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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度宗咸淳九年(公元1273年),盛夏。
昌州,九成山。
牛昌隆与一众村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金银珠宝。有此番际遇,众人都要归功于那场山洪。
棺椁已被村民们劈开,墓葬主人的骸骨胡乱地丢在地上,身上的寿衣早就腐烂了,只剩了些许残料。
尸骨口中的珍珠、腰间的玉钩都被村民们虔诚地捧在手中,如获至宝。里正一脚将棺椁主人的颅骨踢飞,踩着满地的尸骨便踱到了陪葬品旁。而后,他伸出肥硕的双手,微颤着捧起宝石、玉器、金银,眼睛中都泛着金光。
牛昌隆拾起被丢在地上的宝剑,只见剑鞘处题着“碧落”二字。他试着拔了一下,宝剑纹丝不动。牛昌隆偏不信邪,连拔多次,最终“噌”的一声,利剑出鞘。
在月光的照耀下,宝剑寒光闪闪,历经数百年沧桑,依旧光彩动人。可惜,它终究不能再奋起保卫它的主人了。
棺椁主人的尸骨被来回搬运财宝的众人多次践踏,很快便因腐朽而断折化灰了。几人七手八脚,彻底搬空了棺椁内的陪葬品。
正当众人正在因如何分配而拳脚相向时,牛昌隆自棺椁主人早已不成样子的尸骨下翻出了一个书簿,名为《裴公见闻录》。看样子是棺椁陪葬品,可封面却印着“宋端平中刊”。待他刚刚翻开第一页,便见上面写着:
“集贤院学士、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司徒、赞明郡静国公、食邑二千四百户食实封八百户、赐紫金鱼袋,臣裴褒奉敕编集,成书于我唐天复三年(公元903年)。”
“官衔还挺多,”牛昌隆吐了口唾沫,冷笑道,“倒头来还不是成了冢中枯骨?!”
骂了骂曾经叱咤风云的高官裴褒,牛昌隆心中的郁结这才稍有所解。他将那本书揣入袖中,紧接着自里正手中接过了火把,将之丢在了裴褒的骸骨之上。
大火将摧毁一切。
回到家后,牛昌隆一边泡脚,一边翻看起了《裴公见闻录》。书页早已泛黄,牛昌隆小心翼翼地翻着页——这可是他准备去卖了换钱的货品,怎能有了破损?
这本书的序言明显是唐朝灭亡后所写,落款处题着“韦庄”二字。牛昌隆虽然并不认识韦庄,但他还是从序言中得到了不少讯息。
这本书是一个名为裴褒的官员奉唐昭宗敕命所编撰,讲述的是他一生于海内各处的见闻觉知——始于唐懿宗咸通年间,终于唐昭宗天复年间。
裴褒,字端淳,生于唐宪宗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三月初三,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进士及第。两任节度使行军司马,历任各州刺史,四任藩镇节帅,后授监察御史,累至中书舍人。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以御史大夫职同平章事,拜相。参与讨平黄巢之乱,收复长安,封静国公、集贤院学士。极力反对僖宗任用朱温,虽未果,然使朱温对其敬畏有加。后因与李克用不和,僖宗不得以才令其以司徒之职致仕。唐昭宗天祐元年(公元904年),昭宗召其复相,朱温闻而大惧,急令爪牙弑杀昭宗。其得知唐昭宗被弑,旋即自刎殉死,年八十四。朱温怜其忠义,允以厚葬,追封为荆州大都督、上柱国,谥“文贞”。裴褒殉国后不过三载,朱温毒杀唐哀帝,以梁代唐。
而后,是第一个故事。
可以看出,作者裴褒的书法很好,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这本《裴公见闻录》不知历经了多少载春秋,泛黄的书页衬着墨色笔迹,牛昌隆不禁来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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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大唐懿宗咸通年间,长安北面的乐游原上有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名曰“青龙寺”。这日,正值佛骨入寺供奉,前有禁军持握仪仗开道,队列里伶人吹吹打打。
道路两旁的布设彩楼、宝塔、宝帐、幡花、香辇、幢盖,以金玉珠翠配饰,花团锦簇,人声鼎沸。沿道张灯结彩,丝竹悠扬,寺内设金花帐、温情床、龙鳞席、凤毛褥,用以彰显信徒的虔诚。
无数香客跪于道路侧旁,嚎哭而拜者众。有僧人将艾草堆放在头顶上,点火烧燃。更有香客用右手捧着自己刚刚斩下的左臂,一步一叩首地往佛骨行去。
山坡上苍松翠柏之中掩映着一座三层酒楼,因其乃是谪贬公卿离京前饯行之处。朝官即将远行天边,于这酒楼中坐上一坐,与前来送别的挚友谈论志向、相互勉励。伤别之际,免不得舞文弄墨,为这酒楼增添了不少感怀世事的诗文。六十年前,刘禹锡、柳宗元两人遭贬,韩愈曾于此相送;而韩愈被贬潮州时,裴度、崔群等亦曾来此。
暂不论数十载前故事,且看当下——三位五十上下的官员正端坐于楼内靠窗雅间之中。其间一人头戴硬脚幞头,身着褐色圆领袍衫,腰系金玉带,足蹬六合靴——此人姓裴名褒,时人尊称裴公,因反对懿宗迎奉佛骨而自请外放,乃任江州刺史。另二人年长者姓韦名保衡,时任宰相;旁一位年纪较轻者名为孙成悟,时任大理寺少卿。
三人虽是推杯换盏,但目光时刻不离楼下近乎狂热的人群。此时正值四月暮春,诵佛声响彻云霄。见裴公面露不悦之色,韦保衡摇头不语。
三人各怀心事,俱是默默无言。待用毕午食,见裴公将酒盏搁在了桌案上,韦、孙二人知晓——已是话别之时。
孙成悟叹息道:“端淳,宪宗朝韩愈因谏迎佛骨而遭贬潮州,而今你又自请出京,远赴江州。应能预见,如若你此番不触怒圣人,韦兄则可将你提拔擢升——正是共享荣华之时,端淳……”
裴公摆了摆手,出言道:“我此番自请外放,非是遭贬。昔日韩退之谏迎佛骨,气势恢宏,贬官诏令到时仍谈笑自若,为我辈楷模!而今朝中人才凋零,望之已有颓塌之势;地方藩镇林立,拥兵自重以抗长安。如此国事日非,江河日下,假若不能有所变革,亡国之日当在不远。”
韦保衡与孙成悟闻言,皆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此外,”裴公言讫而面色稍霁,道,“前几日大理寺接到江州邸报,奏称刺史姚评被人毒杀。两位皆知裴某精于刑名之学,如若欲断破疑案,止于文字则难以推勘全貌,唯有亲临其境,方能有所收获。”
韦保衡捻须道:“端淳,江州形势奇诡,万事小心为上!”
众人下楼,裴公老仆单簇已是牵着两匹马久候了。韦保衡红了眼圈,于柜台上取来几个酒盏,分别递到了裴公与孙成悟手中。
“此情此景,韦某也吟不出什么诗来,便借高适名句送与端淳。”韦保衡拭了拭眼角边的泪水,将杯中醇酒一饮而尽,进而朗声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裴公红了眼眶,动情道:“韦兄珍重!我远在江州,此后再欲相见便难了。”
孙成悟亦落泪道:“江州宛如龙潭虎穴,万望端淳诸事皆安,长安有韦兄与孙某周旋,定然早日召你回返。”
三人抵头痛哭一场,终需相别。
裴公将蓄着花白胡须的老仆单簇搀上了马——裴公幼时便时常由单簇照料,单簇虽年近古稀,然仍精神矍铄、身体硬朗,此番毛遂自荐,与裴公一同前往江州。
随后裴公翻身上马,向韦保衡、孙成悟拱手道:“自此而别,两公保重!”
韦保衡与孙成悟对视一眼,齐齐还礼道:“端淳勿忧,就此别过!”
裴公驾马避开狂热虔诚的香客,朗声吟诵道:
“天都春景微风习,今有谪客自此离。”
“呕心沥血臣子义,归返长安报銮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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