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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冬天,天黑的早,时人睡的也早,但和王盆疲于赶路的夏天绛却不是如此。
夏天绛本也以为自己沾着草堆就会倒头大睡,但到底还是耐不住年轻力壮,他在稻草铺就的床上躺了约莫一刻钟,腹中就回过神来,咕咕的叫了起来。
柴房门已经合上了,这里住的人也付不起油灯钱,屋里可谓是一片漆黑。
不过他包袱就在身旁,摸黑倒也能摸着,夏天绛凭着手感解开了包袱,掏出了那个特意被单独包起来的干粮包裹。
高老太太给他做的咸饼子早就冻得邦邦硬了,夏天绛掏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咬了一口,最终无奈的叹了口气,算了,先饿着吧。
只是还没等他把干粮放回到包裹里,就听见有人开了口:“哎,这位大哥……”
夏天绛以为不是在叫自己,就继续自己的动作,结果猝不及防的是,一个黑影“唰”地就扑到了他的面前。
夏天绛对前几天的事还心有余悸,当下一惊,脑子里还没过什么,身体就下意识的伸出一拳打了过去。
“啊!!!”
这一声真不小,将整个屋子里的动静都惊起来了。
“谁啊,没看到好几个人在睡觉呢吗?”
其中一个离夏天绛比较近人点起了火折子,微弱的光亮顿时照亮了柴房这一角。
夏天绛这才发现自己的“床铺”边倒着一个穿着袍子的年轻人,瞧着是个书生的模样。
书生捂着鼻子,连连告罪:“对不住对不住!我有事叫这位大哥,没想惊扰诸位,烦请原谅则个。”
柴房里住的人里头,书生模样的人还真不少,但能住柴房的,也都是像夏天绛这样没钱的普通人,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能不生事就不生事,书生既然道歉了,他们也就滑坡打驴的表示体谅了。
当然,也有脾气坏的人出声警告道:“见你是个书生,不跟你计较,若是再如此,别怪我拳头没长眼睛。”
书生缩了缩脖子,闻言也只能连连点头。
夏天绛见这是个书生,下意识的便放松了些警惕,甚至多了些尊敬。
夏天绛自然是读过几年书的,不然邹老爷子也不会在一群泥腿子里挑了他这个人做女婿,只是他实在没有读书的天分,这样的人,若是家中有些闲钱,未尝不能让他读下去,在科举官途上投投石,问问路。
但夏家自己过的尚且糊糊涂涂,哪有什么余钱浪费在夏天绛身上,当初夏家兄弟上学有一半得归功于夏家没有什么丰厚的家底,而大部分的农家人找女婿,还是敬重读书人的。
说白了,夏天绛的亲娘宋老太太捏着鼻子把兄弟二人送去读书,主要是为了他俩好找媳妇,目的就不纯粹,哪里就会走科举这条费银子的路了。
虽然夏天绛没有读出什么学问,但是夏家村的西村,可是真的读出了几个秀才的。
夏天绛的老家毕竟归属小西北,因着气候因素,最为钟灵毓秀的学子大都汇聚在江南,相对的,西北就是那个最难出才子的地方。
因此,平州知府考校平州各地县令功绩最为重要的一项,就是任期内所出的灵秀学子的数量,用白话来说,就是你这县令在任期间,治下秀才、举人到底考上了几个。
所以县令对于秀才公们还是很重视的,西村那几个考上秀才的人,也是被当地县令亲自接见过的,当地县令甚至还亲自写了几幅大字,在夏天绛看来,这是何等的风光。
但他还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自己是指望不上了,却说不得能指望指望自己以后的儿子。
想至此,对着这个书生打扮的人,夏天绛想说的话在脑中过了几圈,才出口:“敢问这位兄弟,是为何……?”
书生揉了两下鼻子,才朝夏天绛作揖,声音倒是特地放轻了很多:“在下是来自平洲的童生,名叫王延宁,无故唐突大哥您,是实属无奈。
说来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在下此次是游历返乡,盘缠只剩下了微末,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方才闻到大哥你这边有饼子的味道,情急之下才做出无礼举动。
冒昧的问一句,大哥可否掰一小块饼子给小生垫垫肚子?大哥若是愿意,小生属实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意,小生也绝不为难。”
夏天绛舒了一口气,他还当是什么事,那咸饼子他如今确实咽不下去,还想着明天问店家要碗热水泡着再吃,饼子本身就是糟糠面做的,值不了几个钱。
再者,也不是饥荒年,粮食比命还金贵的时候。
这王延宁说的如此可怜,夏天绛多重思量下,拿出了一个咸饼子,递给了王延宁。
那位有火折子的人早已经歇下了,两人此时自是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夏天绛不过是凭着声音猜测方向,王延宁已经饿到了极点,哪怕是个难以下咽的饼子,对他来说也是珍馐。
王延宁接过饼子后,愣了一下,他手里头摸到的份量,可远远比那“掰一块”的一块大得多,这憨子常年读书,鲜少跟人打交道,如今碰上夏天绛这么个热心人,登时心里一暖,也不管夏天绛看不看得到,朝夏天绛做了个揖。
“大哥赠饼之恩,无以为报,且等我片刻。”
王延宁已是饿的不行,急切的连啃了三口饼子,才缓过来气,因而最后半句话说的有些囫囵。夏天绛没有听清他的话,既然饼已经给出去了,他便安心地睡了起来。
经过这一番变故,他已经忘了腹中饥饿,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待到王延宁吃完了饼,摸黑从自己铺子那边拿了个东西,递给夏天绛的时候,半天过去了也没有人接。
王延宁无奈,只能将手中的卷轴放在夏天绛身上,又做了个揖,才爬回去睡觉。
夏天绛这一觉不同于前几日,因着前些日子他们都是走小路,过的不是村庄就是乡间田地,有月光的时候二人就尽力赶路,唯有白天才能轮着睡觉。
二人都是男人,倒也不担心自己会受寒伤风,不过因着前头的遭遇,二人便有意识的避着人赶路,算了算路程,走的路倒是比一开始设想的要远的多了。
夏天绛第二日一直睡到了公鸡打鸣还未醒,天自然还没有亮,但店家已经开始做饭了,这就少不了要往柴房来,一时间屋子里都是翻身的动静。
这动静好一会儿了,才把夏天绛吵醒,他难得的想赖上一会,却听到昨天那个书生对他道:“这位大哥,谢谢你昨天的饼,小生只能将这卷轴送你,还望大哥不要嫌弃。”
说罢,王延宁也有些忐忑,倒不是他的卷轴连几文钱都不值,而是这些没读过书的人都不认这文邹邹的东西,更何况卷轴里头也不过是王延宁自己临摹的山水画,他又不是什么大师,画工也不好,勉强能看而已。
夏天绛迷迷糊糊,并未回话。
王延宁最后看了一眼夏天绛的位置,才背上自己的包袱,离开了此地。
夏天绛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王延宁话里什么意思,他脑袋一片混沌,只听见了卷轴两个字而已。
等到王盆已经收拾好了来叫他时,才发现他是有些着了风寒了。
王盆苦笑:“夏兄弟,下次不行咱俩挤一个榻也好,你这样实在太苦了,不用跟我那样客气,要不今日歇息一天再启程?”
夏天绛只摆手,他并不想耽误王盆的行程,于是花了一文钱让店家做了一海碗姜汤,又掏了几文钱让店家给了他几个馒头,当然,这几文钱买的馒头自然不是细粮,而是吃起来辣嗓子的粗粮罢了。
夏天绛囫囵两口喝完了姜汤,添了些干粮,就匆匆收拾了自己的包袱,拿上了卷轴和王盆一起继续赶路。
大约两天后,夏天绛身体自己恢复了些许,才想起来看看这幅卷轴。
他自己文化不丰,骤然看到王延宁的画轴,只觉得画的好看,上头的字也是颇有风骨,是做了一首诗,大致的意思是自己有抱负施展不开,画的右下角加上了王延宁名字的落款,并个私章。
王盆也瞧见了,对此呵呵一笑:“夏老弟,这卷轴你留着吧,若是这叫王延宁的书生不得志,这画扔街上也没人要,但若是他有一天出人头地了,这画可大有妙处。”
同时他心里头也有些感慨,不知道这夏天绛的命怎么如此的好,自从他出了家门,就一路有人相助,就算遇上危险也是能逢凶化吉。
不过他也就是感慨一下,人啊,有时候不信命,好像还真的不行。
夏天绛倒是没多想,王盆这样说了,他也就将这画轴放好了,大不了当成个装饰品,以后放宅子里,说出去也能长长脸面,好歹那人也是个童生呢,说不得就成了个秀才公呢。
再往后的一路,就是无比的平淡通畅了,他们一路上就只是赶路,若是到了新的城池,就像这日一样歇歇脚,不过因着夏天绛柴房受凉,王盆说什么也没有让他再睡柴房了。
这些旅店的榻还都是比较大的,两人挤挤也能睡的安稳。
待到二人到了京楚地界,也花了有半个多月。
夏天绛吃了一路的粗面馒头,冷硬饼子,连个咸菜萝卜也没有,他从前也不是没吃过,但也很少有像这样连着大半个月都没换过嘴的情况,到最后几天的时候,眼睛都有些发黑。
王盆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但王盆跟夏天绛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有盼头。
夏天绛却是个前途命运都未卜的人,这样的人,既有很多可能,也有很多不可能。
饶是王盆断定夏天绛是个命不错的,也是不愿意跟夏天绛调换的。
所以说,很多路只能自己走通了,才有更多的人去艳羡你。
待到你发达了,艳羡之人莫不想成为你,但在你艰难度日的时候,大多数人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很好了。
等到过了黄栌关的例行检查后,就算真正的踏上了京楚地界。
倒是别提,夏天绛和高老太太这对岳婿横跨了几十年的时间,所经历的事情竟是发生了极大的相似。
在夏天绛看来,楚岳城中的繁华,令他顿觉自己狼狈不堪,所幸他身边还有王盆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大哥。
王盆见他呆住了,拍了拍他,笑道:“夏老弟不用羞惭,第一次来京楚地界,这样是再正常不过了,走吧,我先将车运到主家去,还有半天,哥哥做庄,请你吃顿饭。”
夏天绛正要拒绝,被王盆拦住了:“夏老弟不用忙着拒绝我,若是让我请你去酒楼吃饭,那是吃不起的,楚岳城里头有条小食街,给老弟你花个个把文的钱还是使得的。
这前头欠下的情,你若是拦着不让我还,我可得良心不安了。”
这话一说,夏天绛是真没理由拒绝了。
夏天绛就继续随着王盆的车走,王盆的车毕竟只是简陋的驴车,他倒是有心换匹马车,但一匹马要接近一百两银子,一头驴也就三四十两,这钱主家不出,他也不愿意自己往里头添。
不过也因着是驴车,王盆和夏天绛并没有走大路,而是七拐八拐,拐到了一个巷子里。
夏天绛看得出王盆没少走这个巷子,在巷子的一个角里打着两个桩子,王盆将驴拴好,就敲了敲某一户人家的门。
没敲几下,就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妇人开了门,瞧见王盆,有些惊讶:“哎呀,是小王来了。”
王盆和气的笑了笑:“赵大娘,麻烦你给掌柜的通传一声,我这是来运东西了,富贵城那边的热货都销空了,要不是我们店掌柜改成了定金押货的形式,恐怕要损失好多生意呢。”
赵大娘只笑:“瞧瞧,主家这次的眼光真不错。我就说呢,以前的货都缺点儿意思,只这次的,保管让夫人们满意呢。”
王盆道:“说不得是哪位眼光好的贵人出的主意呢,对了,赵大娘,这次的货可备够了?若是够了,还像以前那样,我明日规整好就返程。”
赵大娘依旧是笑口:“这你问我,我可不好说,你家赵掌柜可不跟我说着这个,不如你去溜达溜达,反正你今天也走不了,明天再来,什么口信也都俱全了。”
王盆点头:“是这个道理,我正要这样说。那行,赵大娘您先忙着,我带着我这个娘家兄弟去转转。”
赵大娘这才将视线放在了夏天绛身上,但却并没有经心:“成,你去吧,驴子不用担心,有点动静我都听见了,还像以前那样给你照看好。”
王盆连连作揖:“赵大娘对我可真是没话说,看来我明天不给大娘备点礼都良心说不过去呢。”
赵大娘佯装啐了他一下:“闹呢,去吧去吧,别在这碍我眼了。”
“得嘞。”
王盆笑嘻嘻的告别,夏天绛也在一旁做了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