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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次族兵启程颇为仓促,蒙仲不敢耽搁,次日便骑着毛驴返回了庄子居,将宋王偃下令再次征兵的消息禀告了庄子。
听了这个消息后,庄子沉默了许久,旋即用笔在一块竹牌上写道:你留在居内即可。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隐隐透露出庄子的自信——他自信就算是宋王偃得知此事,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他弟子蒙仲没有服役从军一事视为不见。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位弟子竟然说要服役从军。
「为何?!」
在听到蒙仲的话中,素来神色淡然的庄子,一下子就凝起了眉头,双目严厉地直视着眼前的弟子。
在这份审视下,蒙仲恭谨地解释道:“夫子,若学生逃避了这次服役,那么将有一名比我还要小两岁的族弟代我踏上战场……”
他指的便是蒙孚,即蒙挚的儿子。
然而,这个解释并不能使庄子感到满意,在他竹牌上写道:儒家的仁,使你动摇了么?
不得不说,道家的思想有时候实在太过理想化,纵使是作为道家圣贤的庄子,他其实也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那种境界——只不过是处于追寻那种至高境界的中途而已。
比如说,庄子很厌恶儒家那种“授业解惑”的教导方式,他认为「道无问、问无应」,每个人的道都应该由个人自己去探索,且道道不相同,师父的道,未必就是弟子的道,可为了不使道家的思想断了传承,庄子最终还是用他抵制的“授业解惑”的方式来教导弟子。
这也是无奈。
再说「蒙孚代蒙仲服役从军」这件事,其实这对庄子并无几分触动,“仁”是儒家的主张,道家的主张是“道德”,即遵寻本性,舍弃狡智、贪欲、仇恨等等后天的附加,顺应自然,提高自我。
而在庄子看来,蒙孚代蒙仲服役从军,是为了报答蒙仲的兄长蒙伯曾经救了其父蒙挚,这是一种事与事之间的关联,其本身并没有什么善恶之说,蒙仲只需去接受、去顺应即可。
可现如今,蒙仲与其母葛氏却因为不忍「蒙孚年仅十二岁就要代他从军」,故而准备自己踏足战场,这反而是被“仁义”所束缚的体现,是不自由的体现。
更关键的是,庄子抵制战争,在他眼里,挑起战争的宋王是失道者,宋国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国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弘、滕虎亦是失道者,参与这场战争的双方,无分对错,都是失道者。
而蒙仲作为他庄周这个“得道者”的弟子,竟准备踏足俗世参与失道者的战争,这如何不让他感到失望?
在沉默了片刻后,庄子决定将事情挑明,于是他在竹牌上写道:或许,儒家的仁说,只是你的假托之词,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报兄长之仇。
蒙仲张了张嘴,在迟疑了几息后,最终低下头说道:“不敢隐瞒夫子,‘不忍蒙孚代我从军’,这是我娘的善心,而学生只是……确实为了找机会为兄长报仇。”
庄子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蒙仲,毕竟蒙仲虽然在某些事情上不符他的心意,但至少在“诚心”上并无亏损,向来是诚实守信,这个品德非常珍贵。
想了想,庄子在一册竹简上写道:宋滕之战,我称其为“失道者之争”,宋王罔顾自己国人的性命去攻打滕国,而滕国亦以暴抵暴,是故这场战争不会诞生真正的胜者,双方皆是败者,你要踏足这场一场必败的战争?纵使你能杀了滕虎,为你兄报了仇,但滕虎亦有兄弟子侄,彼必视你为仇寇,终有一日亦会来找你寻仇,似这般冤冤相报,几时才能结束?
顿了顿,他又在竹简上写道:何不退后一步?今宋王再次伐滕,恐滕国或将不存。若滕虎死去,你与滕虎的恩怨亦可烟消云散,此后你可一心向道,跟我追寻大道至理,岂不好过踏足“失道者之争”?
“夫子教训的是。”
蒙仲低了低头,旋即低声说道:“但兄长自幼待我极善,他被滕虎所杀,学生不能无动于衷。”
「愚蠢!」
庄子在竹简写道:这不过是你被迷惑了本心而已!若你兄长果真对你极善,那么他九泉有知,又岂会要你冒着危险为他报仇?
“「夫子您又不是我兄长,又怎么知道我兄长会怎么想?」,倘若换做惠子,想必会这样回答夫子您吧?”蒙仲稍稍笑了一下,旋即正色说道:“夫子说得对,这与我兄长无关,只是我个人的执念。”
“……”
庄子看着眼前的弟子长长吐了口气。
不得不说,他有些后悔教授这个弟子道、名两家的思想学术,这不,他已渐渐说不过这个弟子了。
就在庄子思索着该如何劝阻时,蒙仲首次叩拜大礼,朝着他重重磕了几个头,旋即正色说道:“尽管夫子尚未承认我这个弟子,但您教了我四年,在学生心中,您即是我的恩师。恩师有命,学生理当遵从,但唯独这件事,学生心意已决。……今日前来,是特地向夫子拜别。杀或不杀滕虎,其实这两年学生反复思考与犹豫,但并未得出结论,但学生相信,只要他日见到滕虎本人,学生的内心会告诉我结果,这样无论杀或不杀滕虎,学生心中的执念都能去除。倘若那时夫子还肯接受学生,学生再在夫子门下,学习大道至理。”
说罢,蒙仲起身告退。
看着弟子离去的背影,庄子嘴唇微动,旋即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时,正巧庄伯捧着几册竹简走入屋内,见蒙仲神色严肃地离开,遂疑惑地问道:“夫子,怎么了这是?”
庄子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愚蠢的弟子,选择了一条愚蠢的道,而我这愚蠢的师父,竟也想不出劝阻他的办法……难道这即是此子的‘道’么?”
“哗啦——”
庄伯手中的竹简掉落在地,只见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庄子,半响后脸上逐渐露出痴笑之色:“夫、夫子,您、您……您开口了?您开口了?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听闻此言,庄子亦是心中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破了近二十年的闭口斋戒。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庄子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而与此同时,蒙仲早已走出了庄子居的院门,此时蒙遂正牵着毛驴灰灰在那等候。
“怎么样,跟夫子说了么?”蒙遂问道。
蒙仲点点头,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夫子怕是很生气啊,说不定事后就将我逐出师门了……”
“不至于的,阿仲你可是夫子最器重的弟子。”蒙遂笑着安慰了一句,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愧疚地说道:“阿仲,这次……”
仿佛是猜到了蒙遂的心思,蒙仲打断了他的话,恳求道:“我不在的时候,夫子这边,还有我娘跟嬿儿那边,就拜托你多加照应了。……不要多想,你留在这边,我也能放心。至于我,还有阿虎在呢。”
蒙遂默默地点了点头。
二人缓缓朝着乡邑方向走去,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忽然听到身背后隐约传来呼声:“阿仲、阿遂——”
“唔?”
蒙仲、蒙遂二人停下脚步,疑惑地转回头去,便瞧见武婴、乐进、乐续、向缭、华虎、穆武等庄子居的同伴正急匆匆地朝着他们跑来。
“我说你个混账小子,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跟我们透露。”
气喘吁吁地跑到蒙仲面前,华虎伸手在蒙仲胸前锤了一拳。
在旁,穆武见蒙仲脸上露出困惑之色,笑骂道:“莫要装傻,你知道我们指的是你从军之事。”
见瞒不过去了,蒙仲只好向诸子道歉赔罪。
而此时,就见武婴从怀中取出一册竹简递给蒙仲,口中说道:“阿仲,这是夫子叫我转交给你的。……夫子说,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去顺道去拜访一下你另外一位老师的族人吧。”
“另外一位老师?”
蒙仲愣了愣,旋即才明白庄子指的应该是惠子,毕竟名家的思想,便是庄子代惠子传授给他的。
惠子的族人,最有名气的,那就只有「惠盎」,宋王偃身边的治国重臣。
而此刻蒙仲手中的这册竹简,便是庄子写给惠盎的书信——即给蒙仲的介绍信。
“看看吧,反正我们早就偷偷瞧过了。”乐进坏笑着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亦有些心动,遂在诸子的怂恿下将竹简打开,却发现竹简上只写了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致惠盎:此庄周之弟子蒙仲也!」
『……』
看到竹简中的内容,蒙仲骤然动容,胸腔内涌起一股难以表达的激动,只见他看了一眼庄子居的方向,准备奔回居内,然而却被诸子给拦下了。
“虽然……”
向缭瞥了一眼蒙仲手中的竹简,旋即嘿嘿笑道:“但夫子现下很生气,你还是不要回去了,免得被夫子赶出来。”
诸子在旁亦连声附和。
蒙仲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仔细想想,这倒也符合庄子的高傲性格——若他因为这封竹简跑回去感激庄子,搞不好真会被恼羞成怒的庄子给赶出来。
还是见好就收,莫要去撩拨那位庄夫子的神经了。
想到这里,蒙仲跟蒙遂便跟武婴、向缭等人告别。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诸子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得很诡异。
“我们说,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乐续忍不住问道。
“有什么不好的?”向缭笑着说道:“阿仲这小子敢瞒着咱们,难道咱们就不能瞒着他么?我现在很期待,期待他日后返回居中,发现夫子竟已能开口……嘿嘿嘿,想来到时候他的表情会很精彩。”
“可那要等很久啊。”武婴皱眉说道。
听闻此言,正在坏笑的诸子为之一愣,旋即面面相觑。
“要不……把他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