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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部发给一张“粪票”,定额配给,重量五吨,限冬至日当天上午去城里石人桥粪码头装船,过期作废。
也许你会打个愣神,人家动手干事是煮米饭、下面条、包馄饨,都是香喷喷的“进口公司”的美味佳肴。你怎么不顾斯文,不辨清浊?偏要啰嗦摆不上台面的、“出口公司”的劳什子。那有啥意思?
真别说,意义可大呢!
五十多年前,城里东西南北四城门,每天人来车往,熙熙攘攘。最早进出城门的是手拉粪车,最晚进出城门的恐怕也是手拉粪车。城里那么多人生理需求食物,吸收、消化、排泄,再吸收、消化、排泄。日复一日,往复循环,简单又重要。生命得到延续,社会不断发展。人有生存需要,庄稼同样有生长需求。俗话讲“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料足,稻麦硕。尤其是人粪尿,肥中拇指翘,丰收离不了。
那个年代,农村根本没有公共厕所的影子。就是城里,街巷深处、闹市商区公共厕所也是量少质陋。用砖头砌一两间小房,有尖顶,也有平顶,中间垒一垛隔墙,女厕男厕各有归属。分别按二三对、三四对石条或水泥条板方便蹲位,男厕里再用水泥砌一条小便槽。朝南面屋檐下开个大口子,安装上水泥花窗格子,散散臭气。男、女厕所一般都没安装门,两边都砌上一人多高的“转角”围挡,彻底切断“内外视线”,给如厕者以最大安全感。蹲坑下方是黑咕隆咚的长方形的蓄粪池,容纳量都不少。那时候,城里公共厕所极少装自来水管,大都是早厕。环卫工人挑担清水,一天两次冲洗打扫。有时背个喷桶,“咯刺咯刺”喷洒农药,灭蝇驱蚊杀细菌。城里广大居民每天一大清早除了烧早饭煮香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拎着马桶握把刷子奔去附近公共厕所“甩掉臭包袱”。在紧挨厕所旁的清水池里刷马桶,“刷刷刷”的声音,在城市大街小巷的公厕周围至少每天都要持续“奏响”到太阳升起八丈高。于是乎,每家每户大门口、台阶旁都是圆圆的马桶敞开口,斜倚在墙壁“晒日光浴”。这道见怪不怪、熟视无睹的城市“风景线”一直展示到夕阳西下。
说到公厕身下的蓄粪池,“肚子”再大,时以积日,也有撑胀饱和的时候。它无计可施,关键是没有供排泄的“下水道”。那时,它根本没有“三格式”化粪池,没有四通八达的排污管道,自我净化能力脆弱归零。它就是“一团死屎”。需要人工经常帮忙“抠挖”积污杂秽,才能保持正常的“吐故纳新”。人工运作的流通渠道从城市开拓到农村,延伸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阡陌良田。今日的大粪臭,换来明天的稻花香。值啊!
城市周边的农村在吸纳处理广大居民的排泄物,这方面享有装卸优先权,经常会得到定额配给。稻麦丰收确有“城乡友好联盟”的催生因素和倾斜功用。
这次去城里装粪正好排在冬至日。家家做团子,户户盼团圆。让大伙儿歇歇吧。一只五吨水泥船,会计处预支五元钱购粪费,揣上粪票,我和阿良两个人凌晨三点摇船出发。那天,西北风呼呼劲吹着。村里去城里,正好由北往南,可以“借北风”。船头头舱龙骨上方正中有个圆孔,插上根长长的粗毛竹竿,竿子上绑上一只养蚕大圆匾,对着北风,“篷帆船”开航了。我人高大,负责摇橹。阿良人矮壮,专司扭橹绑绳。两人同手推,同脚退,步调一致,配合默契。溯风推“帆船”,人力加风力,船速加快近一半。黑夜里,看不清河两岸的东西,只觉得慢慢后退。凭着对水道的熟悉,轻松自主地驾驶着水泥扯篷船冲开“哗啦哗啦”层层波浪,昂首向城进。
船速很快,个把小时快驶入到郊区“长广桥”下。“长广桥”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弧形桥洞下不高也不宽。这里“五浜”汇入,常年水流湍急,过往船只非得小心翼翼,谨慎驾驶。撞船头碰船艄的“小摩擦”司空见惯。黑夜里注视“长广桥”,一大团黑影子。凭经验判断,中间黑洞洞的拱形桥洞正像睡眠惺忪的大狮子,长大嘴巴,端坐昂首,静待“阿乡”驾船驶近好好“戏弄”一番。“阿良,长广桥到了,快去把竹匾绳子解开来,快放倒毛竹杆子!”我催促着阿良。心急慌忙,加上天黑,阿良摸摸索索,关键时刻掉链子了,硬是解不下绑紧竹竿和竹匾的两根绳子。花了好大劲才解开上方一根。顺风又顺水,空载水泥船身轻脚爽,眼睛一眨已经钻向桥洞。高耸的毛竹竿稍上方直挺挺地撞上桥洞顶部。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我俩反应过来,只听见“咔嚓嚓”一声巨响,沉重的“桥坐客”已经把轻飘的“竹行客”的“腰部”扭断了,毛竹杆正好断裂在船头头舱龙骨上方正中圆孔的接触部位。瞬间,竹杆和竹匾都像瘫子一样倾压下来,趴倒在舱面上,没了声息,再也不会“借风破浪”了。还好,有惊无险,人和船都没事,一点小损失,甭管它。
两个人一撸推一撸板地又摇了两个来小时,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把船驶进了城里石人桥堍装粪专用码头。桥面上已有自行车的铃声和行人的咳嗽声传入耳朵。哦,新的一天开始了,城里人又开始忙碌了。桥旁的乡下人早已忙碌了。听说,这个粪码头今天上午的任务要装泄五大船粪水。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三条船按秩序排列在那里。轮到我们是“老四”,没话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应该的。一打听,都是兄弟大队的。不曾谋面,但都是“一块土上的”,自然无戒心,很亲热。去城里摇过粪的有实践体验,早到早装,晚到有时装不满。这次“名列榜首”的两位毗邻大队老兄弟,昨天晚上就把船靠在码头上了,蜷缩在船尾舱里稻柴铺上苦熬了一夜。大伙儿有话没话,东拉西扯。抽烟的,搓手的,跺脚的,显得清闲悠然。我跳上岸,走到石人桥不远处花了两毛钱买了四只大饼两根油条做早点。一人一半。久违了,真香啊!
早上七点刚过,环卫工人的头辆粪车开始卸粪装船。那时候的粪码头在我的记忆中印象很清晰。岸面上有一个五尺长四尺宽三尺深的长方形水泥池子,紧临河边的一面正中下方有个大西瓜形状的圆孔,专供粪车倒粪泄粪。圆孔外有两三节很长很牢固的木粪槽,伸出坡岸。最末端的一节木粪槽设计得很科学,可以灵活升降,确保搭牢和伸进船舱,让船舱确保“喝”进每一滴粪尿。如果管道衔接不协调有缝隙,粪水无孔不入,“滴哩哒啦”,泄泻河中,清河水岂不要成“荤汤水”?要知道,那年代的大河小河水多清纯无瑕呀!随手捧起来就能喝。
五吨水泥船装满大粪,只需要十来车足够了。那个粪车是量身定制的。前面是两根粗壮结实的木柄把手,供人握把拉行。后面是厚木板粪箱。一米五长、一米二宽,一米深。箱顶有方形入粪口,凸边凹盖,箱盖合一,严丝无缝,不溢不溅。粪箱前面下端装有手拉闸门,四周边框上镶有橡皮垫圈,可开可关,不滴漏不扰民。运粪工人真辛苦,有白班,有夜班,风雨无阻,任劳任怨。要运粪先要掏粪。没有机械抽粪,全靠人工掏舀装箱。
我是知青,先前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邻居里就有环卫工人,对此颇有接触和了解。
舀粪水的器具是特大号粪勺子。木制的,平底,圆口,有长毛竹柄。往粪池里“扑通”一声沉下去,舀满一勺提上来。乖乖,至少要小半粪桶。二三十斤一勺,一勺,又一勺。上上下下,不是强壮男子汉,不是撸起袖子臂力硬的吃苦人,恐怕一箱灌下来,扛不住沉重、臭味、恶腻,就要累趴下,拔脚开溜。公共厕所的背后地面正中都砌上一个舀粪口,窨井盖大小。平时盖紧防误跌,需要出粪时就打开。出粪口的左侧一般挖有斜坡深凹坑,水泥浇铸,十分坚固。作用是把粪车推进去,降低进粪口高度,越低越方便。一勺粪水从舀进去,提出来,扭腰转背灌进粪箱口,必须一气呵成,一步入箱。越到坑底越艰难。坑底规定半年清除一次。环卫工人头戴安全帽,身穿皮衣皮裤,脚蹬长筒雨靴。手套、口罩一样不拉下,真是“武装到了牙齿”。带着钉耙、铲子,顺着梯子下到池底,憋着吸着呛人的沼气,熏脑烧心,晕头炫目。借着微弱的外部自然光线,快速地把沉淀在坑底里的粪渣、石块、砖瓦、烂铁、破布、腐木等等,所有污秽之物钯成堆堆,铲进箩筐,吆喝上面的搭档赶紧拉上来。一筐接一筐,臭烘烘,尿淋淋。习以为常,没谁打“退堂鼓”,没谁说牢骚话。本来嘛,环卫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北京有个掏粪工人时传祥是全国劳动模范。他受到伟大领袖的亲切接见。社会主义社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榜样的力量激励着全国成千上万个“城市美容师”,再苦再难,也要坚持奉行“肮脏我一人,清洁万家人”的高尚理想和坚定信念。
说来也真有点“正打歪着”。清坑底清出了钥匙、金戒指、银手镯、皮夹子什么的。都是如厕蹲位者不小心坠落到粪池里的。侥幸“物回原主”的机率微乎其微。平时,粪管所也有“报案”记录。集中清坑时“重见天日”,颇有所获。工人们认真清洗干净,仔细分拣甄别,统一登记放在桌面上。同时在所属公厕外墙上贴出“失物招领”通知。果然,闻讯赶来认领的失主,好些人喜出望外,有所斩获。看到这里,你说“腐朽化神奇”的事情人世间有没有呢?你有所耳闻或目睹吗?
我们四号船装好粪水已过十一点多钟。一分钟不耽搁,调头返乡。如果行驶顺利,下午两三点钟就可以到家了。如果那时候有定位仪,村上人随时知道船已驶到哪里;如果我俩有手机,可以提前通知他们挑着粪桶来卸船浇麦苗。可惜,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或者说只有后果。
摇呀摇,重载船难摇,粪水船更难摇。水路长长,人腹空空。好在年轻人,有干劲,顶得住。一路摇,一路臭,一路晃。阿良有经验,预先带一小捆稻草。分扎成一小撮一小撮长条条,扔在粪水面上,那样子波随草动,草抑水晃,碰溅的频率迅速降低下来。下午点把钟辰光,又见到“不祥之桥”长广桥。对面“噗噗噗噗”驶来一队货轮。一个轮船头,拖带着十来艘重载货船。“塌塌浦”,宛如一条水上长龙,笃悠悠,慢吞吞地蜿蜒驶来。粪船桥洞里挤不过去,无计可施,只好靠河边呆着、耐心等着。桥堍旁有个河埠头,洗洗刷刷的大婶子、老妈子真不少。河岸上还有好几个顽童在追逐嬉闹。我们的船不是摇的大米面粉,也不是日用百货,是摇的最“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兄长大哥大”。我们的船就退缩在桥堍旁边,紧挨着河埠头正洗涤着做“冬至”团子馅心的青菜、萝卜。一个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一个鲜嫩水灵,撩人馋虫。河埠头上的城郊的“高人半等”的“马汰嫂”们,对这只可恨的贴近埠头的粪船和船上两个可恨的“乡巴佬”指手画脚,恶语相加:“快摇走,快滚蛋”!妈呀,我们不是无赖,非赖在你们这块风水宝地恭听你们的“逐客令”。我们总不能在货船身上“嗖”地一声飞过去吧。那个船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早一步先于我们进桥洞。全队驶过,至少五六分钟。
河埠头上,人们的忍耐心可能是一两分钟。实际使用时间已经超出他们底线的好几倍。动嘴变成了动手。有人顺手拣起河边的烂菜叶、萝卜头、砖头瓦片向船、向粪、向人乱掷过来。那几个小孩更厉害,一直在河堤上居高临下地追着我们跑,手里掷着小石子,小砖块。我们的船已经挣扎着、喘息着驶离了桥洞,但是危险还没彻底摆脱。果然,我右脑勺上被一块石子掷中了,慢慢地淌出血来,慢慢地隆起包来,满满地疼痛起来。阿良火了,让我把船靠岸,教训教训小兔崽子!那几个小孩一见闯祸了,真像小兔子呼啦一下子不见了人影。阿良从旧棉衣上扯下块棉絮,让我按紧伤口。他急中生智,朝手心“呸呸”吐上两口唾沫,身体半蹲,双膝夹紧稻草,熟练地用稻草搓成一根细草绳,代替绷带,在我脑袋上紧紧绕上两三圈。他一边绕一边自语喃喃:“大头啊,冬至团子没吃到,飞来石子吃到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