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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在这样通讯发达的社会里,突然的联系和突然的不联系,看似矛盾却能和谐地共存。
1
“在吗?”
赵维桑已经盯着手机里这条信息发呆了好一会儿。
老实说,赵维桑有点反感这种带有强迫性,只限定一个答案的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的时间,一个小时,一天或者一个月之后,但是你的任何回答都能被简单地归结为两个字“我在”,或者不止两个字,“我一直都在,但我不想理你。”
此刻,赵维桑有一个更大的烦恼,发送信息的人是她的大学同学兼前男友张铭珏。
他们的故事实在乏善可陈,可以简单概括为“大学恋爱,毕业各奔东西“。分手还分得不怎么体面。
赵维桑已经差不多忘了所有恋爱和分手的细节,再一次突然地看见这个名字,有点不知所措。
将近五、六年没有联系的张铭珏,为什么来找她?
2
狭窄的会议室角落里堆满了一摞摞积灰的时尚杂志,客户寄过来或者活动留下来的各种样品,产品宣传手册等。贾思明进来的时候咳嗽了两声,圆圆的肚子颤了两颤。他动作异常迅速地打开了对着街的窗户,深吸了一口气,坐回了桌旁。
“人呢,都去哪儿了,祖宗们,开会,开会。”
他喊了两嗓子,七、八个人陆续从座位上起身走进了会议室。
看着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一个小男生,贾思明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我们这里新来了一个小朋友,名牌大学毕业的啊,你就坐那里吧。”
他指了指赵维桑旁边的位置,然后对赵维桑说,
“Sami,你带带他,新来的实习生,名字是叫什么……Jack对吧,Sami多分点事给Jack做一做,让他锻炼锻炼。”
赵维桑坐在几摞叠得高高的杂志前面,正觉得鼻子发痒,听到这句话,转身捂着鼻子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开完会,赵维桑安排实习生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布置了简单的任务。刚坐回位子,就看到群里异常热闹。这是个兼八卦、闲聊、约饭和吐槽功能为一体的四人群,成员有小黑、白白、安迪和赵维桑。
“Sami有小实习生可以支配了,而且还是男的,哈哈哈。”
“有什么高兴的,这不明摆着,找了个实习生又不是正式工,Sami还是一人当两个人用。”
“贾老板真是资本家,在吸我们Sami宝宝的血,比蚊子狠多了。”
“他是直还是弯?”
“你来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贾老板弯成了一卷蚊香吗?”
“谁说贾老板了,我说那个嫩嫩的小实习生啊。”
“我赌一毛是弯的,话说我们这里有过直男吗?”
“Sami,只有你跟他说过话,你觉得怎么样?”
“Sami懂什么呀,她没有那个,叫什么来着,gayday,鉴别gay的直觉。”
“是gaydar。”
维桑纠正了一下。小黑立即被群嘲了。
3
“同志们,我们周五晚上聚个餐吧,欢迎新同事的加入。”
部门的微信群里,贾老板突然冒头,然后发了一连串表情包刷屏。
这是又玩哪一出?赵维桑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正走向地铁口。
微信群安静了下来。漫长而又短暂的沉默之后,Scarlet发了一个很浮夸的表情包,挽救了尴尬的局面。其他的同事随后也在群里排队赞成了聚餐的建议。
赵维桑在“好的”和“好的呀”之间犹豫了半秒,发送了“好的”。
四人的吐槽群里又开始活跃了。
“贾老板搞毛线啊啊啊,我愉快的周五晚上就这样泡汤了。”
“贾老板什么时候为了欢迎实习生聚餐过?肯定有情况。”
“@小黑,喝酒的时候你跟贾老板最合拍了。”
“对呀小黑。你肯定是喝得最嗨的那个,别谦虚了,就靠你耍酒疯震住贾老板了。”
“@Sami,你怎么回事,回得这么不情愿,贾老板要有意见了。”
“八成要阴阳怪气说你两句。”
“@Sami,我走的时候你还在,你是不是又最后一个走的。”
“心疼Sami宝宝。”
“那个Jack是不是啊,到点就走了,是不是找Rose约会去了。”
“@白白,这个Jack是弯的呀,去找情人了吧,结了婚的那个”
“@安迪,哪个情人,这个又是什么梗?”
“断背山啊,很有名的gay电影。”
“不知道没兴趣,不过最近那个电影你们看了吗,名字我忘了,主角的朋友被绑架然后绑匪威胁他杀人,最后发现这个朋友才是幕后主谋的那部……”
赵维桑退出了微信群,一个无法回避的名字和那句“在吗”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进了包里。
4
周五晚上,同事们下班后结伴打的去了贾老板订的一家新开的西式创意餐厅。
赵维桑因为客户要临时修改一个方案,迟到了半小时。
这家餐厅除了就餐区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吧台,里面有两位调酒师在服务客人,果然是贾老板的风格。
赵维桑赶到餐厅的时候,贾老板看样子已经下肚了好几杯酒,红光满面,脚步还有点飘。
“Sami啊,怎么才来啊,快点过来,都等着你呢。”他说话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了。
赵维桑一脸疑惑地跟旁边的小白使了个眼色。
“搞什么,贾老板今天怎么了?”
白白也困惑地摇摇头。
这时,小黑举着酒杯从旁边冒出来,神秘地一笑,“我知道怎么回事。”
“这么说,贾老板是要给新来的那个部门副经理一个下马威。”
“要我说,是他自己找了个借口来借酒消愁吧。贾老板好歹也在公司待了有十多年了。”
“有这么久了?”
赵维桑还是第一次听说贾老板在公司里的资历。她入职才一年多,也没有白白和小黑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八卦本事。每次都是被动地道听途说了一些公司内部的奇闻轶事,然后靠着自己的直觉拼凑起公司内部的人事关系图,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工作的时候踩雷,无意中得罪别人。
现在赵维桑所在的是一家本土营销公司的公关部门。这家营销公司在全国的广告圈里也排得上名,一些项目还获得几次国内广告行业的大奖。
不过这家公司里的公关部门就很鸡肋,比起广告部的将近百人的规模,公关部只有不到10个人,在公司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每次跟别的部门合作时自报家门,要么就是面对别人真诚的疑问,“我们公司还有这个部门?”要么就是种种的拖延和不配合,“你们公关部怎么也来找我,我手上这么多事情……去找找那个谁谁谁,问问他有没有空。”
再加上一年前公司搬到市中心的一幢办公大楼里,把公关部的办公位置设在24楼的小隔间里,而其他部门都在23楼的大平层,公关部在整个公司里就几乎隐形了,大概只有财务部和人事部的员工才知道有这么个部门存在。
“你们聊什么呐?”
安迪这时也凑过来,大概是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在说贾老板,我有可靠消息,广告部那个Claire要调过来我们的部门。”
“哪个Claire?”
“就是那个高级客户经理,大波浪,瓜子脸,个子170多的……”
在小黑费劲的描述中,安迪还是一脸困惑。
“哎呀,就是穿得跟花蝴蝶一样的,每天穿得起码有四个颜色,您嫌她费眼睛的那位。”
白白抓住了精髓,安迪夸张地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是她啊。”
一旁的小黑一脸嫌弃地看着她。
“她广告部的干嘛调到我们部门,发配冷宫?”
众人齐齐翻了个白眼,嫌安迪嘴欠。
“拜托,人家来当部门副经理的欸,脑门上都贴着升职两个金灿灿的大字。”
“广告部升职到公关部,这种奇葩事我们都有幸看到,我们来干一杯。”
小黑说着,往赵维桑手里塞了一杯盛满酒的杯子,让她跟她碰杯。
赵维桑喝了两口酒,心里头也是纳闷,Claire可是广告部的老大张诺南Nancy最得力的下属,去年据说谈下了两个重量级的广告项目,还在年会上被评为优秀员工。这样的人被调到了几乎隐形的公关部,实在是匪夷所思。
难道公司突发奇想要扩大公关部的规模来提升业绩?
或者Claire得罪了Nancy,被流放到了公关部?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里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来自一个她以前常听到又觉得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成都。
她突然有种直觉,或许是张铭珏。
手机在赵维桑的恍惚中安静了下来,方才有点虚幻的铃声变成了通知栏里静默的数字。
剩下的时间里,赵维桑始终没有点开那个未接电话的通知。
5
聚餐过后,赵维桑和同事告别,坐上了回家的地铁。在一年前入职现在的公司之后,赵维桑也搬到了离公司四站路的樱花路小区里。
在寸土寸金的申城,租房始终都是让对这座城市满怀憧憬和抱负的年轻人们开始自我怀疑的一个困境。当你拿出一半工资甚至更多都拿来付房租的时候,当你为了融入办公室环境午餐和同事去吃人均一百块的日料,点抵得上一顿饭钱的下午茶,暗地里却不得不节衣缩食来省出付房租的钱的时候,当你明明很努力工作,精打细算地生活却仍然难以存下一笔积蓄的时候,你会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付房租而工作,还是为了现在的工作而付每个月昂贵的房租。显而易见的,两者都不值得。
不过,你最好不要去费力思考这一点,这样只让你陷入迷茫的深渊。
赵维桑现在每月工资一万三出头,房租刚好三千,按照房租不超出工资的三分之一这个说法,她是勉强及格了。大头的房租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日常开销,她基本可以做到收支平衡。
现在她所租的一室一厅的出租房里还留有前任租客的痕迹,阳台上的一盆颜色很花哨的多肉,客厅里的双人沙发,还有一张从沙发底下找到一对情侣在海边漫步的背影照。
房东大叔跟赵维桑签协议的时候说,之前住的租客是一对小情侣,本来说非常喜欢这里,一下子跟他签了两年租约,结果一年不到就分手了,分手的时候闹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房里能砸的都给砸了,那个瘦瘦弱弱的男生还被女生给打伤了,给送到医院去了。
房东大叔摇头叹息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没等到赵维桑的追问,房东大叔还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后来啊,那个小姑娘竟然直接走了,男的过来跟我赔礼道歉,请我吃了顿饭,赔了砸坏的椅子,然后跟我说他一个人实在租不起,他帮忙给找个新的租客,自己也搬走。我心想,这个小伙子人不错啊,是不是,认错态度好,人也有责任心的嘛,是不是,就把楼下那个小一点的房间租给他了。”
“所以啊”,房东大叔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房子我虽然租给你们,我还是希望你们好好爱护它的,是不是,再怎么吵架也不能摔东西是不是,我看你一个小姑娘住,也挺靠谱的,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我也不随便租的。”
当时赵维桑虽然对小情侣分手这个故事没什么感想,还是让三样他们留下的东西继续成为这个房子的一部分。
现在,赵维桑坐在沙发上,想起了那对小情侣分手的故事,又莫名联想到了张铭珏的那句“在吗”和那个未接电话。然后,她想到了沈琳。
沈琳可以说是她和张铭珏感情发展的见证人。说见证人可能不太合适。沈琳和张铭珏从来没有见过面。
沈琳是赵维桑的初中同班同学,高中也在同一所学校,她们两个考入了不同的大学。而张铭珏是赵维桑进入大学之后才认识并发展恋情的。
沈琳知晓赵维桑的整个恋爱过程,因为赵维桑把所有恋爱的点滴都在电话里跟沈琳分享。她说了自己是如何心动的,什么时候第一次牵手、接吻和吵架,以及为什么分了手。以至于有时候赵维桑回老家跟沈琳见面聊天的时候,沈琳会提起一些连赵维桑这个当事人都已经淡忘的恋爱往事,让赵维桑觉得惊讶又感动。
此刻她记起了一些与沈琳分享自己的恋爱经历的瞬间,奇怪的是她反而因为与沈琳有关的记忆而回想起了与张铭珏恋爱的细节。
比如她为了跟上个子很高,走路很快的张铭珏,把高跟鞋鞋跟给踩断了,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街出了洋相,后来收到了张铭珏送的一双很难看的运动鞋。
比如为了陪张铭珏看球赛,从来早睡早起的她也有了熬夜的习惯。
比如她人生第一次尝到的兔肉,是张铭珏开学的时候从老家成都给她带来的麻辣兔头,她当时被骗,还以为是鸭头。
这些零零碎碎的回忆有点虚幻,赵维桑还记得张铭珏的长相,却无法把张铭珏的脸代入到这些回忆里,彷佛这些回忆有了自我意识,以某种方式脱离了张铭珏,独立于他而存在在赵维桑的脑海里。
而沈琳,她是串起这些回忆与张铭珏之间的一根线。沈琳的存在,让张铭珏这个名字变得有了一些实感。
6
赵维桑在微信上翻找着沈琳的名字。自从微信变成了办公通讯的工具,生活和工作就更加难以区分开来了,生活的空间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压缩到角落里。
你会渐渐分不清你的社会角色。想象一下,你的客户、老板、生意伙伴、同事、家人和朋友大多数都互相不认识,却生活在同一个房子里,喊着你在不同社会角色里的称呼。你会逐渐变得麻木,机械地回复所有人。
对于像赵维桑一样从事广告公关行业的人来说,工作的第一要务是随时随地接收消息和回复消息。公司内部群,部门内部群,各个项目拉的内部沟通群,各个项目与和客户一起的外部沟通群……即时回复被归于最基本的职业要求。
无论在家,在公司,在出差,在休假,工作群像是套在头上的紧箍圈,只要它一响起来,必须要立刻切换到工作的状态,全副精力地应对。
赵维桑有时会为自己无法丢掉手机而产生厌恶抗拒的情绪。她会在别人火急火燎地找她,不停在群里@她,打她电话时,等个几分钟再回复,这样她会有一点报复的快感。至于到底报复的对象是谁,她也不清楚。
翻了一会儿,她看到了沈琳的微信号。她的头像是一只趴在冰上的北极熊。她们最后一则的聊天记录是沈琳发的“朋友,中秋快乐”。时间是9月29日的凌晨,已经是两个月前。
赵维桑没有回复。她已经记不清是自己没有看到信息,还是看到了忘记回复。
“琳子,想你了。”
赵维桑输入了这几个字,按了发送键。
绿色的对话框出现的同时,前面带着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图。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她)朋友……”
赵维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