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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
玄陆,冰原谷的南面,幽冥森的尽头。
临时搭建的营地里用粗布压着寒铁树枝当做地毯,营地中的篝火已经燃尽,白色烟雾随着森林中的幽风卷上了树梢。
黑色甲胄的将军端坐在正中的简易帐篷里,身后竖着一支古朴的长枪,而他则闭着双眼擦拭着面前的那柄精致短剑。木碗中的热水悠悠然的升了起来,烟雾升得并不快,但总在离开碗口几寸后便忽然的散开。幽冥森里的风很大,显然这简易行军帐篷并不能挡住这刺骨的林风。
幽冥森早就没了活物,更不用听见什么清晨的鸟鸣了。
纯棉毛巾将剑刃上的最后一点滑石粉擦了下去,“啪!”的一声,将军极熟练的将短剑收回了剑鞘。
同一时刻,将军睁开了眼睛,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在右脸刀疤的存托下又多了几分狰狞。
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急刹了脚步,稳稳的停在了行军帐篷之外。
“禀报将军!是否可以收拾营地了?”
莫执戈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将放在盘膝上的短剑别在了腰间。男人将帐篷门帘给拉了起来,朝着士卒点了点头,随后便离开了帐篷。
营地外的南卫士卒都已起了床,所住行军帐篷都已经变成了一个个行军背囊。
莫执戈看着已经在不远处开始修习罡气的少年,心里不由地发出一声赞叹,果然是大将军带出来的弟子,这刻苦劲的确要比自己高出不少。
“文鼎小兄弟!”莫执戈朝着少年喊了一声。
卫文鼎睁开了双眼,将双手扭转了方向收回了腰间,“莫将军!您起床了啊!”
莫执戈觉得这少年说的话甚是毒辣,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但他还是从士卒手中接过了一只大铁勺,“快些来进食了,咱们再走个半日约莫就能到幽河了。”
少年跑了过来,“南宫大哥说在这边呆着也无聊,他在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莫执戈将手搭在了少年的肩上,拉着他到了营地中心。
“南宫兄弟就这样,若不是你在咱们队伍里,在入森林的第一天他就走了。”
卫文鼎从木碗中夹出汤饼,大快朵颐起来,看着营地中的士卒们,心里有些幸福,这三天里没有康国的追兵,没有传说中的异兽出现,也没有遇见什么突发的恶劣天气。
虽然幽冥森里很冷,但却让他莫名的生出了一丝惬意。
莫执戈并未吃多少,他看众人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便站了起来。
“大卫不夜营,开拔!”
......
走了两个时辰,不夜营便行至了幽河上游,幽河河岸的积雪足足有了几尺深。
“莫将军!你来看看!”卫文鼎走在边上,看见了积雪中插着一柄长剑。
莫执戈很快便走了过来,他将长剑拔了出来,粗略的看了看剑身上的纹路。
“是北渝的军队。”他叹了一声,他将手抬了起来,却又放了下去。
士卒们见到这一幕显然没有动,而是等着将军的下一步指令。
莫执戈本想让士卒将这雪包给刨出来,看看里面是否有一具北渝国士卒的尸体,这样他就能大致推算出这些北渝士卒是多久到达的冰原谷,但这北渝士卒也算是死在了异国他乡,自己的士卒又何尝不是,某种层面来说,终究大家都是军人。
将军将那柄长剑给插了回去,随后从亲卫手中接过了一个红色符节,将这符节给套在了长剑的剑柄之上。
做完这一切后将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自顾自的离开了这座雪墓。
卫文鼎看着莫执戈做的这一切,他现在还无法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
在这天夜里,少年对着将军开了口。
“莫将军,怎么今天早晨你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一般?”
“你是说那长剑雪墓么?”
“那是个墓吗?我还以为只是个插着剑的雪包......”卫文鼎回想起了早晨那长剑所插的位置,确实是有些想青铜城内那些坟头的墓碑。
“该是北渝国的军队有人死在了那,他的同伴将他留在了这里,这长剑就如同墓碑,若是他的同伴有机会回到这里,便能通过这长剑找到他的尸首,以便将其带回故乡。”
“这是落叶归根?”
莫执戈点了点头,“行走在外的都是异乡人,死了总该要回家的。”他低下了头,想到了那被他留在青铜城下的一百多名士卒,自己虽然在这说着落叶归根的话,却将自己那些手足弟兄永远的留在了这冰天雪地里。
“若这是柄卫剑,我就会将他带回卫国,但这是柄渝剑,还是等着他的弟兄带走的好。”
莫执戈说完便沉默了,他看着静静坐在一旁的卫文鼎。
心里念叨着:“大卫国已经有些疲敝了,青铜子真的能为大卫带回国运么?”
......
在幽河河岸又走了三天,队伍中的粮食都已经被消耗干净。
卫文鼎随着不夜营一同驻足在莫执戈的背后,耳边尽是大江水流的奔腾声。
这样的声音他从来也不曾听见过,自他记事以来,所见过的最大的河流便是那幽河了。
“文鼎小兄弟,这声响便是那玄陆北地第一江,邛江所发出的声音。”莫执戈向少年解释道,“邛江横跨北陆,不止是冰原谷,甚至可以说是将中原王朝与那西域都隔绝开来,若是没了这邛江阻拦,康国的铁骑早就横跨而过将那西域诸国一举纳入其版图了。”
卫文鼎听后啧啧惊奇,但也有了疑问,“师傅说过康国的造船业领先于诸国,若是只有这一条邛江,怎么足以将他们挡在冰原谷外?”
莫执戈听到少年这话后,并未取笑,这样的问题不知道多少少年都曾问过。
“不夜营!准备渡江!”
莫执戈发出了指令,随后朝着少年说道:“一会你到了山谷口的外面,你就知道为何康国宁愿费力于河东征战诸国,也不愿意渡江以征西域了。”
卫文鼎点了点头,随着军队向西而去。
江水的涌动声越来越大,大的有些令人振聋发聩。
不夜营走出了冰原谷,少年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江面足足有百丈高。这邛江哪里是什么大江,更像是一片大海。
一眼望不见边际,那横无际涯的江面,就如同一头头野兽在狂奔,巨大的江风向冰原谷口吹了过来,席卷着陆地上的一切。
“莫将军。”卫文鼎迟疑了一番,“您确定咱们是到了邛江,而不是那传说中的大海吗?”
莫执戈活动了几下自己的手臂,“康国接壤着邛江的地段,江岸皆为峭壁,更无江滩一说,这冰原谷下更是没有一处码头。”
他叹了一声,“康国自立国以来,他们无数次想要征服这块无边的大陆。”
卫文鼎望了过去,但江面之宽,根本不像是有陆地的样子,这就像是天涯海角一般,人们都该将这里视作世界的尽头吧。
“玄陆以邛江为界,东边称之为东陆,西边称为西陆,两边素有客商往来。”莫执戈的语气十分缓和,“西域唯一与东陆有土地接壤的地方,便是我们大卫国的西北侧,康人在最开始,想在自己的西边凿崖以建江滩,但他们凿出了无数下山的路,整个邛江边缘却没有浅滩,工匠无从落脚,只能傍着山壁造出城镇,想依托山壁建造出船坊。”
说到这中年男人冷哼了一声,“但山壁限制了船坊的规模,他们无法在这里造出足以横跨东西两陆的巨船,百年前的康皇帝命令铁索连横,强行渡江,上千船只,十余万康军浩浩汤汤的向西域拜庭帝国进军,却不料那铁索虽然稳定了船队,却也让船队一损俱损,等他们抵达西域的时候,只剩下了不到一百条船只,人数也足足去掉了十之八九。”
“拜庭国甚至没有出兵,而是盛情款待了这些远道而来的军旅客人,这些士卒在江上飘了十多个日夜,早就没了半点脾气,双方在拜庭国签下了条约,双方永不侵犯。”
卫文鼎的眼前浮现着百年前的一幕,十余万康人整装待发,旌旗蔽空,那无一败绩的百胜之师,输给了这横跨玄陆的邛江,这些康国士卒几乎于邛江折损殆尽。
少年心里想着,那些康卒该是不服气的,这么骄傲的国家自然不会对这还未交战的敌国服软,他们只是输给了苍天,这个敌人太过于恐怖,使得这样一个庞大帝国也无法与之叫板。
“所以就连船队的不好抵达,那运送辎重补给的货船就更无法过去了。”
莫执戈听见少年举一反三的话,也点了点头,“康国那沉在江面的辎重船也不知几何,康国最后也就放弃了自水路向西域发兵的想法。”
卫文鼎这下明白了,“所以后来就发生了乾关之战?”
他原本听师傅说起这件往事,还觉得有些诧异,彼时康国无端对卫国西北发起进攻,怎么看这场大战的结果对于双方都不会太好。
现在他才知道,这是大康帝国在邛江折了戟,他们要从卫国西北打向西域,一雪前耻。
似乎荣誉对于这个骄傲的国家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东西,就连一名玄陆上的顶尖修士,也不惜为之奉献自己的生命。少年莫名的想到了那个邋遢老头。
一百六十年前,康国集结重兵向大卫的西疆发起了冲击,卫国举国皆兵,成功于乾关挡住了康人的进攻,双方于此血战了足足两年,这一战几近将整个卫国的男丁打光了,军界官员,足足换了三代。
南卫百万户,举国皆缟素,户户有亡人,良田无人耕,国境无人驻。
这场战争虽然以康国退兵结束,但这直接导致了卫国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再无力向南拓展边疆,那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变法,也活生生的因为这场大战不了了之。
被卫国打压了数年的南诏国乘机向南卫发起了进攻,一举夺回了数州土地。
但是康国也不好受,战争的最后阶段,大康朝廷里已经为是否该继续在乾关耗下去足足争论了两个月,在争论结束的那天,康人的辎重补给恰好出现了问题,他们在乾关足足死伤了近百万士卒,在没有后续补给的情况下也只能撤军。
整个康国也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沉积期,再无力组织超过十万人的会战。
每一名卫人提及此战,有悲伤,有惨痛,但更多了一份荣誉,自大康立国以来,唯独只有南卫与之打了一场平手,其余再无胜绩。
莫执戈摇了摇头,“康人与卫人,本就是有血海深仇的,他们为了从陆上进攻西域,便执意要将我国西部夺取,他们妄想将我们大卫的西北作为他们的北伐基地,这才有了乾关血战。”
少年看向了邛江,似乎也看见了那远在万里之外的乾关。
那一年,整个乾关,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那一年,南卫与大康血战,苍山如海,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