。可是一个小小组合细胞的到来硬是不留余地的逼她做了选择。她没有杀死那个细胞,于是杀死了自己后半生的选择权,杀死了自由主义,恰恰是因为那该死的伟大的母爱。当然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人总是把更大的痛苦留给明天来逃避眼前的小痛苦。相比起十月后的分娩之痛明天的流产之痛是令她更不能承受的。多少次她在心里说:真不该要这个孩子!可刚说完就迫于道德和良心谴责而小声说:呸呸呸,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直到分娩前还持续呕吐的妊娠反应让她更加肯定那个否定的声音,于是她只好说:这辈子,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一个否定未来的人难道不也在否定过去吗。

    可她是怎样将恨扎进孩子身体里的呢?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便是:她生就在一个如矿山般探不到底的并且就连始作俑者也毫不怀疑其真实性的恨的假象里。于是他以恨为信仰却当爱为陷阱。所以这样一个含恨而生的生命如何产出爱呢?产出恨是理所当然的。与其说她恨孩子不如说她被迫恨自己,她在自己不被爱的臆想里溺了水,并且拒绝别人施救。母亲无意识造就一个恨的壳子,她便恭敬顺从地钻了进去,再也爬不出来。在她三十岁这年,壳子变得越发狭窄幽暗、沉闷黢黑,再不打破她只得同壳子一同殒灭。

    “胥子蒙对吧,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将头迟迟扭过来,眼皮沉重得只能撬开一条缝,却只看到婴儿的两条腿。“我看不清,不知道......”“嗯,对,是女孩。”医生见她嘴皮动就当是应承下。她无力表达,无力辨别,但此刻却很享受这无力。

    “哎呦,恁不着,小王是回家了,哈哈哈......我说打麻药咋找不着人嘞......”她听完带着惯性的止不住爽朗笑声的护士长的话,心先是烧了起来而后又凉了下去。她应该投诉医生?还是破口大骂?又或者是要求赔偿呢?可奇怪的是她宁愿自己没听到护士长的这番话。

    产房外面,父母双亲还有婆婆站在两边,目光锁在产房门上。人进进出出,产妇被陆续推出,只不见自己孩子的身影。母亲把包递给父亲,准备去楼下洗手间。“胥子蒙家属在不在?”听到护士问话又急忙折了回来。三人迅速围上来。

    “小孩顺利生产了啊,6:56分,6斤6两。”

    “男孩女孩?”母亲问道。

    “女孩。”

    “哦。江南呢?人去哪了?”

    “呦,还是双眼皮大眼睛呢!长大跟蒙蒙一样漂亮。”

    父母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婆婆站在一旁融在了空气里。她双臂微弯双手习惯地握在腹前,背总是弓着,像随时准备听命于别人而做出准备。脸部的肌肉不自然的努着,两眼笑出一道缝,牙龈不情愿的露出来。“去哪了?妮儿将被抱进去。”“抽了根烟。”

    丈夫径直走向小婴儿,埋下头仔细看。不时拉拉小手,捏捏脸蛋,将其玩弄股掌之间。

    “大眼睛双眼皮,可漂亮。”

    “是吗。”

    “嗯,像你......疼不疼?”

    “什么疼不疼?”

    “医生在给你缝......伤口吧”

    “伤口?”

    “侧切伤口。”医生接过话。

    产床末端两名医生正在进行术后缝合。右侧医生固定伤口,左侧医生拉针扯线。“你是不是提前使劲了,生之前上厕所了吧,里面都撑裂了,得缝三层。”“多长时间能缝完?”“缝了有半个小时了,快好了。”

    清醒之下,穿过伤口皮肉的针线让她有拉扯感却丝毫不痛,这得完全归功于姗姗来迟的麻药。还没回过神来,护士已将裹着包被的小婴儿放到她面前。

    “你看,她眼睛睁得好大!新生儿不都是闭着眼嘛?”婴儿大大的眼睛,好奇而漫无目的地望向天花板,小嘴巴紧抿着,偶尔卷起舌头好奇地嘬一嘬成人已经腻歪了的尘世的新鲜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