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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靖遥跑在屋檐上,目光直勾勾望着眼前跳动的黑影。
一路穷追猛赶,却未将距离拉近一步。他心中就忽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是在追赶着自己的影子;又感觉自己所追赶的,不是一个人。
吹了一声口哨,鸦啼声起,一双血红的瞳孔在月夜中乍现。
寒鸦迅速掠过星穹,来到了那黑影之前。原本在奔跑着的黑影就忽然倒下,发出了一阵异响。
“哼,看你怎么跑。”
顾靖遥跑了上去,却瞧见那乌鸦一直在上方飞蹿着,并未伫立在下边。心生疑惑,跑到了面前,一番探察后,才发现刚刚自己所追逐的,竟是外边披着布衣的木偶,木偶头上顶着女子的秀发。
“嘁……跑了?”顾靖遥暗咒一声,却发现木偶的手足边上,有一极其细长的丝状物在明月下发着光亮。
酒楼新郎房内。
洛飞羽慌忙给这尸体蒙上了红布,深吸了口气。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对那群早早失了神的人们道:“新娘呢?”
那群人还未从惊吓中回魂来,洛飞羽有些焦虑地看了眼窗外的月亮,语调抬高了八分:“辰时已到,新娘呢!?”
说来也怪,自己自从早间在城门遇到过新娘后,就再也没遇到过新娘了,这其中难免有些蹊跷。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先回过了神,道:“新娘好像至今也没有来到过酒楼啊……”
“没有来过?”洛飞羽额上已冒出了冷汗。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女声:“怎么都围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围堵的人群纷纷让道,从人群的夹缝中,走来了穿着喜服的新娘,与她同行的,是一位抱伞的少女。
新娘见伏在桌上的新郎头上蒙着头纱,惑道:“我还一直在找,怎会到你的头上。”
说着,还想要上前去揭开这头纱。
洛飞羽看着她依然平静的脸色,心生怀疑,但嘴上也只是斥道:“别靠近来!他已经死了!”
新娘面无惧色,反斥道:“什么?你说他死了?我方才还在我房里见到过他。”
洛飞羽瞳孔一缩,不由得焦躁。中间一段时间他与顾靖遥到了楼下去了,相当于是有一段空白期,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是死是活,一探便知。”另一清铃般的少女声悠悠传来,洛飞羽看向了新娘边上那抱伞少女,却也发现那抱伞少女也在看着他。
面靥桃花,轻衣缈缈,眉间守着山清月明。与她容貌格格不入的,是那带着肃杀之意的双眼,即便她是女子,比洛飞羽矮上一头,洛飞羽却也感到自己的气势被压了下来。
“是她……”洛飞羽仅是与她注视了一眼,就知晓她是自己方才在楼下注意到的那位女子。
当时他明确感知到,这少女身上有着剑灵,可是在当时或者是现在,他也没有瞧见少女身上有佩着一剑。
一番视察后,未看见剑,目光却不知不觉转到了少女所抱着的伞上。
那伞间画既带着江南濛濛细雨,也带着霰霞轻云,好似不厌人间春色,绝胜千古风流。洛飞羽此刻心情复杂,因为有一种极其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洛飞羽道:“姑娘此话怎讲。”
抱伞少女嫣然一笑:“若要看他死活,揭开那布一看便知。还需如此纠结么?”
洛飞羽厉声道:“方才我已看过,各窍出血,毫无气息。姑娘何必令在场所有人触目惊心。”
抱伞少女此刻,脸上只有笑意,并未搭话。
洛飞羽此刻有些捉摸不透她那温柔的笑意,心中略恼,以为这个少女在对自己有何不满,或有何不屑。刚刚想再回敬一句话时,凌厉的剑意在她身上腾起。
那伞柄与伞骨之间,绽开了强盛的剑光,令洛飞羽迷乱了视线。再反应过来时,睁眼看到一阵流光溢彩,其速甚疾,剑气鳞鳞,飘忽而过,灵巧绕过了洛飞羽,直突身后。耳畔,响起微微的龙吟。
洛飞羽脸色发白,心中的猜测已然证实。任剑风呼啸而过,喉间极其艰难地发出了声:“公孙剑舞,帝骖龙翔。”
转过头去,发现那头纱已被剑风揭下,露出了那一头黑发。余下的剑气微微一舞,舞动起了黑发,露出了被黑发覆盖着的那花着腮红的白脸,白的略微有些阴森。
不过,这个东西,阴森了些倒也寻常。
这是一个与人体同比例的纸人。
抱伞少女凝望着洛飞羽,笑而不语。
洛飞羽此刻有些恼怒,像是自尊心被戳了的挫败感以及难堪布在了他的脸上。正在这时,窗外跃进来一个人影。
顾靖遥看着眼前的情景,注意到了洛飞羽和与洛飞羽注视着的那少女,以及伏在桌上的纸人,心生大疑。踱步走到了洛飞羽的边上,问道:“什么情况?她又是谁。”
这时,新娘冷眼地看了眼洛飞羽与顾靖遥,对一旁那抱伞少女道:“我们走吧。”
“嗯。”抱伞少女柔声应道,又再度看了眼洛飞羽,转头和新娘一并走了。
洛飞羽闷哼了几口气,平复下了心,不甘心地瞥了一眼那纸人,答道:“你可知道,西河剑器。”
顾靖遥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道:“西河剑器,公孙剑舞?”
洛飞羽叹了口气,闭眼点了点头。
顾靖遥心中一颤,倒吸了口凉气。
昔时,公孙大娘舞起了王朝,歌起了盛世。身为歌妓的她却心存侠义,素爱江湖高远,便以自身之舞,改创了一列剑舞,来坊上观赏者络绎不绝。就连当代帝王,也委身前来观之。
后来,公孙大娘不知为何,就在她声名显赫大半个盛唐的时候,决然归隐田园,据说在江湖以北的西河里安家。就连当代皇帝,都来亲自为她送行。然而她走后,叛军异起,大唐濒临灭亡。可在大唐将灭的前一个夜晚,长安的大火中,有人见到一名女子,舞着《剑器行》,用剑抵挡住了千军万马,而后不知所踪。
公孙剑舞《剑器行》传了一代又一代,每一代只由一位公孙氏女子继承。如今,他们竟在这扬州偏远的小城中见到了当今的公孙氏传人。
洛飞羽冷冷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如今一见,果真不凡!”
顾靖遥道:“这西河公孙氏向来笃行‘乱必出,平世道’,可当今世道,哪有什么乱世。各路诸侯安居祥和,天下一片安宁,就这穷乡僻壤也要她出面么……”
洛飞羽道:“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
顾靖遥一凛:“什么?”
“她肯定是要来阻止我名震江湖!”
“……”
看着洛飞羽怒气冲冲的样子,顾靖遥摇了摇头,手中抽出一团柔韧的丝线:“刚刚我去追人,却追的那东西根本不是人。被耍了。”
洛飞羽道:“什么?不是人?”
顾靖遥点点头:“是一个木偶,这是缠在木偶手足关节处的丝线。”
洛飞羽沉思片刻,道:“我偶然也在古籍上了解到过,与你所说的模样也差不多,不过……”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哭嚎声,将洛飞羽洛飞羽的话给打断。二人跑出了门,看见那老妇人拉着那抱伞少女哭喊着,语调里带着凄切的质问。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儿子?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妄称自己是名门之后!……”
“十大名剑,你不配!”
抱伞少女即使被妇人拉扯着,也还紧紧抱着怀中的伞,一刻也未松开。她娇柔的脸被妇人骂得通红。
洛飞羽见状,偷笑了声:“你也有现在!”
但他却从妇人口中捕捉到了新郎死的讯息。也就是说,不存在什么“木偶出逃”、“纸人替死”等怪事。这个妇人也许,见过新郎的尸体,或者是有什么人透露给了她消息。
不过,二人参加这婚宴是她指引的,又是被她指引到担新郎伺者一职。她究竟想干些什么。
新娘站在一边,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淡漠的眼神看着妇人和抱伞少女,就像丈夫的死与自己无关紧要一般。
顾靖遥道:“这下子,可能真的麻烦了。你觉得当下最大嫌疑人是谁?”
洛飞羽摇头:“依旧不好下定论,当务之急,是找到新娘的父亲。”
顾靖遥疑道:“找她的父亲?”
“你是不知道吧,她是纸匠之女。”
一时辰后,纸匠铺。
房内密密麻麻堆满了纸,破旧的木桌上放着或是用丝线悬挂着的成品与半成品杂乱无章地排列着。
其中不缺乏那种祭奠用的纸人以及纸钱,洛飞羽看着一个纸人,发觉与酒楼内出现的纸人大同小异,点头道:“方圆百里,此地丧事甚多,也就此一家纸匠铺,看来她的纸匠父亲,可能也是帮凶。”
“你说的没错!”顾靖遥点了点头,深沉叹了口气,忽然扯开嗓子低声怒道:“那也不至于伪装成纸人进来探查吧!”
二人心中静静潜伏在纸人堆中,顾靖遥则是恢复了自己的装扮,而洛飞羽却给自己脸上敷满了面粉,抹上了腮红,戴上了帽穿着纸衣,活脱脱成了一个“纸人”。
洛飞羽做了个噤声手势:“小声点!你这样定会打草惊蛇,像我这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成就大事业!”
顾靖遥白了一眼:“谁告诉你的。”
洛飞羽道:“我师父。”
顾靖遥从纸人缝隙中瞄了一眼匠台,那台上正点着烛火,老纸匠正在做工,眼中透着犹豫不定的神色。
“上啊!怎么不上?”洛飞羽道。
“什么?”顾靖遥反问。
“去问他啊!”
“问什么啊?而且不是你说,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吗?”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一明一暗,定让他措手不及!”
“……”
正在二人说话间,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二人朝门望去,发现一名轻衣少女抱伞进来。
“来了。”正在忙活的老纸匠停下了手中的活,朝门看了过去。
“来了,老先生。”少女淡淡一笑。
洛飞羽眼神一凝,这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使出《剑器行》的少女!
“抬上来吧。”少女朝后边道。
说完,两名黑衣人扛着一个布袋,布袋所露出来的是一个头。看他样子,只是昏迷过去了。布袋被轻轻放在了地上后,那两名黑衣人就消隐在了黑暗之中。
“人已经在这里了,至于你的女儿,我会处置好的。”少女笑了笑。
那老人点点头,颤巍巍道:“真是多谢公孙姑娘了。”
“老人家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暗中,顾靖遥对洛飞羽道:“你出去对付她,我再看看有什么线索。”
洛飞羽点了点头。
两道寒芒闪过,刺中了纸匠的脖颈,使他陷入了昏迷。少女愣在了那里。而洛飞羽出现在了她的后边,朝地上那布袋探出的头打量去,心底忽地一沉。
正是新郎。呼吸平缓,并无性命之危。
“好啊,昔日曾闻公孙氏人以侠义闻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洛飞羽在少女后边冷道。
顾靖遥在暗中也收起了银针,向更黑暗的地方寻找着什么。
少女半晌未搭话,洛飞羽见状,怒道:“喂,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少女抱着剑转过了声,眉头微蹙,嗔怪道:“我不叫喂,我叫公孙白衣。”
公孙白衣脸僵了那么一会,却看到了洛飞羽的打扮,终究是忍不住“噗嗤”一笑。
洛飞羽怒上加怒:“你笑个屁。”
公孙白衣尽力憋住了笑,道:“多笑也无益。不过,我怎么感觉你看我一处也不顺眼,为什么呀。”
洛飞羽“哼”了一声:“我还需要看你不顺眼吗?我看你不顺眼还需要理由吗?”
公孙白衣笑着蹙了下眉,还想要说些什么,洛飞羽冷不丁说了句:“新郎这个人,为何会在你这。”
语气间,带着一种凛冽的杀意。而这种杀意,惊动起了公孙白衣怀中的伞,颤颤作响。
公孙白衣眼色一凛,并未回应洛飞羽的询问,而是淡然自若道:“得罪啦。”
话语间,伞柄和伞骨脱离,清脆的划剑声响起后,露出了皎白的剑锋,剑锋上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紫意。
剑势极其强横,虽然霸道,速度却极快,在空中残留下一连串粉黛色的剑花。在公孙白衣优雅的剑姿之下,翩然而舞,剑意长虹。
正如诗中所言:“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洛飞羽见了这起手的剑舞,神色惶惶,一时忘了该如何应付。
公孙白衣见洛飞羽愣在那,开口道:“在过招之前,我还是要问问你的名字。”
“洛飞羽。”
“很好的名字。不过,我接下来所使剑舞的名字,我觉得更好。”
洛飞羽眼神凝聚,手已搭上了后背的剑柄,冷冷道:“什么名字。”
公孙白衣柔柔一笑:“江海凝光。”
洛飞羽听言,心底漏了半拍,迅速拔剑去挡,可那道粉黛色的剑意已经汇聚到了洛飞羽的身前。
洛飞羽的断剑抵挡不住,节节后退。可那股剑意就如江海凝聚起波光,愈来愈盛。
江海凝光,一剑倾河!他年少时,就从说书人口中听说过这公孙剑舞《剑器行》。其中,这江海凝光最负盛名。
倒不是说“江海凝光”威力巨大,而是这一剑舞,足以令天下所有的舞勃然失色。
洛飞羽倒退十步,仍然阻挡不住。这时,从粉黛剑气中露出一道破绽,洛飞羽将剑一扬,把剑气打散,朝公孙白衣道:“你干什么!”
顿时,公孙白衣就像回过神来,原本凛冽的目光变得澄清净明起来,她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傻站在了那里。
“我……”
“洛飞羽。”顾靖遥从一旁走了出来,对洛飞羽焦急地道:“出事了,快回酒楼。”
洛飞羽应了一声,朝公孙白衣恶狠狠道:“这次我就先放你一马,下次你给我等着。”
公孙白衣看着二人远去后,收剑回伞,看着那伞,她脑海就止不住映出洛飞羽的模样。
她喃喃自语道:“青霄剑灵啊,你在他的身上,究竟到底看到了怎么样的命运呢……”
藏在伞骨中的剑剧烈颤抖,作为自己的回答。
公孙白衣眼瞳一亮,像是知道了什么。不过很快就黯淡了下来。
毕竟,还有一件事等待自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