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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只爱搭腔的猫,阿妈说这一点很奇怪。
可我对此不以为然,因为在她看来似乎什么都很奇怪。我还记得自己最初第一次拜托龟兄当记录员的契机,是因为我想总结出一份阿妈心目中“一点都不奇怪”的猫的文字写照。以下就是最终被我记下的几行字:
一点都不奇怪的猫是:
一只会用猫语跟主人的母语聊天的猫、
一只不翻垃圾桶的猫、
一只会喜欢玩具和猫薄荷的猫、
一只会向主人求抚摸的猫。
未完待续。
“所以你是一只一点都奇怪的猫。”龟兄说。我知道他的抿嘴笑是被缝上去的,没法改变,但我还是很难认同此刻这抹笑容中没有一点讽刺的意味。
“什么叫一点都奇怪的猫?”
“想象你是一个点,一个圆点,一个圆点没什么奇怪的,对吧?但你就是那种,哪怕变成一个最平常的圆点,也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家伙。”
“那你就是一点都奇怪的龟。”我反击道,“你从来不吃饭,还长着七种颜色的壳。你就算变成一个圆点,也是一个彩色的圆点。所有人都会凑过来围着你看,以为你是一只瓢虫呢。”
从他的神态来看,我知道这回他是真被逗笑了。一只老布龟竟然对当瓢虫没有意见,这倒是件稀奇事,我一直以为爬行动物对昆虫是有习惯性歧视的,尤其是那些吃起来味道一般的虫子。虽然我也可以把判断倾向于龟兄并不是一只真正的龟,因为他从来没在海里游过泳,也没见过真正的虫子,他甚至连内脏也没有,洗澡的时候还得把肚子里的棉花掏出来。但我认为他比真正的龟也许还要好的多,他在这个家待的时间最久,明明可以仗着资历深厚当个发号施令的角色,但他却总帮我们干许多蠢事,并且从来没有认为过它们蠢,即使有时我们自己都这么认为。所以我绝不会让我的判断奔向那个死板又无情的方向——就算它执意要去,我也会用暴力方式把它拽回来,就是这么回事。
话题再回到奇怪清单上——没错,清单上的每一条都不是我,每一条描述都与我完全相反,于是它们合起来,就变成了一只与我完全相反的猫,我想不出他是什么样子的,既喜欢玩具又喜欢跟人聊天,那他怎么有足够的时间睡觉呢?求抚摸!我的老天,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求抚摸?人类给我们喂饭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摸我们的脑袋,可我们愿意留在他们的家里,绝对不是因为我们的脑袋需要被摸,而是因为我们需要吃饭和睡觉的地方。事实上我们的脑袋好着呢,哪怕一辈子没人摸它们,它们也会兢兢业业地转个不停。
正当我这样想着,翻腾在脑海里的激情语录几乎要汇成一篇令世间所有同类为之振奋的演讲稿时(我的想象已经飞跃到了某个未来时间点,在那里有无数纯色的混血的各式各样的我的伙伴们,他们高举着爪子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我们不需要被摸头!”“我们不需要被摸头!”),我发现了一处奇怪的风景——我室友正扭动着他那柔软的腰肢(猫的腰肢都很柔软,但我不确定它是不是该被这么使用)在阿妈的两腿之间来回蠕动,没错,就是蠕动,因为那种走路姿势可不是他平时的状态,此刻他的腰比平时塌了两倍不止,看着就像谁用大鹅卵石把它的背凿凹进去了似的,又因为这家伙的四肢本来就短,使得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条粘在阿妈脚上的巨型毛虫。阿妈则满意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件让她称心如意得开了花的礼物。而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发现了一件本该早就被我明了的事情——一只爱跟主人聊天的主动求抚摸的猫——那只与我完全相反的镜面猫(该死的,他还喜欢玩具。我见过他看玩具的眼神)——他就在我面前,完美又甜美,他毫无瑕疵。
“晚上好啊,一点都不奇怪的猫。”我们俩在饭碗面前遇上时,我酸溜溜地说。
对方的回应是“我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长的名字。”于是秉持一种法治精神(这是个我在电视上学来的词儿,大概意思就是当别人不承认你的某个观点时,你需要借助其他的东西让他承认,而不是只靠你的嘴),我从龟兄那儿拿来了不奇怪清单给他看。他那张永远笑容恬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解的表情。
“你知道吗,”他说,“我刚来这里的时候阿姐经常问我‘我叫你你为什么总不答应呢,小宝贝?’虽然她的语气很温柔,但我还是能听出责怪的痕迹——我对此没有任何怨言,我知道不回答呼唤是很没有礼貌的做法。只是我的嗓子——它经常发不出声音来。我想是因为曾经有一度它的工作量太超额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婴儿,只吃了两口妈妈的奶就被揪起来带走了,和另一个可怜的小伙伴被关进商店的笼子里,直到阿妈来将我领走。我现在都记得我在被抱起来往黑箱子里塞的时候,妈妈抬头看我的样子——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她的心碎了,但不是第一次碎,那是一种习惯了心碎的伤心表情——作为一个被夺去孩子的母亲,她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抗议,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一下也不眨,就好像她早就知道留不住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多看这一眼。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呀,我只是一个突然离开了妈妈的小孩,我当然会愤怒和伤心,这种情绪定要比我妈妈的冲动得多,因为那是它的首次降生——我不停地喊呀喊:‘妈妈,妈妈,我不想走’。一双手从黑箱子的门伸进来狠狠地抽了几下我的屁股,可我还是不停地喊,我想如果妈妈能听到,也许她就能重新燃起勇气冲出来咬伤那双手的主人,脚步轻快地把我叼回家去。但是她没有。最后装着我的黑箱子被运到了一家商店,我也被转移到了笼子里。跟我同住的银色朋友一直劝我别叫了,‘我也很舍不得我妈妈。’她说,‘可是我们现在离家太远了,没有家人能听见我们对他们的想念。’可我只是摇头,我想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盲目呼喊之外还能干什么,当时比起嗓子报废,面对现实对我来说更难,甚至会让我毁灭——当然,我的嗓子在我住进宠物店后没几天就整个废掉了,算是省了我的银色室友劝我的口水,我早就连只是想哼一声都无法如愿了。所以当有一天阿妈和阿姐聊天,说起我不爱搭话也许是因为嗓子叫坏了的时候,我是真的想哭了,你知道吗,我离开自己的妈妈这么久都没有哭过,可是就因为新妈妈猜对了我有个坏嗓子,我竟然想哭了,并且眼泪一下子就冲上我的眼眶,那一刻我觉得它们就像两个水枪枪口。总之,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那么地‘不奇怪’,或者说比你们谁更讨人喜欢。我有一个坏得彻底的嗓子,因此也就没法符合喜欢用猫语跟人聊天这项标准。不是吗?还有就是,我很羡慕你,还有其他人,每个没有被关进笼子过的朋友我都羡慕,无论你们奇不奇怪,或是我奇不奇怪,这都是不会变,就是这样。”
“你还是没有我奇怪,”我的语气里竟然带着笑意,真让人惊讶。“至少你可以说你是因为嗓子坏了而被迫成了一只奇怪的不爱说话的猫。但我既没有坏掉的嗓子,也没被关进笼子里过,可我还是这么该死的奇怪,改掉了一直生气的脸,又发现自己不爱聊天。所以跟我比起来,你充其量只能叫有一点奇怪——你是一只有一点奇怪的猫。”
“我们加起来就是奇怪之家。”听说我们的奇怪探讨时,鲨爹笑着说,他的笑声厚厚的很好听,因此也具备独一无二的能治愈任何坏心情的功效。“你们该听听龟兄之前对我说的,他说能进到这间房子里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奇怪的。‘我那主人——咱们的阿姐,可是个顶顶奇怪的人,咱们在座谁也怪不过她。这个人曾经在大半夜痛哭流涕,就因为她总是想象天花板上有一个能掉出事物的洞,而那天她发现这个洞掉不出炸鸡翅来。谁知道她是能跟那个洞吵架还是怎么着。’”
“只要老白能跟茶几吵架,那么阿姐肯定就能跟天花板吵架。”我室友严肃地说,“但阿姐一定不会跟天花板说‘你身上但凡长了一处能被我用来杠爪子的地方,都不会像现在这么讨厌’这种话,这太粗鲁了。我们的阿姐可是位女士呢。”
“前提是她知道自己是位女士。”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大伙儿哄堂大笑,又是奇怪之家一个奇怪又愉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