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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入一个急弯之后,王炽觉轿子走得平稳不少。他轻轻拉开轿帘,原来已进得街市之中。夜色澄明,白日的纷扰此时均消散于冰冷的凉风中,只剩石板路上的破损和划痕刻印着烟火痕迹。轿子后头,两匹高头大马晃晃荡荡地踏过石板,再往后,只剩十余个小兵两排列队紧随。
王炽放下垂帘,默然低头不动,似在思索为难之事,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此事我不愿善罢,必须严惩大理寺与刑部。”
江风南端坐于轿中另一侧,他看着王炽高束的发髻,几番摇头:“臣认为不妥。”
“为何不妥?”王炽抬头。
“不是良机。”江风南低声速速回道。见王炽没有回应,江风南续道:“此番廖仲人以刀剑相挟,抵不过是想震慑陛下,让陛下低头服软,自认扥不出他的手心。此时我们隐忍退让,是暗中发展的长久之策。”
王炽犹豫不答,他紧咬牙槽,绷紧脸颊,半晌才道:“可我一看向背光处,便觉那地方会扑出一张两眼空洞,鲜血淋漓的脸。”他猛然前倾身子,从下往上看着江风南,问道:“若这帮残暴妄为的家伙安然无恙地脱身,你我夜中还如何安眠?”
江风南抬手扶起王炽的身子,低垂下眼眸,慢慢道:“以臣的本事,只够为陛下筹谋天下,顾不上微末的仇怨。臣仍是以为,此时与廖太师,争不得。”
王炽摇头,鼻子一抽,泪水在眼眶中丰盈:“一个庶民妄受不白之屈,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朕得这天下又作何用?”
江风南心中着急起来,他知王炽看似羸弱,可一旦笃定什么事情,便如磐石般紧固,再难撼动。他低声重重喊道:“陛下!”
轿子轻轻一顿,被放在了地上。王炽拉开门帘,见已到永康殿外。他掀帘下轿,竟把江风南甩在身后。江风南下轿紧追而去,却被廖仲人抢先一步挡在永康殿的大门前。廖仲人回身瞥了眼江风南,因背着殿内的烛光,江风南只看见一张暗沉的脸晃过,随即便眼睁睁看着廖仲人踏入殿中,命人退出去关上殿门。
江风南贴着永康殿的大门,心中着急莫名,一时间却无计可施。他心下迅速盘算起来,若王炽不愿让步低头,廖仲人会做出何种举动?决战会提前多久到来?胜算拿得出几成?宋元夕是否有倾向于王炽之心,周知礼又是何种态度?梁国会不会趁机蹚入这趟浑水?
纷乱缠绕的头绪忽被身后的声响打断,不等江风南转过头去,就听见李敢阴阳怪气地调侃道:“没想到堂堂鸿胪寺卿竟同村野鄙夫一般,也爱听墙根呀。”
江风南默默后退开来,他不想与李敢置这闲气,只是拿眼上下打量着这位仁兄。这人身形壮硕,下颚锋锐,往上去的脸颊又厚实地堆起肉来,鼻梁高挺,鼻头却宽大浑圆,整张脸很是不和谐地拼凑在一起,让人看上一眼便记忆良久。江风南的确觉得,从前曾记住过这张脸。
李敢脸上的肉往两边一推,嘴角一挑,哼出一声冷笑。他伸着下巴朝江风南梗着脖子,嘴里咂摸道:“鸿胪寺卿,江风南。”他转而玩弄地说道:“从前汴京才俊可排不上江风南这个名号。若非高攀上里头那尊大佛,哼,你江风南今日怎可能和我一起站在这里。”
江风南幽幽开口:“看来我江某人的运气要比李公子好一些。”江风南已想起何时见过这张面孔:“庆安三十二年科举放榜时,李公子中得第三甲若干名,骑着高头大马满城游街,我这个状元却在四处寻觅低价出京的车子。”
“原来江大人知道自己长着攀龙附凤的贱骨头。”李敢颠着身子,迈步朝前靠近江风南,“我靠我爹,你靠里头那位,咱俩半斤八两。换了他时,我还真想交下你这个朋友。”
江风南眼光下移,正好见得李敢软甲的袖口漏出一截黑色布料,他霎时想起截道的蒙面黑衣客。李敢抬手向上一翻,摊开掌心,举到江风南眼前。他手中放着半截白玉,仔细看去,玉石断裂处还有些许透亮的绛红,残留下这块玉石昔日的名贵。江风南识得,这是坠在他扇子上玉蝉。扇子在与蒙面客的打斗中遗失,不想玉蝉却回了来。可如今这玉蝉头部断去,只是残身躺在那里,屡屡红丝似血流汩汩,好不凄凉。
江风南眼神一寸寸上移,继续沉默着瞧向李敢。李敢本以为江风南会伸手接下他这份礼物,却半天不见动静。他等得不耐烦,把玉蝉的残骸朝江风南一抛,转身走回原来立身处,嘴里道:“希望江大人永远如今天这般好运。”
江风南没有动身子,任由玉蝉打在他左肩,而后摔落在地上。李敢听得响动,回头看着江风南。见江风南眼神紧锁住玉蝉盯在地上,半晌不动,他以为江风南气急败坏终于要发难,正叉腰预备相迎,却见江风南轻笑一声,说道:“多谢李大人归还旧物。”
江风南慢慢低下身子,捡起玉蝉,拽起袖子拭去尘土,捏着玉石放在眼前边端详边说道:“此物在五年前由宋姑娘送与小生,小生一直携带从未离身。本以为与这玉蝉的缘分已尽,不想李兄却再次成全。”江风南挑眼望过去,“你说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李敢见江风南度量宽大深不见底,生吞下数番憋闷仍面不改色,他自讨个没趣,心中烦躁,想冲上去双手撕扯开江风南这团又缠又软的棉花。可话到嘴边溜出去,却全然变了个样儿:“你,你可别把这破东西还给宋元夕。再让宋姑娘气坏了身体,不值当,不值当。”
江风南笑着摇头,醺风拂过,浸着江风南的笑吹向远处,更醉了几分。
忽而永康殿门内传来几声响动,吸引住二人的目光。江风南近身过去,听见殿内断断续续传出廖仲人高声之语:“……要定一个无辜之人的罪吗?”
笑容凝在江风南的脸上,他慢慢放下嘴角,眉头复而皱起。李敢又寻到新的戳人肝肺的话头,挨在门边轻声问江风南:“要不咱俩打个赌,赌今晚结果会如何。”他见江风南不吱声,继续自说自话道:“我赌刑部大理寺全身而退,谁都吃不上牢饭,谁也摘不下官帽。你信不信?”
江风南看着李敢,这个在他面前舞弄许久的玩意儿,直像那唱百戏的陶俑,抬手踢脚煞是滑稽,一时却又摆脱不开他的纠缠。江风南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信,如何?”
李敢睁圆眼睛问道:“你不生气?”
江风南摇头道:“今日我从大人手下死里逃生,现在正感念上苍恩德,视他物若浮毛,便生不出闲气。”他偏头看看李敢:“如此解释,可能省下李大人一番力气?”
李敢张张嘴,终于吐不出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