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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星期后,又该转移到新的放牧地点,又该进山了。待上整个夏天,整个秋天和冬天,直到来年开春。搬一次家可真费劲呀!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破破烂烂的东西。难怪吉尔吉斯人有句老话:要是你觉得穷,你就不妨搬搬家。
该着手准备搬迁了,有多少杂七杂八的事该做——得去磨坊,上市场,找鞋匠,去寄宿学校看看儿子……塔纳巴伊成天象失魂落魄似的,那些天,在他老婆眼里成了个怪人。一大清早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急急匆匆跑去放马去了。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脸色阳汉,神情激动。时时刻刻象在等着什么意外,总是那样提心吊胆的。
“你怎么啦?”扎伊达尔探问道。
他总是默不作声,只有一次说了,
“前几天我做了个噩梦。”
“你这是跟我打马虎眼吧?”
“不,是真的。老是摆脱不开。”
“活到这一天了!难道不是你,在村里带头不信鬼神的?难道不是你,遭到了那些老太婆的咒骂的?塔纳巴伊,你这是老啦。你呀,成天围着马群转,眼下要搬迁了,你却满不在乎。难道我一个人能照应两个孩子?你最好去看看乔罗。正正派派的人在搬迁前总得探望探望病人的。”
“来得及,”塔纳巴伊挥挥手说,“以后再说。”
“以后什么时候?你是怕困苦还是怎么的?咱们明天一起回去,把孩子们也带上。我也该回去一趟才是。”
第二天,他们请邻居的一个小伙子照看着马群,全家骑上马动身了。扎伊达尔带着小女儿,塔纳巴伊带着大女儿,让她们坐在马鞍前面,回村去了。
他们在村子的街上走着,同遇见的熟人一一打着招呼。在打铁铺附近,塔纳巴伊突然勒住了马。
“你等等,”他对妻子说。他下了马,把大女儿抱到妻子身后的马背上。
“你怎么啦?上哪儿去?”
“我马上就来,扎伊达尔。你先走吧。告诉乔罗,说我马上就来。办事处中午关门,有件急事得办。另外,得去趟打铁铺。弄点马掌和钉子,到搬迁时用。”
“两个人不一起去,怕不太好。”
“不要紧,没什么的。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
塔纳巴伊既没有上办事处,也没有去打铁铺。他直奔马厩而去。
他急急冲冲的,也没叫唤谁,径直走进了马棚。马棚里半明半暗的,他的眼睛好一阵才慢慢习惯。他直感到嘴里发干。马棚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马都出去了。塔纳巴伊朝四围察看一下,如释重负似地嘘了口气。他从边门走进院子,想看看马倌。可结果,他看到了这些天来一直担惊受怕的事。
“我早知会这样,这些混蛋!”他捏紧拳头,小声骂道。
古利萨雷站在凉棚下,尾巴上缠着绷带,脖子上系着绳子。在两条撇得很开的后腿中间,夹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水罐那么大小的鼓包。溜蹄马一动不动地站着,没精打采地把头埋在饲料槽里。塔纳巴伊咬着嘴唇,气得直哼哼,本想走到溜蹄马跟前,但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他心里难受极了。瞧着这空荡荡的马棚,空荡荡的院子,瞧着那孤零零的骟马古利萨雷,他揪心似地难受。他转过身来,一句话没说,慢慢地走开了。事情已无法挽回了。
晚上,当他们才回到家里,塔纳巴伊伤心地对妻子说:
“我的梦应验了。”
“怎么啦?”
“刚才作客时不便说。古利萨雷往后不会再跑回来了。你知道他们干什么啦?把马骟了,这些混蛋!”
“我知道了。所以才拖着你回村一趟。你怕听这个消息,是吧?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是小孩子!骟马,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自古以来就这样,往后,还是那样。这事谁都明白。”
对此,塔纳巴伊无言以对。只是说:
“不,反正我觉得,我们这个新来的主席不是好人。我心里明白。”
“哟,你算了吧,塔纳巴伊,”扎伊达尔说,“把你的溜蹄马给骟了,一下子连主席也变成坏人了。干什么这样呢?他是新来的人。事情一大摊,困难不老少。乔罗都说了,现在上头正在研究农庄的情况,会给点支援的。说正在制订一些计划。你呀,看问题总不合时宜,咱们在山沟沟里呆着,能知道多少呀……”
吃完晚饭,塔纳巴伊又去放马去了,在那里一直呆到深夜。他骂自己,他强使自己把那些事都忘掉。但是,白天马棚里所见的情景怎么也赶不开会。他绕着马群,在草原上兜着圈子,一边思量开了:“兴许,真的不能这样看人?当然,这样不好。想必是我老了,放了整整一年的牲口,什么情况都闹不清了。可是,这样的苦日子,要熬到哪年哪月呢?……你要听听他们说的,好象一切都满不错的。得了,就算我错了吧。谢天谢地,我错了倒好说些。可兴许,别人也都这么想呢……”
塔纳巴伊在草原上来回兜着圈子,他,满腹疑团,苦苦思索,但又找不到答案。他不禁回想起刚刚建立集体农庄时的情况。那阵子人人都满怀希望,他们也一再向大家保证,以后要过上幸福的日子。接着,就是为这些理想拚死斗争。把旧事物彻底埋葬,把一切都翻个个儿。结果怎样呢?——开头,日子过的真不赖。要不是后来这场该死的战争,还会过得更好些。可现在呢?战争过去了多少年了,农庄的家业就象座破毡包,成天修修补补。今天这儿打了块补丁,明天那儿又露出了个窟窿。什么道理呢?为什么农庄不象从前那样,是自己家的,倒象是别人家的呢?那阵子会上作出的决定就是法律。人人都清楚,这个法律是自己订的,所以非得照办不可。可现在的会议——尽扯些空话。谁也不管你的事。管理农庄的,好象不是在员群众,而是某个外来人。仿佛只有外来人才更高明,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干更好,怎样才能把经济搞上去。农庄经营,今天这个样,明天那个样,来回折腾,不见半点成效。碰上什么人,都叫人提心吊胆的——随时随地会给你提几个问题:喂,你可是党内的人,农庄成立时嗓门扯得比谁都高,你现在倒给我们解释解释,这是怎么搞的?怎么回答他们呢?哪怕上头召开个会,讲点情况也好。哪怕问一问,谁有什么想法,什么担忧也好。可不是这样。区里来的特派员好象眼光前的也不一样。从前,特派员深入群众,平易近人。可现在,一来就钻进办事处,冲着农庄主席直嚷嚷。至于村苏维埃,从来就不理不睬。在支部会上发起言来,颠来倒去就是国际形势,至于农庄情况,好象就无关紧要了。好好干活,完成计划,这就完了……
塔纳巴伊还记得,不久前来了那么一位特派员,滔滔不绝地谈什么学习语言的新方法。当塔纳巴伊想跟他谈谈农庄情况时,那人翻了个白眼,说什么,你这个人思想有问题。不予置理。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的呢?
“等乔罗病好起床了,”塔纳巴伊决定,“我们得好好谈谈心。要是我搞糊涂了,就让他说明白了。可要是没错呢?……那会怎么样?不,不,这不可能。当然是我错了。我算什么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马倌。而上头——都是些大人物,他们高明……”
塔纳巴伊回到毡包,久久不能入睡。他绞尽脑汁,思索着;问题何在?可依旧找不出答案来。
搬迁的事缠住了身,结果也没来得及跟乔罗谈谈这些心事。
牲口又要进山了,在那里要度过整个夏天,整个秋天和冬天,直到来年开春。河边,河滩地上又走过一群群的马、牛、羊、骆驼和马驮着什物。四野里人声嘈杂。女人的头巾和衣裙五光十色,姑娘们唱着离别的歌。
塔纳巴伊赶着马群,经过一片很大的牧场,然后上了村边的小山包。在村子尽头,依旧是那所房子,那个院子——那地方,他曾经骑着他的溜蹄马去过多次。心头一阵痛楚。如今对他来说,既失去了那个女人,也失去了溜蹄马古利萨雷。一切都成了往事。那时光,如同春天飞过的一群灰雁,但听得空中一阵啼叫,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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