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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一旁一直沉默着构筑自己作品的吴尘妈妈终于抬起头来,颇有兴致地看着常思齐,只见常思齐就地取材,拿过一只圆形黑色雨花石的花器,又将手伸向一堆菖蒲叶子。
另一边,真奈美老师也伸手来取菖蒲的叶子,两人的手无意间摸到了同一把菖蒲,一人拉着一头,这才发现对方的手,于是两人暗暗较劲,“撕拉”一声,好好的一把菖蒲叶被扯成了两半,真奈美老师冷哼一声,她觉得即便是半段的菖蒲叶子,也不影响她的作品。
常思齐无语地看着手里被扯断了的菖蒲,一根一根插在剪裁好了的花泥中,她插好了菖蒲,将之放入雨花石的花器,又伸手去够洪子晴身旁的几株荷叶,但是距离有点远,她整个人都趴过去了,还差那么一点点,洪子晴顺手将荷叶递给了她,常思齐感激地朝她笑笑,又将荷叶随同花泥在花器中立好。她环顾四周,在茶几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便起身走过去,拿过茶几上一个小小的酒杯,最后从自己的包包挂链上拆下了一个樱桃小丸子和钥匙扣上的一只皮卡丘。
常思齐此时困意全无,两只手灵巧地穿梭在一堆花草中,她还能分心去瞟一眼真奈美老师的作品,只见老师用的是一只蓝黑色花瓶作为花器,以花烛红色的花朵作为主枝,此刻正拿着订书机将菖蒲叶订出一个一个螺旋圈来。
不多时,两幅作品摆在了眼前,等着陈妈和吴尘妈妈评判。
真奈美老师的作品名为《如箭在弦》,以菖蒲叶子勾勒出弓箭的形状,又用打着螺旋的叶子作为箭身,象征着箭蓄势待发,深蓝色的花瓶中央还有一朵红色的花烛,寓意跳动着的心脏,表达出紧张不安。
真奈美老师讲解完自己作品,一直旁听着的孙阿姨都忍不住大为赞赏:“老师的作品实在是妙,不仅寓意巧妙,颜色搭配也很到位,整体以绿色为基调,却用两朵红色的花烛点缀其中,万绿丛中一点红。”
吴尘妈妈也赞道:“是啊,大红大绿的作品很容易沦为庸俗,可是老师很懂得调整对比色之间的面积。”
接下来便是常思齐的作品了,她将完成的插花摆放在花厅中央,只见圆形黑色雨花石的花器中,一头是象征芦苇荡的菖蒲叶丛,另一头是几片荷叶,荷叶亭亭如伞,伞下放了一块老树根,树根上点缀了几朵黄色的迎春花。花器中盛了水,水中漂浮着几朵小小的粉色碗莲,皮卡丘和小丸子被摆放在荷叶底下,酒杯就漂浮在水面上。
孙阿姨一时半会儿没看明白:“这作品看着意境很美,美在哪里,我却又说不明白。”
倒是吴尘妈妈看懂了,笑着问常思齐:“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这荷叶底下的两个小人是在赋诗雅集吧,水面漂浮着酒杯,作品叫做《曲水流觞》?”
作品名被吴尘妈妈猜出来了,常思齐开心得拍手叫好:“阿姨你真厉害!”
曲水流觞是中国古代民间流传的一种游戏,有闲有钱的文人子弟聚集在河渠旁,在上游放一只盛了酒的酒杯,任其随水漂流,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
洪子晴其实很欣赏常思齐的这幅作品,但真奈美老师是业内的花艺名匠,她不能在后生面前驳了老师的面子,只好挑了常思齐的刺:“《如箭在弦》与《曲水流觞》这两幅作品在意境上不分伯仲,不过从颜色搭配看,真奈美老师的作品更胜一筹,这《曲水流觞》的颜色太过纷杂,黄色的迎春花、粉红的碗莲,还有彩色的小人偶,看着有点乱。”
这意思很明显,真奈美老师胜了。
常思齐觉得很委屈,抿着嘴不说话,若是正式比赛,她肯定能准备到更适当的小人偶,只是这场竞赛突如其来,她只好就地取材,用了包里的皮卡丘和小丸子。
真奈美老师临行前,孙阿姨和洪子晴都起身送她到门口。
常思齐不服输,憋着一口气,不肯去送行,起身道:“我去趟卫生间。“
袁叔负责送日本老师回去,真奈美上车之前,洪子晴将刚才用拍立得拍下的两幅作品图片送给了她。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们中国的文化,所以不想做过多的解释对吗?”真奈美老师接过她手中的照片,认真看着常思齐的那幅《曲水流觞》,“我知道王羲之的,在我们日本,能欣赏到王羲之的作品,也能听到关于他的典故。”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日,晋代有名的大书法家、会稽内史王羲之偕亲朋谢安、孙绰等四十二友人,在兰亭修禊后,饮酒赋诗,引为千古佳话。
洪子晴道:“真奈美老师博学多才,对中国文化了解至此,难怪能成为一代名匠。”
“我承认你们中国插花也很了不起。”这是老师离开西山花庭之前说的话。
车子开走了,孙阿姨和洪子晴往花厅走,常思齐已经回到花厅,坐在榻榻米椅上拨弄着花枝。
孙阿姨看着地上那抹倩影,道:“是一个好姑娘呢。”
洪子晴也微微笑了。
几名年轻保姆将厨房做好的菜一道道搬上了餐桌,洪子晴还在原位拨弄着手中的作品,常思齐观赏着墙上那些插花作品的照片。
有汽车驶入的声音传入院子,孙阿姨远远看到吴尘下了车,声音里都透着高兴:“小尘回来了!”孙阿姨虽然给吴尘家做保姆,却跟洪子晴一道看着孩子们长大,见到吴尘就像见到自己孩子一样高兴。
洪子晴放下手中的荷叶,抬头,吴尘进门,对她点头致意:“妈。”
洪子晴微微笑,笑得别样温柔。
吴尘看了看她手中的插花作品,又偏头去望常思齐,见她看着墙上的插花图片出神,提醒道:“思齐,该回去了。”
常思齐转身,见吴尘来了,简直像是见到了救星,小步快走地来到他身后,乖巧应道:“哦。”
洪子晴道:“小尘,你不陪妈妈吃饭吗?”她面露愁容和哀伤。
尽管洪子晴一向端庄优雅,一派令人难以亲近的模样,但此时,她只是一个许久未能见到儿子,渴望跟儿子坐在同一张餐桌吃顿饭的普通母亲,连常思齐见了都忍不住小声劝吴尘:“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呗。”
院子里又有汽车驶入,吴道之回来了。
吴尘远远地看了一眼那车,脸上的犹豫便打消了,露出歉意:“妈,我回去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下次吧。”
“等……等……”洪子晴捧起手中的插花作品,还想说什么,奈何吴尘长腿一迈,步履飞快,领着常思齐出了花厅。
两人走过院中白石桥的时候,与吴道之擦身而过。
吴尘礼貌而生疏地点点头,只有常思齐紧张地喊了一声:“叔叔好。”
吴道之看都未看常思齐一眼,只瞟了一眼吴尘,便继续朝着花厅行去。
常思齐坐到副驾驶室内,见吴尘冷着一张脸,车内气压低沉,就想缓和一下气氛,没话找话道:“我们来猜谜语吧。”
吴尘只顾自己开车,未搭话,常思齐继续自说自话:“有一只乌龟不想活了,就在自己龟壳上刻下四个字,有人见了那四个字,就将它龟壳掀了,它就死了,你猜猜,是哪四个字?”
吴尘:“精忠报国?”
见他回答,常思齐很高兴,一个激动便把答案说了出来:“不对,是揭盖有奖!”
吴尘道:“哦。”
常思齐:“?”
吴尘:“?”
常思齐:“不好笑吗?”
吴尘:“嗯。”
常思齐:“哦。”
常思齐又重新找话题:“上回阿姨把我叫到家中,考验我品茶的能力唉,最后给了我一些咖啡,我以为今天会让我品咖啡,谁知道居然让我插花!”
吴尘:“是么。”
常思齐就将自己上回为了应付考验,喝了多少茶水,这回为了插花,跟日本老师杠起来的事儿悉数说给他听。
吴尘一脸认真地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也不知他听进去没,但常思齐就是想分散他注意力,免得他去想跟父亲之间不开心的事。
常思齐balabala说着,最后总结道:“怎么办?阿姨好像不喜欢我,我在她面前表现得是不是很糟?”
吴尘终于开口:“我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常思齐问:“怎么说?”
“我妈不是那种苛刻的人,没有什么考验不考验的,她请你喝茶,应该真的纯粹是请喝茶而已。”
“那为何拿出那么多品种的茶来?让我一道道地去喝?”
“可能……是不知你喜欢哪一种茶,就把家里有的品种都拿出来了。”
常思齐回忆起喝茶的经历,她从一开始就抱着面对考核的心态,小心翼翼甚至诚惶诚恐的,当家中保姆阿姨拿出茶来的时候,她默认那是考验,每喝一口茶都一脸的苦大仇深,所以,吴尘妈妈是以为她不喜欢眼前的茶,让人拿出其他品种?
然后她每喝一种茶,表情就更凝重一点,越喝,表情越痛苦……
“所以,她最后以为我不爱喝茶,送了我几盒咖啡?”常思齐问。
“应该是。”
常思齐捂脸,将脑袋往身后车座椅上一下一下撞,心想自己真是个演戏的,以为生活处处是剧本呢,居然自个儿脑补了这么一出大戏,折磨自己呢这是。
吴尘一直凝着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唇角勾了勾:“你刚才说,你把日本老师都气到了?”
“是啊,那老师贬低我们中国插花嘛,我一时冲动,居然向她挑战花艺,都忘了你母亲就在旁边,我是不是让阿姨很为难?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教养?完了完了……她肯定不喜欢我了……”
“不会。”吴尘道。
常思齐:“真的?你怎么知道?”
吴尘问:“你看懂她的插花作品了吗?”
“啥?你说墙上的那些?”
“不是,是摆在她身前的,今天刚做的。”
“她跟前的……那个有荷叶与百合的?”
“对。”
常思齐回忆起吴尘妈妈今天的插花作品:深色的花瓶,里头插着几株百合花与荷叶,花瓶左边还摆着两个小型盆栽,一盆是柏树,另一盆是万年青。
常思齐觉得该作品甚是熟悉,蓦然就想起了《马骀兰竹博古书谱》中的一幅画,构图与这幅作品很相像。
“阿姨的作品是不是仿造古书谱里的一幅画,名叫《百年和合》?”
柏树、万年青、荷叶、百合,不正是谐音“百年和合”么。
吴尘:“百年和合图在很多艺术形式的作品中都出现过,是否仿造的古书谱,我不敢确定,但是,她肯定不是不喜欢你,否则就不会祝我们百年和合了。”
“祝……祝福我们的……”常思齐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又忽然回想起在卫生间遇到上回在小瀑布见过的保姆阿姨陈妈,常思齐不想去给真奈美老师送行,便在卫生间门口的竹林小径跟陈妈闲聊了几句。
“之前,小尘的外公一直为他的婚事着急,但是夫人从来不敢提“相亲”两个字,一来因为他自身的轻微心理问题,二来,也是因为夫人了解他的个性。小尘表面看起来谦逊温和,骨子里有一股傲气,甚至有些眼高于顶,他从来都是个有主见的人,只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他不着急的事,夫人也不敢催他。”陈妈道。
“只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常思齐反问。
“吴先生曾想让他选择管理学方面的专业,毕业后好接手家里的公司,他却执意不肯,父子两为此闹得很僵,小尘二话不说,自己办了留学手续,到美国学习影视去了,夫人因此责怪吴先生,怪他逼走了小尘。”
常思齐原本很想问一句“我算不算你自己的选择”,但她想起陈妈说的,吴尘因不想被父亲管束而去美国留学,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刨根问底,免得也像吴尘父亲一样,引来他的反感。
这时候,她又忽然觉得颇为无奈,无论是在吴尘面前,还是吴尘的家人面前,她都得如此小心翼翼,就连说一句话,都要反复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