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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同心堂的棋房布置在东厢房的第一间屋子,两面开窗,通透明亮,内设棋桌两张,靠墙的地方放了两把靠背椅和一张四脚方桌,桌上摆着茶盘和一些糕点。屋内墙壁上悬挂了一幅字,上书“有劳有逸”,草书四字豪迈大气,一看便是二老爷的杰作。
方氏与沈清月一道走进去,顾淮正与沈清舟对坐,前者脊背挺直,一丝不苟地盯着右手上的棋谱看,后者微微低头,秀眉皱着,手里捏着子,还未想好该往哪里下。一旁站了一个妈妈,两个丫鬟,棋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主子来了,两个丫鬟自觉地退到门口去站着。
顾淮放下书,站起来同方氏问安。
方氏走到顾淮面前,虚抬手,道:“先生客气了,我这侄女也想同你学一学棋,不若先生先考察考察她,是否可以为徒。”
顾淮严正的目光看向沈清月,他很少对姑娘家的留有印象,但他对她有些印象。
毕竟不是每个姑娘,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就敢说心悦他的。
顾淮点了点头,朝另一张桌子的方向做了请的手势,道:“沈二姑娘请坐。”
沈清月依言坐下,沈清舟正好脑袋都晕了,她索性将旗子捏在掌心里,看向顾淮,怯声道:“顾先生,我能看看吗?”
沈清月抬眼看着沈清舟,她的四妹妹一贯活泼大方,但现在似乎有些敬畏这位顾先生。
顾淮声音淡淡地道:“可以。”
他说完这话,沈清月便瞧见沈清舟松了口气,还抿唇偷偷地笑了一下。
顾淮就这么可怕吗?
沈清月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顾淮清俊冷冽的脸上,其实现在的他远没有七年之后的他可怕。
七年之后的顾淮,才真正地叫人不敢直视。
自顾淮成为当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之后,入翰林,轮值六部,短短七年之间,便升任吏部左侍郎,入主内阁。沈清月记得,她嫁去张家后的第五年,朝廷便开始有大动荡,六部官员革职的很快,尚书之位时常空悬,多由侍郎主持部政。
顾淮在沈清月死的那一年,便掌吏部之政,而吏部又是六部之首,称他一句权倾天下,也未为不可。
从寒门学子变成一代权臣,那时的顾淮已是不怒自威,随意的一个眼神都叫人胆战心惊。
沈清月没亲眼见过,不过她见过张轩德连背地里诋毁顾淮都不敢的猥琐模样,便可窥见一二。
围棋黑子先,白子随后。
顾淮将黑色的棋子主动放在沈清月的面前,问道:“可曾下过棋?”
沈清月颔首道:“略懂一二。”
她学过下棋,而且是为了顾淮学的。
前一世,张轩德身为顾淮的学生和下属,本该受到提拔,奈何能力不足,永恩伯府倒下,张家再无靠山,他的官职停在七品小官便再无晋升。
一心想着趋炎附势的张轩德,只好投顾淮所好,学习下棋,欲从这条路上与顾家攀上关系,他还专门打听了顾淮的下棋习惯和常用路数,认认真真地制作了厚厚的一本棋谱,还请专人替他分析如何解棋。
张轩德那段日子里忙得茶饭不思,找了沈清月与他博弈。
有趣的是,最后沈清月从下棋新手到高手,张轩德却还是没有大进益。
说起来,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清月执黑子一枚,她的手白嫩纤长,与纯黑如曜石的棋子对比鲜明,倒愈发显得她的素手葱白水嫩。
沈清舟见二人还没开局,便看着沈清月的手,笑夸了一句:“二姐,你的手真好看。”
顾淮的余光不自觉地看了过去,一根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干净柔美,堪比娇花,他喉结微动,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过了许久才松开,他也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他声音微哑地催道:“姑娘请下。”
沈清月秀眉微抬,察觉到顾淮声音里的喑哑,她落下一枚子,正好手腕上的兽牙串饰露了出来。
少女的皓腕,水嫩的五指,无尽柔美,微棕的兽牙,狂野狰狞,似冰火的碰撞,一融一灭,瞬间冷寂。
顾淮落下第一枚白子的时候,指尖轻颤一下,另一只手再次攥拳如铁。
沈清月似乎很认真,下了三十五个子,头也不抬,只观棋盘。
顾淮的子一颗一颗地紧随其后,他始终抿着嘴角,直直的唇线透着一丝冷酷。
两个人都下的很差劲。
沈清月瞧得出来,顾淮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下棋习惯,她怕顾淮看出端倪,故意避开破他棋子的方法,下得很没有章法。
而顾淮,许是因为没有章法的对手反而不好攻破,他竟叫沈清月活了这么久。
但现在,他只想快些结束这场棋局。
随后沈清月在三子之内,完败。
沈清舟的眉头挤在一起,方氏也有些不解,其实沈清月输,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输得有些慢了。
沈清月从容地将手里的棋子扔进棋盒,收回手,笑一笑道:“下得不好,叫先生见笑了。”
顾淮面色如常,又仔细地看了看棋局,沈清月虽然下得没有章法,但是看得出来,她是会下棋之人,但凡会下棋的人,便能从她的手法里窥得一二分脾性才智,就目前所见,沈清月并不是很聪明的人。
他又琢磨起关于荷包的事,倘或沈清月真要步步算计准确,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毕竟她才十四岁,不可能有这样的手腕,她的身后应该有高人指点。
说到底,沈二姑娘还是比较……单纯的。
顾淮如是猜测。
他也放下了棋子,朝沈清月颔首回礼,又对方氏道:“沈二姑娘权当个兴趣爱好,学来也行,若并不十分喜欢,倒不必刻意去学。”
这话已是十分委婉,沈清月笑了笑,面色微红地起身同方氏道:“伯母,我看还是算了吧。”
方氏也不勉强,道:“那好,咱们还是去做绣活吧。”
沈清舟站起身送方氏和沈清月,二人刚一走,便听到她又甜又脆的声音在棋房里响起:“顾先生,学生知道如何破解了!”
棋房外,方氏看着沈清月温柔地笑道:“你看,你一来舟姐儿脑子就灵光了。”
沈清月回道:“不过是一时走入死胡同想不开,打个岔想开了就好了。”
方氏眼眸泛光,有些诧异地看着沈清月,赞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这话从沈清月的嘴里说出来,很不容易。
二人进了屋,方氏挥退了左右,只留了一个心腹丫鬟,她笑了笑,声音很亲和中带着些许宽慰,道:“月姐儿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沈清月抿唇一笑,抬眸瞧着方氏,道:“就是方才侄女说过的道理。”
方氏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转而道:“你从前倒是不常来我这里。”
沈清月低垂脑袋,露出一段弯弯的白皙脖颈,柔婉乖巧,她右手的针连着线,一针针地穿过左手绣绷的绣面上,道:“那是从前了,只要伯母不嫌弃,侄女以后想常来。”
沈清月怕吴氏,府里许多人都知道,方氏心里也是清楚的,即便她一直想对沈清月好,可侄女不敢来,方氏也没有办法。
方氏摸了摸沈清月的如云似缎的头发,慈和道:“只要我在,你有空来就是。”
沈清月眼睛热热的,继续低头刺绣,方氏时不时指点她两句。
约莫坐了快两个时辰,天都快黑了,顾淮要离开,沈清月也该回去了。
方氏的人一道将两人送出去,两个人比肩站在一处,虽然身量差别不小,可两人体态都很笔直,气度上竟没有太大的差别,乍然一看,还很是般配。
沈清月站在同心堂门口同顾淮行了礼,便往雁归轩去。
这次又是半路上,吴氏将沈清月拦住了,她这回压住了脾气,脸色却还是很不好看地道:“月姐儿,我疼你可是丝毫不比疼妍姐儿差,你院里的丫鬟的事儿,为何不先跟我通个气儿?如今晨昏定省也不来了,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
内宅女人多,一天到晚七嘴八舌不知道要演多少场戏,沈清月越过继母直接同柳氏说事,确实打了吴氏的脸,这事儿传出去了,别人只会说吴氏苛待继女。
沈清月从前不敢这么做,吴氏才愈发放肆,如今她稍稍动手,吴氏就恼成了这样。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若您上了心,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您还是先别训我了,有人急着找您呢。”
吴氏的身后,她院子里的大丫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脸色惨白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