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千里 Ⅵ

赵子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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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部检点完人数,损失寥寥。上马贼老兄弟除了邓三之外,连个受重伤的都没有,两三个带了点轻伤。其他各部,阵亡十来个,重伤两三个,轻伤二三十个。

    重伤的没法带走,郑百户依照老办法,留点银子,许诺结拜,把他们留了下来。

    结拜云云,纯属笑话。这几个人死定了,天寒地冻,行不得路,没鞑子追来,冻也冻死了。不过没有人给他们求情,不留下他们又能怎么样?带着他们,大家一块儿死。

    听了李和尚的推荐,郑百户改命李和尚的师弟李子繁顶替邓舍,领人头前开路。路过文华国等人身边,李和尚得意洋洋,给了他一个咱们等着瞧的眼神。

    “什么玩意儿。”文华国呸了一口,转脸冲本部兄弟满脸堆笑,“兄弟们加把劲,谁干粮不够,找你们十夫长给你们分。咱们边走边吃,到得上都,哥哥请客,大碗酒大块肉。”点出那几个胶州人和几个经过聊天知道是老乡的,“来,来,来。老乡们,夜寒风冻,枯走无聊。好久没回老家,都来聊聊乡土风情,也算点暖意。”

    国人乡土观念自古就强,更何况现在离乡背井,朝不保夕,天然地老乡和老乡抱成一团。就如关世容只想保住族人性命一般,文华国的老乡们也存了借着乡情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顿时打马围聚文华国身侧。

    担任十夫长的老兄弟们,有样学样,各找本队、外队老乡。他们大部分来自黄河流域,安徽、河南、山东等地,七扯八扯,都能找出点关系。一时间,天虽夜半,驰骋冷风中,队伍中处处私语悄声,说到大家都晓得的乡里趣事,时不时这一簇那一丛里爆出一阵笑声。不像血战过后的逃命,倒像放松休息的游玩。

    李和尚不笨,提起马鞭撵尾在他身后的和尚们:“去,去,也找你们的老乡去。”

    可惜,和尚们大多自幼出家,找着老乡,最多拉拉手、点点头,闾里趣事一件也讲不出。一说一瞪眼,一问三不知,这还叫什么老乡?其实,就算他们讲得出,他们的老乡们也不见得对他们有好感。

    元帝重佛,中原的宗派虽比不上西藏的喇嘛位高权重,地位上较之平头百姓还是高了不止一筹。大的寺庙兼地十几万顷,就比如李子简出身的少林,元世祖忽必烈时,分建和林、燕蓟、长安、太原、洛阳五少林,不说所占的土地,仅他们占有的庙宇,河南一地就有护持下院数百所。

    战乱之前,和尚们锦衣玉食,有妻有子,何异豪强地主?碰上骄横跋扈的和尚,连地方官都不放在眼里,说骂就骂,说打就打。

    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叫他们那些泥腿子出身的老乡们愿意亲近?

    闲谈太多,队伍乱糟糟没了队形、不成样子。郑百户一切看在眼里,他自然晓得文华国用心。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他是王夫人娘家**来的人,一心只保王夫人平平安安到达上都,至于争夺指挥权,七八百人的队伍,还没在他的眼里。

    他需要的,是文华国等人的竭力效忠。他看得出来,这支队伍中,凝聚力最强最剽悍敢战作战经验最丰富的,正是邓三邓舍的老兄弟们。他们又大部分是十夫长,所以他不反对他们拉拢部属关系,互相熟悉了,军队才更有战斗力,去上都的路才更安全。

    可眼看越闹越热闹,担心耽误行军,这才制止了他们。命令:各归本队,不许喧哗。

    文华国正同老乡们说得入港,听到这条命令,翻开一双牛眼,当场就想脾气。一转眼,瞧到陈虎连连示意,勉强按下恼怒,悻悻喝散了聚拢人群,领了人,散往侧翼。

    虽然因郑百户的打断,互相攀谈的时间不长,可就是这么一会儿,他们和云内、东胜来的士兵之间的关系,贴近了许多。要知道,前番血战,很多的士兵对上马贼老兄弟的武勇、指挥得当已是十分佩服。稍一谈天,即很投机。

    军队中服的,不就是敢打、能打?

    天快亮时,队伍到了一座废弃的小小站赤。荒烟野草,扑棱棱吓飞几只乌鸦。从这里,他们改道东北方向,沿着大路一直走,便可到达兴和。这半夜疾驰,最少赶了三四十里路,人不累,马也该歇歇。

    郑百户派了候骑,四处打探,方圆几十里内,了无人烟。后边也没追兵。当下,令各部下马,暂做休息。李子繁自告奋勇,寻找水源。拉了十几个光脑袋的自己人,凑集几十个革囊,勤勤快快地去了。

    李和尚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污油油的肉块,扯着笑凑到郑百户马边,双手奉上:“这点子肉,村子里边找到的。请给娘子品尝,放心,绝对干净,一路油纸包着,没动过。”

    看那肉,黑的黑、灰的灰,凑近闻闻,不是肉香,倒有几分腥臭。郑百户微皱眉头:“娘子不吃肉,向来茹素。”

    李和尚连声赞叹:“真是慈悲心肠的女菩萨。”又从怀里拉出一瓶子酒:“郑百户,解解乏?”

    郑百户摇了摇头:“谢过好意,先留着。到了上都,咱们再痛饮三杯。”

    “对,对,对。”李和尚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稳重,一看,百户大人就是老成之人。到了上都,三杯不够,最少一坛!”

    郑百户敷衍回答,翻身下马,整整盔甲,来到车前:“禀告娘子,到了三岔口。马匹太累,稍微修休息一会儿,咱们便继续赶路。不知,千户大人,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车内静默片刻,窸窸窣窣,大约王夫人在检查那千户的伤势,很快答道:“还是昏迷不醒,好在没什么恶化。”

    郑百户道:“娘子不必太多挂虑,往前百里,小人记得有个城镇。这就派快马赶去,请个大夫来。”顿了顿,又道,“娘子饿了吧?小人已经派人打水,稍后就生火做饭。”

    车厢里嗯了一声,郑百户等了片刻,问道:“娘子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没有,小人就去安排游骑、扎营。”

    “你且等等。”王夫人说道,“夜间林中,听得邓百户悲痛如绞,一路上却没了声响。别叫他恸积内中,生出什么病来。你去代我劝解劝解。无论怎样,他的义父,算是因我而死。”

    郑百户应了一声。

    文华国、陈虎早把邓舍放下马来。半夜颠簸、挣扎,邓舍用尽了力气,此时显得很安静。闭上眼睛,一声不出,就那么躺在地上。

    绳索捆绑时间太长,血脉不通,他的指尖甚是乌黑。文华国唬了一跳,顾不得太多,抽出刀来,两下砍断绳子。丢了刀,连拍带揉,生怕给邓舍落下什么毛病。记起刚才看见李和尚有一瓶酒,放下邓舍,急冲冲奔过去,二话不说,抢了就走。

    “你,你这人。”李和尚措不及手,反应过来,文华国已奔回邓舍身边,撒开酒水,用来活血。这是正事儿,当着郑百户的面,他不好再去抢回,趁得小气。只好喃喃咒骂几句,给这批上马贼又添上一个无耻之尤罢了。

    邓舍一动不动,眼也不挣,任文华国忙上忙下。

    郑百户看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小邓百户,节哀顺变。你义父之死,我家娘子很是内疚。死者长已矣,且先顾了生者的事,再说其他吧。如不嫌弃,到了上都,我愿意和你结拜兄弟。你的义父,就是我的义父,我定会请王元帅为他报仇。”

    ***又是结拜兄弟。

    文华国楞他一眼,腹诽两句。要不是看郑百户一脸肃穆,文华国非要大骂他就会说漂亮话不可。

    邓舍还是一言不,文华国红了眼圈:“舍哥儿,你说句话。我是你文叔,别不理我。”

    散出去的游骑,压低了一面小旗和马身高,左右摇摆;呼喊着疾驰奔来。郑百户脸色一变,手放在了刀柄上。这是路逢敌人的旗语。

    “鞑子!”不等马停,游骑飞身跳下;地上一个翻滚,卷一身泥泞,冲到郑百户身前,“后方五十里,四处候骑旗语快报。探马赤军又来了。”

    “多少人?”

    “三千人。”

    邓舍蓦然挣开双眼,一跃而起。

    ——

    1,释道之争。

    因丘处机的缘故,成吉思汗时颇重全真道,元初两次老子化胡之争,忽必烈及蒙古贵族偏袒释家。担任仲裁官的,是帝师八思巴,结果可想而知。

    所谓化胡,就是全真道宣称释迦摩尼是老子西出函谷关之后,所点化的弟子。以此来置佛教在道家之下。全真道最盛的时候,河溯之人十分之二都是全真教徒,这就和北方的佛教有了激烈的冲突。

    佛教大胜之后,“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光头。且各处陵墓,掘殆尽。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

    这里有一个和尚道士打架的小故事:蓟县城东北十多公里有座盘山,依地势高低分为上盘、中盘、下盘三大部分,北少林寺就坐落在中盘,地当盘谷之口,爽垲明秀。元代,佛教和道教为争夺这座寺院斗争了三十多年,元初中盘法兴寺,罕有僧人,全真教借助丘处机之力,拆殿宇,损佛像,奏报太后,改为栖云观。和尚也对此反击,偷袭道教大本营白云观,打砸一空,化胡辩论全真失利之后,和尚奉忽必烈旨,又抢回了法兴寺,后改名北少林寺。

    释家最盛时,“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至元代中叶,加上假冒的,和尚数量可达百万。

    并且和尚们什么都干,各地邸店(商店)、解库(当铺)、旅店、货仓、酒肆等,多为僧院所有。虽遭禁止,却仍然私下经营矿炭开采业。

    2,和尚有妻。

    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廡。赴斋称师娘。病则於佛前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髮耳。

    不过,和尚有老婆在前代也有,只是没元代这么普遍。“唐时僧有室家者,称为火宅僧,宋时大相国寺僧有妻,称为梵嫂。”

    3,中原佛教地位。

    只从一点就可以看出:忽必烈规定,三教中,释迦牟尼的像摆在中间,老子和孔子在左右安置。

    且从忽必烈起,和尚田产,二税皆免。

    讲几个和尚跋扈的例子:“大元年,上都开元寺西僧强市民薪,民诉诸留守李璧。璧方询问其由,僧已率其党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捽诸地,捶扑交下,拽之以归,闭诸空室,久乃得脱,奔诉于朝,遇赦以免。”

    ——这是和尚痛打命官,打完了不算,“拽之以归”,关到寺里的小黑屋里。可怜的留守官好容易逃出来,告上朝廷,又碰上大赦天下,这揍就算白挨了。

    “二年,复有僧龚柯等十八人,与诸王合兒八剌妃忽秃赤的斤争道,拉妃堕车殴之,且有犯上等语,事闻,诏释不问。”

    ——这个更凶悍,王妃都敢打,打了还有骂皇帝的话,结果,皇帝老子宽宏大量,不愿得罪佛爷,什么事儿没有。

    对老百姓,更加蛮横,往往强夺农民田地。仁宗时,白云宗总摄沈明仁强夺民田二万顷。

    4,藏传佛教地位。

    但中原的和尚,比起西藏的喇嘛,还是差得远。藏传佛教是元朝的国教。

    大元代代有帝师,帝师必是西藏喇嘛。“皇帝必先受帝师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礼而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虽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为之膜拜。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获专席坐在一侧。”

    在民间,“宣政院臣方奏取旨:凡民殴西僧者,截其手;詈之者,断其舌。”

    “泰定帝时候,帝师兄索诺木藏布,领西番三道宣慰司事,封白兰王,赐金印,给圆符,使尚公主。僧徒多号司空、司徒、国公,佩带金玉印章,因此气焰薰灼,无所不为。”

    “见西番僧佩金字圆符,络绎道途,驰骑累百。传舍至不能容,则假馆民舍,因而迫逐男子,奸污妇女。且国家之制圆符,本为边防警报之虞,僧人何事而辄佩之?”

    “都下受戒。自妃子以下至大臣妻室。时时延帝师堂下戒师。於帐中受戒。诵咒作法。凡受戒时。其夫自外归。闻娘子受戒。则至房不入。妃主之寡者。间数日则亲自赴堂受戒。咨其淫泆。名曰大布施。又曰以身布施。其流风之行。”

    如此等等,言不胜举。

    5,和尚占地。

    举两个例子吧。

    大普庆寺,“皇庆初,赐地八万亩。”

    仁宗建了大乘天护圣寺,为自己和家人祈福祝寿。至顺元年,“括益都、般阳、宁海闲田十六万二千九百顷赐之为永业。”

    6,和尚慈悲。

    也是有好和尚的。

    帝师八思巴,曾经劝阻元世祖忽必烈把汉人填河。

    少林主持福佑,和少林寺的多位高僧日夜奔走,到处去劝说蒙古人,等到汴梁城最后被攻破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实行大规模的屠杀,被称为“雪庭福裕救天下”。

    雪庭,是福佑的号。福佑是佛道老子化胡之争的主要人物,在争辩的时候,他经常粗口骂人,搞的对方没办法。

    高僧都有号,比如福佑的师父,行秀和尚,号是万松。

    万松行秀很有名气,时人称他为曹洞宗的中兴巨匠。他同时是耶律楚材的师父,利用这个关系,不断劝说蒙古人要少杀人。是一个有道高僧。

    7,民族歧视。

    宗教上,一样民族歧视。

    管理和尚的官衙,在江南设有江南行宣政院,院使皆为蒙古、色目人。

    8,杨琏真珈。

    挑出这个大名鼎鼎的和尚,讲一讲他的生平。

    帝师八思巴弟子,江南释教总摄,时称总统。河西唐兀人,忽必烈赐号永福大师。权臣桑哥党人,他最出名的事情是盗墓。

    共掘故宋赵氏诸陵之在钱塘、绍兴者以及大臣冢墓凡一百一所。

    “岁戊寅,有总江南浮屠者杨琏真珈,怙恩横肆,执焰烁人,穷骄极淫,不可具状。十二月十有二日,帅徒役顿萧山,赵氏诸陵寝,至断残支体,攫珠襦玉柙,焚其胔,弃骨草莽间。”

    不但挖了,还将帝、后们的骨骸全出掘出,弃之荒野。

    最悲惨的是宋理宗,他当时才下葬十五年。理宗的尸体因为入殓时被水银浸泡,所以还未腐烂,盗墓者便将其尸体从陵墓中脱出,倒悬于陵前树林中以沥取水银。

    因为理宗是个大头,所以杨辇真珈将他的头颅从尸身上斩取下来带回北方,镶银涂漆,制成溺器使用,成为骷髅碗。后其覆败,“其资皆籍于官,颅骨亦入宣政院,以赐所谓帝师者。”

    又将帝后的尸骨收集于临安皇宫中,杂以牛马骨殖,上筑高13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南”。据说这是奉了元世祖忽必烈的命令,“销王气”。

    之所以说是他奉了忽必烈之命,是因为他因桑哥倒台而被查处之后,“省台诸臣乞正典刑以示天下,”忽必烈“贷之死,且还其人口、土田。”而同案的桑哥党羽,皆弃市。

    并且其子杨暗普仍受重用,为宣政院使。备受宠信,任职达二十年,有元一代,独一无二,至秦国公。

    查出杨琏真珈的罪行有:“藐视行省、行台,戕杀平民、欺虐官民良善,致使业主无所告诉,收贿美女宝物无算,夺田数万亩,冒五十万户民入寺籍,成为寺院佃户,抢掠民间良家子女,无法无天,奢淫无所不至。”

    直到明朝建立,南宋帝王的尸骨才重新归葬原处,明朝并为之重修了皇陵。“既得燕都,命守臣吴勉寻访到京,太祖命埋之于聚宝山城角寺。及览浙江所进地图,有宋诸陵,命瘗于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