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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尝闻布衣之怒?”
“何足惧哉,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
“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今日是也。呔!”
城东的皮影铺子里闹鬼了,就在主事的老李头死了当晚。
翻来覆去这么几句词来回折腾,唱唱停停直至鸡鸣才歇。
街坊四邻都听得清楚,初还当是老李头的徒子徒孙孝儿孝女赶来了在给师傅送行。这方圆十里人尽皆知老李头最得意的戏就是这出,死了听点爱听的,黄泉路上走的也安乐。
可这声音它一直唱个不休,三更半夜扰人清梦,越唱越是凄厉,难免有人要缩在被窝里骂两句“狗娘养的让不让人睡”。谁家还没遇着个老不死的一朝伸胳膊蹬腿啊,哪有这个闹法。
何况老李头六七十岁的的人,闭眼也是喜事。走的又舒坦,下午还见他挑着担子摇摇晃晃往回蹦跶,不定是从哪家唱完了拿了大价钱往回走,笑得一脸褶子堆成花,哪知晚上就有个后生来说人去了。
这可不就是舒坦,老李头对门那孙寡妇,生了恶疮,床上躺了足足半年,烂的全身流脓还张着个嘴求人给口水喝,您说这死了他不比活着强的多。
这么舒坦的事儿,后辈鬼哭狼嚎的,它是跟天老爷赌气哩。报应到李家也就算了,天老爷一怒,整个县子遭殃找谁说理去?
等太阳一出来,众人赶紧围到了一处要论出个好歹。这才发现,哪有什么徒子徒孙,老李头家院门大开,里头空空如也,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晃荡。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领头进去瞧,只聚在院门口添油加醋说着昨晚听到的声音。
越说越是玄乎,王二说:“八成有个女鬼,老李头戏班子唱的我听过,不是这声儿。呔字后头那叫唤,就跟跟我家婆娘犯了疯病样,又尖又高,男的哪有那嗓子。”
张三一推搡嘲笑道:“你也就懂你家婆娘的事,你听过,你听过几回啊。人家那叫唱戏,唱戏你能懂,生旦净末丑哪个叫唤不出来?”
候四读过几句知乎者也,热心一些,劝着众人道:“莫要争了,昨儿刚入夜分明有人来报丧。今日本该上门奠基,怎出了这档子事,还是谁跑一趟,请官老爷过来看看。”
天儿热得很,赵五却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嘟囔道:“有啥好报的,保不准就是官老爷上过门了”,说着把脖子往门里努了努,嫌弃道:“瞧瞧瞧瞧,就是山里来个土匪,怕着急忙慌的,还舔不了这么干净”。说完还兀自摇了摇脑袋以示看不上。
张三远了王二,往赵五身边凑了些,讽道:“不干净还能给你留下三瓜两子儿啊,谁不知道你尽盯着人家祖传的家伙什。这可好,以后想贴冷屁股也是贴不着喽。”
嘲讽完,他又狐疑道:“你刚才那'保不准'是几个意思,敢不敢再说一遍?”
“贴什么冷屁股,我怎么就贴冷屁股”?赵五缩在袖子里的手瞬间全划拉出来,作势要打,实则仅指着张三鼻子骂:“我贴冷屁股,你一天天的围着人家打转,还连个戏钱都舍不得给,你倒是想贴,人家给你贴吗?”
侯四赶紧过来劝:“莫吵了莫吵了,李老爷子不定还在里头躺着呢,去喊差爷过来看看吧,万一真是撒手去了,也好有个见证,不然赖在你我头上,跳门口那九丈河里也洗不出个白净。再不济,总要找个挖坑的来啊。”
他挤眉弄眼看着张三,后者想了一回,是这么个理儿。万一里头真有副死人骨头搁置,不赶紧找个人来,这鬼天气,要不了几个黑夜就能沤成一包浆。阎王殿里倒闻不着味,他们这些喘气的,那还不得被熏的吐隔夜饭。
生生死死的是小事,反正都有那么一遭。但吃饭事大,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尤其大,因为上顿有得吃,下顿可能就没了。
更要命的是,旁人有的吃,自家可能没了。
“我去我去,诸位当个见证,我张三欠李老爷子的戏钱,这一趟跑腿儿可就算给结喽”。他唯恐旁人与他抢这活计,话说完嘴皮子还在秃噜,就已经伸手拔开挡着自己的人,往衙门方向去。
“还给结了,人家李老头稀得他俩烂钱”,多的是人看不上张三那赖皮,也知他是为的啥跑那么快。只无人说出口来,反正走了大家也自在些。
赵五多了点气势,往地上唾了一口,道:“黄纸都不舍得买一张,还说结戏钱”。说罢撸着袖子也往自家屋里转,估摸着是想找银子买两张黄纸去。
人群里钱六子问:“李伯最喜欢的小儿子怎么也不见影儿?连个守灵的人都不安置,好赖活儿他总得燃个引魂灯放院里啊。平日吆五喝六一大群,出事了散的比天上雀雀还快。”
“是不是李老爷子安生着,一大早被谁家请去唱了,不然哪能连个人声都没有,往日里早早听见院里又是念词儿又是敲锣的。”
“那不是,谁拿这事儿开玩笑。昨晚报丧的来,我妇人娃娃都在院里歇凉,他看见了也不忌讳着点,扯了把破喉咙就喊驾鹤西游。
你说这唱戏的,还装起了教书先生样,要不是听老李头以前唱过,我还当他出远门。”
“这倒是”,众人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对,是这么说的,跟我们也是这么说的。”
“可来报丧的那人好像是个生面孔啊,我问他啥时候咽的气,他不答话就走了”。有人质疑:“这么大的事儿,都没见个老相熟的来”。他往门里瞅了瞅,道:“不然大家伙儿一起进去看看,老李头又不是恶人,怕的什么事。”
“他倒不是恶人,他护起家伙什来,比鬼还恶。老实点等着吧。差爷一听老李头死了,嘿”,说话的伸出个手指头放嘴边吹了口气,又贼眉鼠眼四周打量了一圈,神秘兮兮道:“管保跑的一溜烟儿来。”
说完脸上表情舒展,又将肚子挺了出来,神气道:“你现儿进去,缺了啥少了啥,你老娘给你生了几张嘴啊,到时候跟差爷说的清。”
好些抬了半只脚的人又飞快收回去,还不约而同的往后缩了几步。这个说家里有活计,那个念叨清早肚子还空着,三三俩俩交头接耳走了去,剩下些平日与老李头有些交情的看客还在原地迟疑着,一副甚是为难的样子。
等了好一会,人又散了些,张三总算出现在巷子头,还隔着老远就喜气洋洋的喊:“散了吧散了吧,人家差爷不问这事儿,说昨晚有人去报过了。老李头活的安逸,死的清净,县老爷还送了副联子让我烧给他。”
说着将手里东西兴高采烈的扬了扬,众人只看清方块状的一叠纸,刚要细瞧,张三又宝贝似的捂回怀里,冲众人摆手,道:“让开让开,这词得让老李头先看看,免得他死了怨你们抢着沾他的光,这老家伙小气的很。”
众人识趣往两侧挪了挪,张三捏着纸大咧咧往院里走,走到门口脚抬的老高,在空中悬了好一会,才踩进去,又回头对人道:“可看见了啊,我给老李头送行了。”
话音未落,穿堂风从院里呼啸而来,吹的他一个趔侧,慌忙抱稳了那两张纸,嘟囔道:“这老东西死了还不待见我。”
有了张三领头,后面陆续跟了些一起进。老李头前院里一切如常,连块白布都没挂。众人越往里走,越不敢喘大气。
这太不寻常了些,再想起那会各人说的玄乎,连带着张三都抹了一把额头虚汗。
直穿了中庭垂花门,进到内院,张三大叫一声“啊”,吓的县太爷墨宝都捧不牢实,撒手飞到半空,又手忙脚乱的赶在落地前接了回来。
跟着的人也是骤然一惊,侯四看了两眼又嫌张三大惊小怪,越过他先往里头走了两步。
是死了,老李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