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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本来是个好天气,是一个月里总有四五天花行出去应酬不能来接她的好日子。没有人催她休息吃饭,零散的资料也可以在资料室处理完再回去,回家就不想工作的女咨询师,常规无视了弟弟的叮嘱。
本来也没什么,无非天黑了些,路上人少了些,巷子里的灯又坏了些,风声也静了些。
但她偏巧穿了高跟靴,偏巧因为肚子饿抄了近道,偏巧没有带零散的文件和那个足以裝下文件和钨钢刀的公文包。
听到窸窣声时她并没有在意,不是风吹草动,那就是流浪猫狗。但显然,它们都无法发出人的惨叫,那种破碎的,呜咽的,闷在胸腔里的哀鸣。
当她停下脚步,高跟与地面最后一次碰撞的回响被送进纵横交错的巷道,又有一阵刻意做了掩饰,但仍掩盖不住危险和血腥气的脚步声像是回应她一样传了出来。
这样紧张的时候,陶倦言还在想:“早知道就换一条脏一点的小路走了,那条更近,也有鸡汤馄饨卖,还有垃圾箱可以躲躲。”
她随手拨了紧急联系人,转身就往脚步声反方向跑去。
只是这一片儿她不太熟,也不知道其实是个回形巷,一绕,正正闯进那一阵血腥里,除去四散找她的和遍地躺下看不出生死的,这里还有两三个人,但也不是她能对付的。
有三两点火星或高或低错落,好像被摁进什么柔软的地方,借着云开她发现,今天真的是个好天气,月亮圆得像在梦里一样,月光洒进巷子里驱散了些许血腥气,陶倦言几乎能数清地上被踩着头趴着的人扭曲的手臂上被烟头烫了多少个疤。
突然被那火星晃了一下,她瞳孔紧缩,左手握拳,右手死死握住左手手肘,怎么都动不了。
她能看见有人朝她过来,拽了她的胳膊,又被一个黑影撞开,他们缠斗在一起,有人想把她的右手扯下来,又不敢用力。
这个清晰得可怕的梦终于开始模糊,画面霎时跳转,她被一个年轻男人抱在怀中,他长着和花行一样的脸,是那张叫了她七年姐姐的脸,却顶着那副精致漂亮的皮囊啃咬在她的唇齿间,掐腰,捆手,发狠地干着强吻的混账事。
她看见自己抬起手,但那个巴掌始终没舍得扇上去,只有趁着喘息间,她全力一推,逼出最冷硬的语气:“别让我后悔救你!”
就像石块敲碎镜子一样的湖面,这句话与一阵突然的铃声混合在一起,将迷迷糊糊的梦激荡开来,陶倦言逐渐清醒。
她还在佛罗伦萨的酒店里,有满墙的油画框与落地花瓶,有雕花木质大床,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窗帘紧拉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手机正在叮铃作响。
陶倦言一把捞过手机,是个帝都的陌生号码,她按了接听。
“你好?”
“您好,我是昭世集团的总裁秘书谭术,请问是陶倦言陶小姐吗?”
“是我。”她的声音还有些许的沙哑和疲倦,和若有若无的“不想多说”的起床气。
“冒昧打扰,经杨肃明教授的举荐,我们想请您治疗一位罗马的空中交通管制员,不知您明天上午是否有时间,我们会于佛罗伦萨备车接您前往罗马。”
在这通电话之前,陶倦言和昭世的人已经有过几次线上接洽,她通过邮箱收到了案主的资料,到佛罗伦萨后也向对方更新了自己的位置,本以为要自己前往治疗对象所在的罗马,没想到还能有专车接送。
“可以的,请问具体时间?”
“上午八点,请您将您的住址告诉我。”
“Piazza Santa Maria Novella 17.”
电话那头传来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
挂了电话,她靠在床头,五指插进头发里,从前往后顺了一把,然后挑起莫兰迪绿色的礼盒丝带,从一条Treaturer里抽了根烟出来。
她点起火,凑近烟头,当火星乍现,她整个人显露出一种厌世的颓靡,眼里不见一位心理医生的温和包容,一闪而过的厌倦和恨恶后只余一种平静过后的冷漠。
她一手拿烟,一手拿手机,拉开墨绿色的丝绒窗帘,光着脚踩过地毯走到阳台上,这里能看见翡冷翠的红色圆顶,夕阳与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结合中和了肃穆,平添了温柔,陶倦言心情好了些。
点开微信,第一条就是花行的消息:
[姐姐放心,我已经把黑总接回来了,它恢复得很好,但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可能因为太想你了,你能不能早点回来:-)]
陶倦言没有回,那个清晰的梦有一个平淡的后续,兔崽子显然也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乖乖搬出了蔷薇架的公寓,一直不敢在她面前露脸,但是又用一日三餐加水果鲜花奶茶的方式存在感强烈地占据了她的生活。
她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这突然捅破的窗户纸,不过花行惯会讨好人了,年纪虽然不大也总是一副依赖她的模样,但她能看得出来,那些都是他能力与情商的掩护,冷处理是最好的办法,不然这个聪明的弟弟不知该怎样得寸进尺。
换了身衣裳,陶倦言决定趁着还有点余晖出去觅食。
酒店位于Arno北岸的主城区,距离无论景点、商场,还是餐厅都很方便,于是她婉拒了昆廷共进晚餐的邀请,明察暗访下,出公差绝不亏待自己的陶小姐选定了一家当地老字号。
一份T骨牛排,一杯红酒,一位风姿绰约的独身女士。
在拒绝了三位搭讪者后,迎来了第四位,一个卖花的意大利男孩儿。
他顶着一脸雀斑,递给陶倦言一束巧克力泡泡,又亲了亲她的手背飞快地跑开了。
陶倦言有些诧异,在这异国他乡,竟然能收到最合心意的花。鲜少有人知道这个喜好,不,或者说,了解她年少青葱时为数不多少女心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她小心翻了翻花束,果然发现一张夹在花间的牛皮纸卡片,透过上面笔势豪纵又有些潦草的字迹可以大胆猜测,卡片应该被置于凹凸不平的软面书写,譬如手心。她仿佛窥见了写字的人随意靠在墙上的站姿和靳青起式一边勾起的嘴角。
[That you are not alone.
For I am here with you.]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餐厅里正播放的一首微醺爵士正好切换到Michael Jackson的经典曲目《You Are Not Alone》。陶倦言抬眼扫过街道,抬起酒杯朝着窗外虚点了一下,小酌一口,眯着眼听完结账离开。
到了意大利有什么是不能不吃的,披萨、牛排、红酒,还有……冰淇淋。
她曾听一位酒友大力称赞过这家Vilio的冰淇淋,大碗便宜,余味悠长,香飘十里,凤髓龙肝……终于,检验文艺工作者究竟是词汇量过大还是满嘴跑火车的时候到了。
事实证明,真香定律永远存在于“怀疑论者”的生活中。
陶倦言吃完一份抹茶味的,还是决定贪凉再来一份带走,这次她相中的是绿得清新的无花果味。
“这位先生,无花果味今日已经售罄了,最后一份刚刚被那位女士买走。”
突然被cue,陶倦言转过头看了一眼,柜台前站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商务西装穿得笔挺有型,配上格纹领带一副精英模样。
他走过来,客客气气地开口:“很抱歉打扰您,不知您是否愿意换一种口味?我愿意为您负担这次的消费。”
她想了想明天要去罗马,下次再来佛罗伦萨的日子遥遥无期,还是拒绝了,那人也没说什么,依旧很有礼貌地离开。
端着来之不易的冰淇淋,陶倦言向着圣百花大教堂的方向散步。
哥特式的高耸灰墙伫立两侧,一眼望不见削瘦的尖顶,只留出一条曲折蜿蜒的石板小路,终端晃着一线金芒。
稀稀拉拉穿梭在窄巷的路人不由多看一眼刚才摇曳而过的衣摆,要不是她穿着复古立领白衬衣与黑色包臀鱼尾裙,一定有人怀疑那是刚从乌菲兹美术馆走出来的东方维纳斯。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铺满金光的尽头,融入纯净优雅的钟塔里,老基督徒才回过头来,垂眸喃喃念了句什么。
陶倦言还没来得及赞叹这座世上最美教堂的瑰丽,就接到了杨肃明的电话。
“喂,杨师?您老怎么有空亲自打来?”与和蔼的恩师交谈,她的语气也轻缓生动几分。
“小言啊,这次辛苦你了,我人在美国走不开,你师兄专业不对口,就只好从国内把你找过来。这次受托的昭世集团就是之前几个临床试验的赞助人,对了还有德国的研究实验室最早也是他们提供的。”
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哪个搞科研的背后没几个金主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人家信不过别的人自然就想到受过自己恩惠的。
“没关系,最近不忙,要这么说我的博士论文也承蒙他们不少帮助。”
“还是你懂事儿啊,诶你见着你师兄没有,他不是说要去探望你吗?”
“我也不清楚……替我和师兄说一声让他别跑这一趟了,我也不大有空。”
听杨肃明的意思是还想说两句,只是临时又有事,只好最后强调了一句“记得签署协议”就挂了电话。协议是每次都要签的,陶倦言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松了一口气,左右他想说的也就是两个徒弟间僵硬的关系,每次一提就是大家尴尬。
哎,老人家就是爱操心,都是学(千)心(年)理(的)学(狐)的(狸)要真能解决也不会拖到今天成为一块心病。
电话打完,她正走到正对圣百花大教堂的位置。
这是陶倦言第一次,因为建筑的美丽审视教堂存在的意义。
不愧是上百年铸就的杰作,每一个窗格与花棱都精致无匹,旖旎又严谨。红白绿三色的砖瓦折射出典雅肃穆的神光,能够直射入人心,让人一瞬间回溯到文艺复兴,体悟更遥远乃至中世纪的神秘精神世界。
如果说,圣百花大教堂具有一种能够激发思考的能力,那么那个站在不远处,侧身抬头望着教堂的男人,足以让一切思考停滞。
这很矛盾,美院进修的年轻人突然不知该怎么下笔。在教堂前蹲了几个星期,他学会了画拱顶,画神明,却忘了该怎么画自己最拿手的人像,而常常摸不着头脑的宗教题材画面一瞬间在他脑海中勾勒成型。
明明只是两个陌生人的对视,他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认识,但是画面霎时和谐起来,他连毕业作品的名字都想好了。
那副作品该是这样的:
以穿灰西装外罩着米色大衣的男人为中心,静止的光线开始流动、飘散、重塑,化作金色的戒锁死死缠绕住男人的命脉,而他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无动于衷的姿态。但矛盾之处在于四周跃动的影和不安的烟雾又像一种无象的试探,仿佛癫狂的劣风被镇压后,仍不死心满怀恶意地挣扎,来表达对无聊的不满。
他窥探人间,皮下空空,生而为恶,将隐秘的求救混杂在不成调的轻哼中,点燃自己的灵魂当做烛火,引诱飞蛾。
终于如他所愿,在一片寂静里,一腔孤勇的神职者听见了他的求救,她背对着光,夕阳金粉般洒在她的身上,端庄又娴静。
年轻人一拍脑袋,惊觉自己居然不止是个平平无奇的绘画天才,这一开窍搞不好还能冲刺一下文学诺贝尔。
他忙埋头苦干,殊不知这幅画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挂在了一栋佛罗伦萨郊区别墅中,画中恶鬼的婚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