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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两个换了洁净衣物,整理利落后,离开香水行,改道去赁马店。
东京马贵,一般人家并不养马,但马匹需求极大,赁马店便应运而生,遍布京城各处。其中数周通达赁马行最鼎盛,十家中七家用的便是他家的招牌。
李元惜赁的马,便是出自他家。
起初小左以为李元惜是要还马,不然,她去了别人家的店里,也不问马,只翻赁马店配售的地图,翻完了,找不到想要的,心情却愉悦了些。
这不合道理的行为,叫小左很是费解。
“姐姐,你到底在找什么?”
“找人!”
“在地图里找人?”小左纳闷,地图,不是拿来找路的吗!
李元惜最中意的地图,是从八通街外周通达赁马店随手买的《东京地图全版》,这一套地图共有十几个版本,有的是专为游客而设,有的是为书生准备,有的为香客而绘,有的为商贾标识。
就比如为游客准备的地图中,便详细记载着东京城内外各处游玩景点,譬如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对外开放的皇家林苑金明池和琼林苑;部分皇城宫殿等;北婆台寺、地踊佛寺等遍布城内各处的寺庙宫观;达官显贵的私家园林;好客侠士的亭台楼榭、塔楼桥梁等。册子中详细记载着住宿的客邸驿站、吃喝的酒楼饭馆、出行的赁马驴骡店、典当借兑银钱的典铺解质行等位置、名号、价位、风评等,最后还给出了不同需求的游玩路线。可谓一册在手,了然于胸。
李元惜购买的那版,价格也不过二十文,刚抵得过印刷费用,可知作图人并非为谋利。
“你想找他?”小左手指戳着作图者的姓名:“这还不好说?我们直接去找印刷的书坊,询问这个人物就行,何必专门再去赁马店?大同记印刷坊,好像不远。”
李元惜这么做,自有道理。作画人姓周名颉,且只有周通达赁马行出售这种地图,不难猜测,周颉和周通达赁马行必有渊源,必定熟悉,说不准就是它本族之人,问到的,一定比书坊多。
果然,去了一问,店家便喜笑颜开:“这位姑娘,想寻周颉的人不少,多是来找他做私家向导的。你猜想也的确不错,周颉确实和周通达赁马行有莫大关系。”
“那还等什么?”小左最急店家慢吞吞的说话性子,赶紧插嘴道明来意:“你们既然认识,劳烦照应着,我家姐姐想交识这位朋友。”
店家却摇头:“周颉并不缺朋友,也拒做向导,人各有志,姑娘们还是求缘吧。”
小左撅嘴,虽然能理解,但碰一鼻子灰,总归不爽。李元惜心里自然也是着急,店家不透露,难不成她要大海捞针?
这时一个精精爽爽的男子进店来了,他衣着简洁大方,人也热情敞亮,背着的书箱里除了几本书,还有些木雕的小玩意儿。店家对他的称谓是少东家,小左听了,又生好奇,围着人家转来转去,把少东家都转糊涂了。
“呵,你就是周通达的少东家?”
“怎么?有问题?”
“不像个锦衣玉食的少东家,倒像个风餐露宿的行者。”
少东家听了,仰头大笑,不做解释,向店家讨水喝。他本对李元惜二人没大兴趣,李元惜与店家的对话也权当作耳旁风,却赖多听了一句“他定然不满如今街道乱象。我想与之探讨一二,受点教导”。
店家好说歹说,劝退不了,只好无奈地向少东家求助,讲明李元惜的意愿。
“奇怪了,”少东家放下水碗,接过李元惜的地图,随意翻了两页:“周颉的地图里,讲的都是东京好,你又怎么胡说,他不满街道乱象呢。”
“不尽然都是好,有的街道,他特意注明容易拥堵的几个时段,提醒游客错峰出行;有的街道,他提醒雨天勿行,因过于泥泞。有的巷子,他明确唯独轮车可进,骡车难行。是因为巷子本不狭窄,民众皆沿墙堆积杂物所致。他观察如此细致,心思又如此细腻,想必心里也装着一套不能搬到纸面的东京地图。”
少东家轻笑着摇头:“姑娘心思也甚是细腻,敢问在何处谋职?”
“街道司。”
“是昨夜驱青衫子们清扫南熏门的街道司新任管勾?”
李元惜暗暗惊叹,京城消息传播速度之快。
“正是。”
少东家略略点头:“小生周天和,与周颉自幼便是好友,心知他不是高傲,只是不想把大好时光浪费在无用事上。”之后略一沉吟,向李元惜作揖:“大人若是不嫌弃,与我茶楼小叙,我代将大人想法转告周颉兄弟,如何?”
李元惜便向少东家抱拳:“有劳。”
小左也向他施礼,少东家回礼:“客气。”
夜幕初上,东京城一如昨日,喧嚣、拥挤、繁华、脏臭。
真如李元惜所想,这少东家周天和绝不是随意敷衍,他带李元惜吃茶的地方是有意选之,名叫万怡街。和一路走来所见的其余街道不同,这条街极是萧条冷清。街头街尾各立着四方朱红石柱子做路障。
小左凑近了,读出上面的字:“为民生计,修街补路,车马禁行,行人避让,法规严明,违者罚银。姐姐,落款是街道司。”
周天和去拴马桩拴马,李元惜则紧蹙眉头,领着小左步行到街面上探查。
街面上只有稀疏几个人而已,而且两边店铺大部分已经歇业关门,没有灯火照耀,走路必须特别小心。
又因街面常年未修缮,大坑有成年人腰粗,小坑也有脚掌大,星罗棋布十几个之多,淋了几场春雨后,没有青砖覆盖,雨水肆意冲刷砖下夯实的土石层,导致土质流失严重,每个坑周边几乎都呈漏斗式塌陷,有的青砖下一半是空的。
“这样的路走人,实在太危险了。”小左愤愤不平:“街道司真是活该被骂!”
“是那些不作为的管勾和青衫活该被骂!”李元惜纠正她,将手里的一把湿泥扔回坑里去。
“说起来,是个小工程,要放咱延州,十几个兄弟闷声干,一个下午就能补齐备。”
“又来了,”小左无奈地摊手:“这是东京,不是延州,你没有主君和范大人护着,人生地不熟;你没有补路的本领,只有把吃肉嗜血的大刀;没有身强力壮的兄弟,只有一个聪明可爱的丫鬟。要我看,这样的小工程,得……”她转着眼珠算计,掰开三根手指头:“得再多加三个时辰。”
“贫嘴!”
小左看街头,周天和正向她们走来,便赶紧抵头和李元惜嘀咕:“哎,姐姐,你看那人,相貌平平,衣着泛泛,就是个普通后生,就算不贫苦,也绝不是富人。”
“你居然还有嫌贫爱富的一面。”
“谁嫌……啧!我是觉得蹊跷,他究竟是谁啊?”
“店家不是告诉你了?周通达赁马行少东家。”
“你真信啊?”
“人家叫你信,你就信,急什么。”
二人正说笑着,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前头商人模样的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围在一家典铺门口,手里还提了些垃圾泔水之类的秽物,边泼边大声叫骂着。
小左连忙掩了鼻子,正要和李元惜八卦,这家典铺是不是有损诚信,坑了别人银子引发众怒,就听那边周天和突然道声“坏了”,边喊着“快住手”,边从她们身边路过,朝那几名商人快步跑去。
没想到,那些商户们一见周天和赶到,活像热油里进了水,一下炸开了锅。
“周天和!周公子!老顽固许万年脑子不好使,你跟着他瞎起什么混?你家大业大,上面有老东家作主散财,青衫爷们自然供着你,可我们都是小本生意,半点都不敢得罪!”
听见“青衫”二字,李元惜和小左也赶忙跟了过去。
走近一看,那里有个人正被商户们团团围堵着,正是他们口中的老顽固许万年。
许万年方正脸,扫帚眉,大约三四十岁年纪,生的和气模样,这会儿却因竭力护着典铺的双扇木门而面目狰狞。铺内传出孩童啼哭,从里捶打着木门:“你们不要欺负我爹,他没做错……”
孩子稚嫩的哭泣提醒了周天和,他连忙从商户们手中抢过泔水桶,使劲扔出去:“怎么着?你们还打算把泔水给孩子泼上去?”
“状告青衫子的讼状是我替许大哥写的,主意也是我出的,可我们为的,是整条万怡街!”他把许万年护在身后:“我理解大家什么心情,我也明白大家的损失,可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
商户们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冷静?半个月,一个铜板的进账也没有,赔进去的,比给青衫们打点的,多得去了。你们要的王法天理,我们跟不起!”
“快把诉状交出来,大家谁也别难为谁!”
从这高高低低的争辩中,主仆二人将缘由听了个大概。
半个月前,青衫们借口要在万怡街补路,设下路障,可实际上打得却是勒索商户们的主意,这在东京城内的商圈里,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家的应对措施约定成俗,即:凑份子打点青衫子,称为“孝敬”,破财免灾。
典铺掌柜许万年却是个油盐不进的,不仅不同意交钱,还在周天和的帮助下草拟了一纸诉状,企图将青衫子们告到开封府尹那儿去!
乖乖,那群穿青衫的,说白了就是些兵痞,你不让他好过,人家转个弯就能让你做不成生意。
商户们害怕引祸上身,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出闹剧。他们堵住许万年,无非是想逼他交出诉状,承诺不再惹是生非。
“街道司本来就有修街补路的职责,各项经费都有公家调拨!凭什么再向我们商户索要钱财?”许万年当真固执,即便被人泼了一身泔水也不肯改口:“八十年前,太祖皇帝降旨建东京城,百万民夫挥汗如雨,数万能工巧匠披肝沥胆,才有了东京城的雄伟壮丽。你们脚下这条街,就是我太爷爷修的!它是太爷爷一辈子的骄傲!”
“小左,走,吃茶。”李元惜说着,拽着小左往临街的茶楼去。小左看得正热闹,很不情愿:“姐姐,这会儿吃什么茶啊?周天和还在那里围着呢……”
这家茶楼掌柜正在街上闹事,楼中只有他家内眷,凑合着招待了,按照李元惜的意思,在二楼临窗位置泡了壶茶。
这内眷边抱怨着日子没法过,边收拾细软,准备回娘家呢。
“姐姐,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小左问。
“等着,”李元惜斟了茶,给她推过去:“周天和请咱们吃茶,咱们就静静地吃。”
不得不说,李元惜真会挑位置,在这茶楼上看楼下的大戏,可谓是一清二楚,听得也一字不漏。
只见许万年情绪高亢,起身指着商户们大声斥骂:“太宗皇帝置街道司,就是为了让京城越来越好,让百姓们走平坦的路、住干净的房、喝清洁的水……可你们这些匹夫,为自己多赚几个臭钱,居然拿钱养那群怠工渎职的狼,妄图息事宁人,殊不知,你们是纵容他们索贿怠工,助纣为虐。他们今天轻轻松松拿了钱,明天只会变本加厉!”
“哪个说我们变本加厉啊?”
街道外,已聚集起了看热闹的百姓,人群后传出一声尖锐的叱骂,“滚开!”
见到来人,李元惜嘴角一丝浅笑,垂下竹帘,掩住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