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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
不久前的城墙下,草木微动。关十娘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杯中的酒,似是难以下咽,又似是不舍喝完。城门在她背后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丝缝隙可供她容身,却又任凭她倚靠着,拍打着。那是一只变了形的手,苍老,冷硬,老茧遍布。那节奏,甚至谈不上节奏,和着她嘴里荒腔走板的哼唱,勉强合得上一支塞北的曲儿“人穷衣衫褴,谁人听我央告难……”
一支银枪静静地躺在十娘身侧,枪头上泛着酒香。利器,或许也未必乐得饮血。城墙上偶有几颗头悄悄探出,似是在瞭望远方,又似是在窥探城下这个笃笃敲着城门的女人。
那笃笃声还在响着,没人相和这支不着半分调子的曲。关十娘慢慢收了声,直愣愣盯着远方。渐渐,远处传来了应和。那是一种独特的应和之声,那是一种,不,是一匹马,嗒嗒的蹄声。
有人来了。关十娘心道。
城墙上的人停止了巡逻,有人来了。
城上的长枪握在城上人的手里。城下的女人也攥紧了她的枪。那只手上暴起的青筋呼应着女人的额角,她的身子颤抖着,不是因为夜半来人的恐惧,却是因为怒。
来的只有一个人。
黝黑的马仿佛要融进夜色中,马上的人身着黑甲,露在黑甲外的皮肤却白得有几分瘆人,像是不知何处飘来的鬼魂。关十娘静静望着眼前的人身上的颤栗没有丝毫的减退。那人没有下马,只驾着马,一步一“笃”地向着城门走来。
那马终于站住,似是不餍足地跺了跺脚。关十娘圆睁的一双秀眼似是要将马上的人瞪穿,又似是想要努力地看清这人背后。背后自是空的,无一人,无一马,来的只是一个人。关十娘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盯着,仿佛眸子里有千万件兵刃。那马上的黑甲突然开了口,怪腔怪调难以入耳道:只我一人,你尚不值我部雄兵。
城上的人似乎舒了一口气。城下的人,城下的女人却面临着这一刻她必须要战胜的仇敌。“咄”,长锁斜斜飞向黑甲人。关十娘旋即从地面掠起,矮身冲向马腿。对面那人忽的催马后退。他,在拖延时间。关十娘急急向前,左手操纵长锁调转准头袭向马腿,右手银枪向上刺向黑甲人。
铮——
那是长刀与银枪的碰撞。刀,很重,一击之下,女人被重刀击退数尺。银枪,长锁,无一命中。该是有匹马的,她想着,只是这城中,再无一匹马肯借与她。城上的人的弓箭斜斜地搭着,不知是要射向黑甲人还是射向这个女人,这个正守卫着城门的女人。
关十娘纵身跃起,那人猛然催马,长刀横劈,似是要将眼前人斩成两段。刀锋已到腰际,只见十娘向后倒去,折腰翻腾,生生避开刀刃。黑甲人一刺未中,又催马向后,竟是放过十娘这一遭。十娘瞳孔猛缩,恶狠狠盯着眼前黑甲中的苍白,那是一种嘲弄,像极了猫对鼠即将开展的虐杀。黑甲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趣味,他轻声笑笑,轻蔑道:女人。
女人没有动,对面那人仍旧,慢慢向她走来,十娘心中的焦灼已如沸水一般,只一人袭城,想必并不是为了袭城,那兵马呢?莫不是尽皆去截杀冷千山?这一场只是调虎离山!十娘心思急转,面上却不显分毫。长刀的主人始终没有靠近城门,关十娘长锁再次出手,刀头袭向黑甲人面门,金石之声骤起,长刀刀头斜击飞索,刀尾随即向前,只见空中掷来的竟是半截银枪,十娘又纵身向马腿掠去,那人忙催马,却已是失了准头。
战马嘶鸣,两只前蹄高高跃起避开十娘一击。忽的,银光一闪,竟是十娘在马腹下一个腾挪,银光从马胸前直劈向马尾,寒光一落,十娘堪堪落地,尘土、血污漫上她的脸,此一击竟是这般狼狈不堪。狼狈的不止十娘,那黑甲人从马上滚落,马,已倒在血泊中,黑甲人定睛望向十娘手中,竟是半截短小的银枪,子母枪。
黑甲人自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长刀拖地,关十娘才认出这人的刀竟是一把石刃。一阵风掠过,黑甲纹丝不动,十娘的长衫却被风吹得摇晃,黑甲人未动,十娘却是止不住地颤栗。石刀将军呼阿律。这颤栗中已不再是先前的怒,那是一丝兴奋,一丝透过眼前这个人,被十娘参破的一线生机。
女人忽然忆起一段往事,那时她的丈夫还在。她的丈夫算不得名将,也只是守住了关城,至少是在十年里守住了关城,而后十年,这座城多多少少有他的余威,宵小来犯,终归要思量几分。那个男人短短的一生中征战无数,胜战无数,唯有一败,铭心刻骨。一场关城的胜,却是他个人的败。打败他的,是这样一柄石刀。女人记得丈夫曾说,如果有一日,遇到这样一柄刀,只得巧取,十娘,若是千山对上这刀,只怕胜不了,若是你,未必不能赢他。那声音恍惚之间似乎还在十娘耳边,是啊,未必胜不了他。
“寻常巷陌,短刃是斗不过长刀的,”呼阿律操着一口怪异的腔调对十娘道,“城门之下,短刃也斗不过,子母枪,是你奸诈,自断兵刃,关十娘,是你今日要付出的代价。”
十娘犹自颤栗,话音也带上几分颤抖,甫一开口气势先弱了三分,“我已知你是谁”她顿了顿,似乎是要让自己的话音强行镇定,“你非是在拖延,你只是,胜不了我”,十娘忽的嫣然,“冷千山,我救定了。”
呼阿律不为所动,握紧长刀看着十娘奔来,他曾一夜屠城,马上悬挂过从白发到垂髫的头颅,也曾千里枭敌首,一把刀饮过多少英雄热血。这是一柄黝黑的石刀,石本不黑,染多了血,终于换了样貌。石刀的主人眼前似乎还能浮现面前这个女人的丈夫,那个守关的真正的汉子,那个击退关城边境大大小小部落敌袭的汉子,即便是那样一个人也在这柄刀下留下了三根手指,震伤了心肺,这个女人,一个武艺尚不如汉子的女人,能做什么呢?
果然如人所料,人未至飞索先到,呼阿律一刀斩向飞索,迎面又飞来十娘银枪,同样的当没人会上两次,更何况十娘这一掷,手上再无长兵刃。呼阿律撇开长锁刀锋急转,自下横扫十娘下盘,十娘纵身一跃,半空中已是呼阿律扭身袭来一掌!“咄”长锁一抖,十娘任索子缠上石刀,一脚踏上呼阿律掌风,伸手要接向后疾去的半截银枪。呼阿律变掌为爪,攥住十娘的脚,另一只手脱刀变拳,袭向十娘腿弯,这一拳是要废掉这条腿。
“哐啷”,长刀落地,十娘长锁再袭先一步缠住呼阿律的拳,脚上一扭,竟是脱下了一只鞋。呼阿律急忙松开鞋,却已无法再次拉扯面前这个仍向短枪掠去的女人,这一番拳脚相对,快得让人不敢错眼,几个来回,那枪尚未落地。局面瞬间急转,此时轮到呼阿律手上无兵刃,夺刃?呼阿律一手猛拉长锁,竟是将十娘在空中拽回一尺,另一手虚晃一拳袭向十娘,待十娘避过这拳,呼阿律即刻向前探向银枪!中了!呼阿律拽住枪身,一个回枪刺向十娘!
血花一串,随兵刃涌出。关十娘伤了臂膀,由肩胛至上臂洇处一片红。眼前的黑甲却没有乘胜追击,或者说,这人此刻已不能追击。
呼阿律望着十娘手上的金刀有几分难以自信,刀,原来是套在层层棉布里,贴肉绑在了这女人的腿上,昔日里富丽的刀鞘早已无踪,刀光在夜色下微闪,刀光下是十娘破开的裙衫。呼阿律低头望了望黑甲腰腹连接处的伤口,那伤口斜劈过他大半的身子,如今这具身体只剩一丝相连,那一刀损了呼阿律此生再战之力,损了他此后的生年。
黑甲倒下,关十娘粗粗止了血,停息一阵,慢慢收拾回兵刃,那支银枪,她的丈夫为她打造的,巧取敌人的子母枪,已被拆分得七零八落,那个男人曾对她说,我总不想看你用上这支子母枪,谁又说得准呢?那时的男人已病入膏肓,他的年岁不算大,承受的累却超越了那个年岁。十娘忽然生出一种疲惫,她有些渴,有些盼着前方仍有此前的茶棚。方才的豪言,在战前一瞬,只是豪言,心里的底气,只有说话的人知晓。所幸,这个女人未负豪言,她曾经的男人一如生时一般信得过。
片刻的恍神,关十娘缓步走向城门,抬头哑声道:“城上的,可借匹马?”城上一片死寂,关十娘自嘲地笑笑,似是自言自语,又恰好能让城上的人听到,“是怕我不还?此去倒也难说”,地上的酒杯已被尘土侵袭,那是她成亲时的酒杯,那个人战死,杯也碎了一只,如今这只,竟也是要入土么?好在酒还在,关十娘捡起酒囊,拂了拂尘土向口中倒去,只一口,便又空空如也。关十娘忽然有几分寥落,原来酒也难得痛快地喝。
“喂,会还的,借匹马来可好?”十娘忽然又有几分想笑,或许是和那个面冷却最知礼的将军呆久了,这样的时候,自己竟没有砸城门,这城门只能守,即便这门后或许未见得值得一守。
十娘放弃了,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可今夜她有些丧气,丧了那些横生的豪气,那些守护一方水土乡民的霸气。今夜的她不是那个人人传颂的替亡夫守城的女将,她只是个伙同“通敌”将军冷千山“卖国求荣”的女人,只因是个女人又算得有功,才仅仅是被逐出关城,而已。她丈夫守了这座城十年,她又守了十年,二十年的光阴扔在了城门里外,如今却还不回城中的人借她一匹马,一匹本就属于她的马。
关十娘叹了口气,离开城门处一步步向城外走去,耳边却是一阵“吱呀”,十娘顿住,一声马咴,一声马铃,又一声“吱呀”,眼前的马赫然是白日里她从冷千山处骑走的坐骑轩辚,而那声马铃,是她自己的马,那匹年岁不轻的老马驰骃。轩辚背上还有一囊酒,粗糙的不甚名贵的酒囊,和挂在守城兵士腰间的一样。
两匹马,是要两人乘才对。关十娘心下想着,饮了一口酒,酒囊又仔细系回马背,寡酒难喝,总要有人相陪的。她想。她始终没有回头,这城上的目光她未看,目光中的含义却在心中读得分明。这城还是要守的。
夜风渐渐凉了,两匹马已走远,上马的那一刻,关十娘便狠命似的催促,不似方才的她,却是真正的她。她的衣衫已破烂,血虽止住,血迹却昭告着她赢得并不轻松,嗒嗒的马蹄急促得没有韵律,却在十娘耳中踩出一曲先前未尽的曲子:“人穷衣衫褴,谁人听我央告难……”这一生,竟是这般难么?这一生竟是这般难!
那柄金刀,此刻才是真正脱了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