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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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溜蹄马古利萨雷一动不动地躺在篝火旁、头枕在地上。生命正悄悄地离它而去。它的喉咙嘶哑了,呼啸呼呼啸着粗气,瞳孔扩大了,眼睛失神了,直勾勾地瞪着髯火,四条腿变得象棍子一样僵硬了。

    塔纳巴伊跟他的溜蹄马告别,对它说着诀别的话:“你是一匹伟大的马,古利萨雷。你是我的朋友,古利萨雷。你带走了我最美好的岁月,古利萨雷。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古利萨雷。就在此刻,在你跟前,我回想起你的一生,因为你快要离开人世,我的出色的骏马古利萨雷。有朝一日,咱们还会在那个世界上见面的。但是我不会在那里听到你的马蹄声了,因为那里没有路,那里没有土地,那里没有青草,那里没有生命。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去,因为我会时时刻刻念叨你,古利萨雷。你清脆的马蹄声,对我来说,永远是一支心爱的歌……”

    塔纳巴伊思潮起伏,感伤万分。岁月,如同飞跑的溜蹄马,转眼之间便无影无踪了。不知不觉,他们很快都变老了。也许,塔纳巴伊还不算太老。但是一个人的老与不老,往往不取决于他的岁数;有些人显得老态龙钟,仅仅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老了,他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往后只能了此余生了……

    此刻,就在他的溜蹄马离开人世的夜晚,塔纳巴伊重又全神贯注地、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生的往事。他深感遗憾的是,他衰老得太早了,遗憾的是,他没有下决心当时就听从那人的劝告。那人看来没有把他忘掉,是他亲自找到他,来到他身旁的。

    这事发生在他被开除出党的七年之后。那时候,塔纳巴伊在萨雷戈马峡谷一带担任农庄的护林员。他和妻子扎伊达尔住在那里的岗棚里。两个女儿出去学习了,后来先后出嫁了。儿子在技校毕业后派到区里工作,也已经成家了。

    有一年夏天,塔纳巴伊在一条小河边割草。已经到了割草的季节,万里晴空,天气炎热得很。峡谷里静悄悄的。只有草台在吱吱叫着。塔纳巴伊穿一条肥大的老式白布裤子,衬衣设有束腰,散在裤子外面。他挥动着咯吱作响的大镰刀,很有节奏地一割,一拉,堆起一垛垛的革来。他满心痛快地干着活,都没有注意到一辆“嘎斯”牌小汽车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里走出两个人,朝他走来了。

    “您好,塔纳克,谢天谢地,”他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便扭头一看,是伊勃拉伊姆。这家伙还是那样机灵,胖鼓鼓的脸,挺着个大肚子。“可把您找到了,塔纳克,”伊勃拉伊姆满脸堆笑说道,“区委书记亲自光临,来看望您了。”

    “嘿,老狐狸!”塔纳巴伊想起他,不由表示佩服,“哪个朝代,他都走运。瞧,那副献殷勤的劲头!简直是少有的好人呐。就是会拍马屁,讨好别人!”

    “您好。”塔纳巴伊提了握他的手。

    “您不认得我了吧,老爷子?”同伊勃拉伊姆一起来的同志紧紧地握住塔纳巴伊的手,亲亲热热地问道。

    塔纳巴伊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答话。“我在哪儿见过他呢?”他思忖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好象很面熟。但又好象不曾相识。那人年轻力壮,肤色黝黑,目光显得坦率而信任,穿一件灰色帆布上衣,戴一顶草帽。“城里来的什么人,”塔纳巴伊心想。

    “这位同志……”伊勃拉伊姆想提醒一下。

    “别忙,别忙,我自己来说,”塔纳巴伊打断了他的话,不出声地笑着说,“认出来了,我的孩子。怎能认不出呢!你好!看到你,真叫人高兴。”

    他是克利姆彼可夫,就是那个在区委讨论开除塔纳巴伊出党时,那样勇敢地为他辩护的团委书记。

    “好了,既然您认出来了,那让我们聊一聊吧,塔纳克。咱们沿河边走走。您呢,”克利姆被可夫转身对伊勃拉伊姆说,“劳驾拿起镰刀,割一会儿草。”

    那人手忙脚乱,赶紧脱下上衣。

    “那当然啦,那太好了,克利姆彼可夫同志!”

    塔纳巴伊和克利姆彼可夫穿过草地,来到河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您大概猜着了,塔纳克,我为什么事情来找您。”克利姆彼可夫说起来,“我来看看您。您还是那样硬朗,还能割草,这么说,身体还挺好的。这,我很高兴。”

    “你说吧,我的孩子。我也为你高兴。”

    “是这样,塔纳克,我来,是为了给你解解疙瘩。现在,您自己也清楚,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许多事情都上了轨道。这些,您知道得不比我差。”

    “我知道。事实总归是事实。拿我们农庄的那些事,我还能评说评说。情况好象好转了。简直都难以置信了。前不久,我去了一趟‘五棵树’——那地方,有一年我在那里接过羔,吃足了苦头。现在,才叫喜人哪!盖起了崭新的羊圈。多好的羊圈,屋顶全用石板瓦砌的,能存得下五百多只羊。给羊棺们也盖了新房。旁边还有草棚,马棚。跟过去大不一样了。别的放牧点上也都一样。村子里也在大兴土木。每次回去,街上都盖起了一栋栋新房。但愿住后也这样兴旺下去。”

    “这些,都是我们该做的事,塔纳克。但远远没有做好。往后一定会更好的。我找您,想谈谈那个问题。请您回到党内来吧!我们把您的那件事情重新审查过了。区委也讨论过了。常言说得好:尽管迟了,总比不干好。”

    塔纳巴伊不作声了。他激动万分。他是又高兴,又难过。想起已往的一切,他心里的冤屈太深了!他不想再回忆往事,不想旧事重提了。

    “谢谢你的宽心话,”塔纳巴伊对区委书记表示感谢,“谢谢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头,”他想了一会儿,直率地说,“我已经老了。我对党还有什么用呢?我还能为党做些什么呢?我不中用了。我的好光景已经过去了。你不要见怪。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塔纳巴伊很久都拿不定主意,老是拖呀拖呀——明天去吧,后天去吧,而时间却飞快地过去了。现在要办点什么事,出趟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有一回,总算收拾停当,备好马,动身了。但走到半路,又拆回来了。为什么呢?他自己也明白:那是出于他的愚蠢。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我发傻了。都变成孩子了。”这一切,他心里明白,可就是管不了自己。

    他看到草原上一匹跑马扬起的尘土。一下子,他认出了他的古利萨雷。现在,他很少有机会看到这匹马了。溜蹄马穿过夏天干燥的草原,随身扬起一团团滚动的白色烟尘。塔纳巴伊从远处望着望着,不禁无限感伤。从前,溜蹄马扬起的尘土从来也赶不上自己。它,象只黑色的迅猛的大鹏飞蹿而去,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滚滚烟尘。而现在,尘土常常追上溜蹄马,象云雾似的把它团团围住。它向前冲去,但是不多一会儿,又消失在自己扬起的浓烟密雾中。不行了,它现在已无法摆脱开烟尘了。看来,太老了,没劲了,不中用了。“你的情况不妙,古利萨雷!”塔纳巴伊十分痛心地想道。

    他都能想象出:马在尘土中喘着粗气,费力地跑着,骑手发火了,使劲用鞭子抽它。于是他似乎看到溜蹄马惶惶四顾的眼睛,体会到它如何拼死拼活想冲出团团烟尘而又无能为力的心情。尽管骑马的人不会听到塔纳巴伊的声音——距离还相当远——塔纳巴伊还是大声喝道:“住手,不许打马!”于是他纵马飞驰而去,想截住那人的去路。

    但他很快又勒住缰绳,没有追赶过去。要是那人能理解他的心情,那还好。要是不理解呢?要是对方冲着他嚷嚷:“关你什么事?你那么发号施令的,算老几?我爱怎么赶就怎么赶,你管不着。滚开,老混蛋!”

    这时,溜蹄马依旧那么吃劲地、迈着零乱的步子朝前跑去,忽儿消失在尘埃中,忽儿又冲了出来。塔纳巴伊久久地目送它渐渐离去。随后,他掉转马头,往回驰去。“咱们都跑完自己的路程了,古利萨雷,”他说,“咱们都老了。现在谁还需要我们这样的老家伙呢?我此刻也跑不动了,古利萨雷。咱们俩只好等着求日来临了……”

    又过了一年,当塔纳巴伊再次看到溜跃马时,它已经驾了辕,拉上大车了。他又一次感到心灰意冷。昔日的溜蹄马,如今已经衰老不堪,只落得套上快要鼓架的颈轭,拖着破旧的四轮大车,——瞧那情景,真叫人伤心透顶!塔纳巴伊忙转过身来,不忍目睹下去。

    这之后,塔纳巴伊又见到一次古利萨雷。一个七岁光景的小家伙,穿条小裤衩,穿件破汗衫,骑着它在街上转悠。小淘气欢天喜地,得意洋洋地骑在马背上,不时用光光的脚后跟磕着马肚子,仿佛说:瞧,我都能骑马了!看得出来,这小家伙是头一回上马,所以给他挑了一匹最最温顺、最最听话的老马。昔日的溜蹄马古利萨雷,竟落到了如此地步!

    “老爷爷,您瞧我!”小淘气向塔纳巴伊夸口道,“我是恰巴耶夫①,我马上要冲过河去!”

    “太好了,冲过河去吧,我瞅着!”塔纳巴伊鼓励他说。

    小家伙勇敢地拉着缰绳,骑马过河了。但是当马爬上河岸

    ①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恰巴耶夫(),苏联国内战争中的英雄,红军的天才指挥员。时,他没有坐稳,扑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

    “妈——妈——!”他吓得大声嚷嚷起来。

    塔纳巴伊把他从水中拉出来,抱着他朝马走去。古利萨雷温顺地站在小道上,一会儿提起这条腿,一会儿提起那条腿,倒换着蹄予歇着。“腿都酸痛了。这么说,完全不中用了。”塔纳巴伊心里明白了。他把孩子抱到衰老不堪的古利萨雷背上。

    “骑好了,别又摔了!”

    古利萨雷慢腾腾地在路上迈着艰难的步子。

    后来,古利萨雷又回到塔纳巴伊手里。经过老人精心饲养,马似乎又恢复了点元气。现在,这是最后一回他把马套上大车,去亚历山大罗夫卡一趟。而此刻,马在半路上快要死了。

    塔纳巴伊因为儿媳妇生了第二个孩子,去了儿子家一趟。给他们送去了一腔羊肉,一麻袋土豆,不少粮食和老伴烤的各式各样的糕饼。过后,他才明白,为什么扎伊达尔推说有病,不想去儿子家。虽说她没跟任何人明讲过,但看得出来,她不喜欢儿媳妇。儿子本来就是个没有主见、优柔寡断的人,碰上老婆又那么厉害,那么霸道。儿媳妇成天坐在家里,发号施令,为所欲为,指使丈夫东奔西跑。世上就有一些人,对他们来说,欺负别人,侮辱别人,算不了一回事,只要自己得意,滥施建成就行了。

    这一回,也是如此。原来,儿子的职务本该提升了。可后来,不知何故提升了别人,把他拉下来了。于是儿媳妇劈头盖脸冲着毫无过错的老头子来了:

    “既然你一辈子放羊放马的,那又何苦人觉呢?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家撵出来了!为了这桩倒霉事,现在你的儿子就不得重用了。他这八辈子也甭想升官了。你们倒好,在山沟沟里呆着,都老头老太婆了,你们还指望些什么?可我们,就得在这儿因为你们受罪了!”

    这样气味的话,还有无数……

    塔纳巴伊闷闷不乐起来,真后悔不该来。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迟疑地说:

    “要是这样,兴许,我还是请求回到党内的好。”

    “是呀,党可需要你哩!他们都在眼巴巴地盼着你哩!缺了个老家伙,那怎么行呢!”她嗤之以鼻地回敬道。

    如若她不是自己的儿媳妇,不是他亲生儿子的老婆,而是别的什么人,难道塔纳巴伊能容忍她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吗?可是对自家人,不管是好是赖,是没有办法的。老人一声没吭,不想顶她,也不想对她明说:她的丈夫之所以没有提升,不是他父亲的过错,而是他本人不中用,加上找了个老婆那么厉害——好人躲她都躲不及。难怪老话说:”娶个贤惠的女人,不成材的丈夫会变得有点出息,平平常常的丈夫就会出人头地,本来不错的丈夫就会名扬四海。”塔纳巴伊也不想当着儿媳妇的面让儿子出丑。就让他们以为这是他的过错吧。

    为了这件事,塔纳巴伊赶紧一走了事。他感到,呆在他们家里大憋气了,太难堪了。

    “臭娘们!”此刻他坐在篝火旁骂着儿媳妇,“哪儿见过象你这路货的?对别人,都不识羞耻,不安好心,没有半点敬意。就惦记着自己鼻子底下那么点鸡毛蒜皮,老按着自己的心思指手划脚的。可事情不会如你的意。我还有用,将来也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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