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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青鸾
朝曦刚越过宫墙,采薇寺的晨钟就敲响了。
今日,帝都的草木鱼虫可不是被这钟声叫醒的,而是被青鸾门前闺阁姑娘们的窃窃私语给搅了好梦。
诸侯朝聘是帝都最热闹的盛事。
历年,能来朝拜天子的,不是各国世子,就是朝中贵卿,个个都是话本子里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
他们盛装出行,入宫朝拜,必过青鸾门。
所以,城中上到大小官家闺秀,下到平民女子,都聚集在青鸾门前夹道相迎,就为看看哪家公子最英武帅气。
南泽国的马车通体镶金,晨辉照耀下,如初升的太阳。
南泽亲兵护卫车架左右,重乾和赵炎骑马在车前开道,雨灵珏持木剑,骑着姬思齐的白马照夜随行在车架旁。
姬思齐身着耀金盘领宽袖大礼服,手捧洁白圭玉,正襟危坐于车中。
他本生得清秀俊逸,常被雨灵珏嘲笑他肤白睫长似女子,如今被这威严繁复的皇族礼服一衬,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
尤其是他那如悬珠般的龙目,如寒潭秋水,澄清明澈。
偏偏这双令人望而生畏的龙目落在身旁青衣女子身上时,却变得柔美深情。
姬思齐轻声招呼骑马走在车旁的雨灵珏,说:“珏儿,你自幼不喜骑马,不如上来坐在我身旁。”
此时,看热闹的闺中女子们指着姬思齐披肩上绣的两道行龙纹议论纷纷,眼里的敬畏与爱慕一波一波送予车中人。
在天成皇朝,能穿金袍,绣龙纹的,除了当今陛下,怕是也只有南泽国的国主和世子了。
光从这些礼制外物上都能看出,南泽与天子同宗同源的血脉联系,南泽享受的荣耀与名望更是比东启和西卫尊贵不少。
看到那些仰慕姬思齐的女子,雨灵珏顿感自己与姬思齐相隔万里。
幼时,他可以是她的兄长,可以是任她撒娇胡闹的思齐哥哥。
而如今,他是龙纹加身的南泽世子,不对,其实他从来都是,只是今日她看得更清晰,他的身侧不应留给她这样一个异姓妹妹。
雨灵珏回姬思齐道:“你也不看看,这大街上都是瞻仰世子尊容仪态的小女子,我这时候上你的车架,怕是要被姑娘们的口水给淹死。”
姬思齐笑了,佯装责备地说:“你倒是知道这满街都是来看南泽仪容的,怎么还穿这身青仙娟衣陪王驾,我给你送去的那件金羽袍呢?”
想起今晨余音拿来的那件金羽坠地的烫金宽袍,雨灵珏就心怕怕。
那袍子的确好看,宫中制衣署做了三个月才制成,可是熬红了不少绣娘的眼,又美又贵,也只有穿上这等珍宝才配站在姬思齐身旁。
但要她雨灵珏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这等繁复袍衣,那是要了她的命。
“那衣服跟裹粽子似的,我穿上路都走不动了,怎么给你陪驾呀,”雨灵珏说得轻巧,又突然想到一事,补充说,“何况,我进宫,还得去找采薇令。”
一听“采薇令”,姬思齐再次叮嘱说:“你可是答应我的,入了宫,一切都得听我的,不可贸然行事,等我朝拜完陛下,自会找说辞去见太后,带你去后宫,你可记住了。”
这句话把雨灵珏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她无奈地点头:“知道了,我的好哥哥,我再胡闹,也不会拿这件事乱来的。”
姬思齐眉头轻蹙,道:“也对,那仙境是你心之所向,自是谨慎的,我多虑了。”
此话听来,似有些生气,姬思齐命人落下车架帷幔,闭目静坐。
他把她的心思看得透彻。
找回采薇令和秘图之时,便是她离开南泽,远遁红尘之日。
他这南泽世子无上尊贵又如何,终究还是不在她心里。
雨灵珏察觉到姬思齐的低落,也不再多言,只看着青鸾门前的鸾鸟图腾越靠越近。
入青鸾门后便是进入了皇宫的外墙,外臣不可再乘车架马匹。
姬思齐下了马车,带着重乾、赵炎和雨灵珏走入青鸾门。
他们身后传来一阵骚动,雨灵珏转身望去,是一顶黑色马车,棚顶立有一只黑凤,此乃东启王族尉迟氏的族徽。
这马车上的人自不必说,定是东启世子,国主尉迟昭的长子尉迟默离。
坊间传闻,尉迟默离善谋略,精通兵法工事,尤其擅水战。
东启临海,常有海上岛国流寇侵扰海境。
前年,多岛国联盟讨伐东启曜海,东启水将死伤惨重。
节节败退之时,尉迟默离只亲率一只轻舰就破了岛国联盟的十八艘战船,一战成名,深得尉迟昭宠爱,被封为世子。
尉迟世子在青鸾门前落车时,帝都少女一片哗然,但她们惊叹的不是世子的威风凌然,而是在他身侧御马而行的轩俊男子。
这男子是谁,怕是全帝都的女子都认识。
谁家姑娘还没去采薇寺上个香,求个平安,她们中不少人拜完佛,还得去客殿吃一盏茶,吃到日头西落都不肯走。
客殿竟比佛殿的人还络绎不绝,为什么呢?
当然是她们想多听在客殿清修的默瑜师傅多诵两段经呗。
世人只知默瑜师傅是采薇寺主持清源大师之徒,却不知他竟还有一个东启王族的身份。
尉迟默瑜一身玄黑缂丝凤鸟纹窄袖锦袍,策马出现在青鸾门前。
都城百姓一阵哗然,感叹闺房里的眼泪又得多两行。
他若只是佛门俗家弟子还有可能成为未来夫婿,但一个东启王子,怕是一般女子都不可妄想了。
雨灵珏看到尉迟默瑜随世子入了青鸾门,两侧闺秀哭倒一片,她却是笑得一脸明媚。
她早猜到今日定会与这呆和尚相遇,从起床开始,她便欣喜不已,现在,更是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毫不在意身旁都站着何许人。
尉迟默离与尉迟默瑜躬身向姬思齐行礼,姬思齐只微微倾身,就当做是回敬了。
姬思齐见雨灵珏看尉迟默瑜眼光如此明媚,心中生出些许敌意,仔细打量尉迟默瑜。
他面相生得极庄严,剑眉星目淡泽如水,鬓若刀裁挺括如山,周身有佛寺莲香的清爽之气萦绕。
长身玉立于此,他沉稳超然的气势竟不输他身旁的东启世子。
姬思齐注意到他身着黑凤纹,必是王子,于是不经意地问尉迟默离:“默离兄,怎么不介绍一下,身边这位我可从未见过。”
尉迟默离愣了一下,没想到姬思齐会有此一问,应答:“他是我的九弟尉迟默瑜,从小在帝都长大,入了佛门,极少参与王族之事。往年我来朝聘,他多是去了山里修行,这是头一次随我觐见陛下。”
这么一说,姬思齐倒是想起一桩旧闻。
高祖姬承明在分封三诸侯时,为控制诸侯国,特命东启和西卫的国主各派遣一名王子来帝都生活,表面说是侍奉天子的诸侯王子,实为遏制两诸侯的质子,若是诸侯有反义,必杀质子。
南泽乃是皇族,姬承明对姬承德有血溶于水的兄弟之情,自然不必派遣质子。
东启与西卫国主也不傻,既知是派王子为质,就特意选了母亲没有显赫家世,年龄较大,又不受宠爱的王子前去。
据说,西卫派了年已三十的三王子来帝都,而东启派来的却是未满五岁的九王子,他母亲是个连位份都没有的宫女,想必尉迟昭连这个儿子的面都没见过,就将他丢弃在帝都了。
没想到这个孩子如今已十八,竟是与珏儿一个年纪,姬思齐不免唏嘘。
雨灵珏不喜欢这紧绷的气氛,上前一步调笑尉迟默瑜:“呆和尚,我果然没猜错,你就是那东启不得宠的九王子。”
尉迟默瑜料到今日会遇到她,只是被她当众戳开这沉痛身世,还是有些窘迫。
一阵刺痛从雨灵珏脚下传来,重乾狠狠踹了她一脚,叫她闭嘴,她也回敬他一个白眼,依然笑着对尉迟默瑜说:“你还是穿僧袍好看些,这朝服虽华贵,但少了份灵气,与你不配。”
尉迟默瑜不发一言,全身都在回避着雨灵珏,仿佛她的话不过是莺歌鸟鸣。
尉迟默离觉得这青衣姑娘好生大胆,在两位世子前说话竟如此轻浮,又不知她是何来历,只好摆出谦逊架子问:“敢问,姑娘是?”
“我叫雨灵珏。”
雨灵珏心直口快地回答,不愿多看东启世子一眼,他眉宇间的阴寒之气是她最为讨厌的神色,诡诈阴损,让她浑身不自在。
一听姑娘姓雨,尉迟默离了然于心,南泽雨相的妹妹仗着姬世子的宠爱无法无天,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姬思齐见雨灵珏与姬思齐如此熟络,疑惑问:“珏儿如何识得九王子?”
“睡觉时见过。”雨灵珏笑说。
此话暧昧不清,不只尉迟默离一脸惊讶,就连一只直古水无波的尉迟默瑜也震动一下,抬眼对上了雨灵珏戏谑的目光。
姬思齐看了一眼尉迟默瑜,意味深长替雨灵珏解释说:“是那日你在采薇寺的梨树上睡着之时?”
雨灵珏点头:“正是,他那时正在茶……”
不等雨灵珏说完,尉迟默瑜立即打断,拱手向雨灵珏行礼,说:“那日,我打翻了茶盏,弄湿姑娘衣裙,多有得罪,姑娘勿怪。”
雨灵珏垂目,猜想他是不想要她说出被高太君逼婚之事,其实她也没想说,她本是要说他在茶室念经来着。
“原是如此,无妨无妨。”雨灵珏释然,准备转身进殿。
雨灵珏却在尉迟默瑜行礼时看到了他手中握着的一把锏,立即来了兴致,伸手去摸那锏身。
突然的靠近,让尉迟默瑜后退了一步,雨灵珏的指尖划过锏身的每一个棱面,一路向上就快要碰到他修长的指节。
尉迟默瑜慌忙松手,锏重重落在了雨灵珏手中。
“还真沉,这可是三尺八棱玄铁锏,通体玄色,镶麟甲纹,真是难得一见的佛门法器,我好喜欢。”
尉迟默瑜目光有些抖动,这句“喜欢”不只是在说锏,还是说人。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雨灵珏的手中。
习武之人都知道,贴身兵器如贴身衣物,是极其私密的物件,只有亲近之人才可碰触。
雨灵珏如此抚摸尉迟默瑜的配锏,此等举止在他人眼里是异常亲密的。
雨灵珏全然不顾周遭目光,继续问:“此锏可有名字?”
尉迟默瑜迟疑一下,作答:“凌绝。”
雨灵珏眨巴眨巴眼,笑说:“你干嘛叫我名字,我问你锏的名字。”
尉迟默瑜似有些尴尬,说:“凌绝锏,凌云的凌,断绝的绝。”
“原来你的锏叫我的名字,真好。”
旁人是看不出哪里好,重乾又想一脚踹过来了,雨灵珏侧身躲过。
她把怀中自己的木剑与凌绝锏比在一起,木剑只有二尺,短了一小截,但两柄兵器宽窄一致,匀称修长,雨灵珏喃喃说了一句:“果然般配。”
身旁的尉迟默离轻笑,一把木剑怎么能与凌绝锏般配,这雨姑娘莫不是个痴儿吧。
姬思齐隔着衣袖从雨灵珏手中夺过凌绝锏,抬手将锏抛向尉迟默瑜,尉迟默瑜举手接住,立即行礼致谢,谢他及时出手,解了这尴尬局面。
姬思齐脸色一沉,对尉迟默瑜说:“珏儿年幼,王子勿怪。”
被夺了锏,雨灵珏好不痛快,反驳说:“我已十八,哪里年幼。”
“你未出阁,就是年幼。”
姬思齐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宫门,重乾、赵炎拉着雨灵珏紧随其后。
尉迟默离鄙夷地看了一眼尉迟默瑜,说:“敢情你这些年在帝都清修是假,惹了满地的桃花债是真。”
尉迟默瑜习惯了兄长们的白眼,早已麻木不仁,并不在意这两句嘲讽。
此刻,他在意的是,被雨灵珏搅得一阵慌乱心绪,不知如何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