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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你陷入更深的幽隐
旋转周而复始,你已不能
倾心死亡
——《石海残卷·女王经》
雨似乎是在一瞬之间就大起来的,苏紊回想自己似乎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雨。其实这里的年降雨量应当很少,它既不受印度洋也不受太平洋季风的影响,大多数时候是大陆气团持续作用,可是今夜的雨就像是一场魔咒。
她把头向后抵在车厢的合金板上,苏祁走后楚林说会有人负责的,她应了声,思绪却无法防空,可是眼下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暴雨砸在车顶,转化成震动随着头骨传遍全身,她想起以前失眠的时候会听下雨的白噪音,但是并不会有什么帮助,她还想起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几个进入太空的人对地球想念了,就听处发现录好的雷雨的声音。
以前有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在那些显得有些珍贵的下雨的日子里,她会在放学后去找苏祁,他们两个的家实在离得太近了,她会带一些自己炒的小菜,到苏祁的屋子时,他已经在准备米饭了,他的房子很小也很暗,他们在一张小桌子上对着坐,无声地吃东西,吃完后就坐着,侧过头喝可乐。房间里太安静了,雨声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够分辨一切,有时候苏紊会想,一滴雨的一生是怎样的,取决于它落在什么上面,因为雨水落到屋顶的瓦片、防盗窗上的铝合金板或者巷道里的自行车、行人的衣服,声音都是不一样的。有一次她问苏祁,你在想些什么呢?
苏祁回过神来,语气慵懒地说:“今天地理课讲了雪线,雪线你知道么?”
“当然啦,不就是雪线上面永远是雪。”苏紊脸颊展开了一种弧度,她的成绩一直很好。
苏祁喝了一口可乐,他把自己的那罐喝完了,他点了点头:“我在想,雪线上面是什么样子的。老师说我们这里有很多地方是冰川,高山上面有荒漠,可是荒漠的海拔越高降水却越多,到了五千五百米以上就是永远的冰川了。”
苏祁把身子从桌子上往前探了一些,苏紊看着他,苏祁说:“那些雨,还在云里面的时候,就已经是雪了吧?”
苏紊不知道他怎么会想这些,但还是顺应着他点头,说,应该是的。
“真想去看看啊。”苏祁笑了。但是这很难,昆仑山的很多峰都被列为禁区,更不用说雪线之上了,他们有时候坐车,从某些角度可以看到雪山白色的帽顶,苏紊总会想起苏祁说过,如果有一阵风吹过去,就像把帽子上的灰尘吹落了,但是雪山上那一层灰落下来,就将是一场大雪,真浪漫啊。
而他们在一场大雨之中,渐暗的光从窗户里流露进来一些碎片,于是夜晚接管了剩下的时间,苏祁问,你的可乐还有么?苏紊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苏祁就坏笑着拿过来喝了几口。她在洗碗时,苏祁从窗户中伸出手去够屋檐上落下来的雨珠,像一尊雕像一样安静,他说:“那些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下了那么大的雪,永远也化不开,那些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呢?”
苏紊沉沉地想着,仿佛看到那个小男孩在窗边伸手汲水,微弱的光掉在他的脸上。她猛然间惊醒,浑身激灵,楚林已经坐到车厢尾部,从厢门的缝隙中看外面的情况,他冷冷地说:“有问题。”
苏紊紧闭眼睛又睁开,用右手重重地敲了一下太阳穴,毫无疑问,在某种类似于共振的场域中,她已经丢失了意识,在梦境和回忆的交织里沉沦了进去,突然变大的雨砸在合金板上的声音像是能穿过头骨直抵灵魂。
林上尉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用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多少让她好过一些,但头还是很晕,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在这场震耳欲聋的暴雨里,像是有一个女人在吟唱?
“导航早就没有信号了,我们一直在绕圈,根本没有出去多少。”楚林在车厢后部的缝隙说,“这雨绝对是有问题的。”
出了他们那个镇子就是大片的荒原带,平地上除了一些蓬草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大雨中根本无法分辨是否在道路上。
“现在的降水量可能已经超过20毫米,能见度不足五米,这太反常了。”楚林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对讲机一样的东西,“传输信号受到了一个很明显的干扰。”
“被跟上了?”林上尉问。
楚林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他仍把耳朵贴在金属板上,此刻已经是凌晨,所有声音回到了振动的本质,楚林感受着大雨中存在的异样,直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车子急停了,苏紊被惯性拽着撞到车厢前。
“制导导弹。”对讲机中的男人说道,同时传来的还有燃烧的声音。
“哪一辆?”林上尉找到了重心,声音有些颤巍地问。
苏紊第一次看到楚林也会同样的紧张,他说:“三车。”
说完他对着对讲机吼道:“全体,回撤,往城里走。”
车队中还没有被击中的很快都调转了方向,荒漠中几束远光灯在大雨中照出了柱状的形体,可雨更像是一座牢笼,从前苏紊觉得雨是水的某种形态,是轻柔的,从没有想过在雨中也会有走不出去的绝望。
“我们被袭击了。”林上尉始终守在苏紊身边,“我们之前把你安排在三车。”
在即将出发的时候,楚林突然间让林上尉抱苏紊下来,换了一辆车,不然现在他们可能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货车在荒漠中疾驰,竟然找到了道路,顺着它便可以看到前方闪烁的灯光,在这种旷野中,所谓人间的感觉就只是目光尽头,几乎落在地平线边缘的一列在空气折射中闪烁的绿豆大小的路灯,而他们身后同样有一个在大雨中发亮的光点,那样渺小并且渐渐熄灭,那是被命中的三车。
“进了城多少能有一些掩体。”楚林已经坐了回来,他很快又展开了那个可靠的气质。可是氛围还是太压抑了,他们已经回到小镇的边缘,镇上的人都已经在一夜之间被迅速转移到更东边的地方,人们显然还没有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楚林说:“别慌,一般的导弹在这种纵横复杂的地形里很难命中。”可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这话他是对苏紊说的,他一边说已经一边在准备战斗的装备,林上尉也不例外。
进城后车速减慢了,就像一辆普通的运货卡车,苏紊抱着膝盖想要放空自己,这样稍稍可以放松一些,但她总感觉很奇怪,从暴雨迷惑她进入一个梦境开始,到雨中掺杂的那个若隐若现的吟唱的女人,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的理智从她的意识之中挤出去。
周围已经是接近居民区的模样了,这一片是老楼,贴着上世纪时兴的白色或灰色瓷砖,大多五层高,玻璃窗外沿的材料还不是合金的,如今早已经锈迹斑斑。一队货车进入到这里显得极为违和。
后面怎么办,全然要看楚林的意思,可他并没有举动。苏紊坐着乱想,她发现这一天过去,她连自己正在被什么人追杀都不清楚,莫非是之前那一批冒充军人的人,可是为什么要把目标定成他们这些小孩呢?这样想时,她不免又想起苏祁的安危,现在他想必离自己也不算远,如果楚林的人找不到他,或者没法保护他该怎么办?
她想得头痛欲裂,可楚林忽然一把把她和林上尉往驾驶座的方向推,他大喊:“靠着前面!”
那个瞬间极快,车子先是被紧急制动了,惯性下他们都向前飞去,好在楚林提前把她们推到前面,只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可他就没那么舒服了,他喊的时候自己还在车厢尾,刹车后后背撞上了合金板,他低沉地咳了一声。
接着是爆炸的冲击波,这辆货车吨位不小,但在那阵风暴中就像纸一样脆弱。
索性车子并没有被掀翻,林上尉已经恢复平衡,她先询问楚林的伤势,楚林呵斥了她,然后摇手。
他躬着身体说:“还是被袭击了。下车。”
他说得很吃力,像是差气的样子,林上尉来搀扶他,可他恶狠狠地瞪向那位女上尉,冷冷地说:“林,记住你的任务。”
林上尉触电般收回了手,回头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苏紊,她显得极为痛苦。就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苏紊清晰地那个女人的吟唱声陡然增大,在她的歌声里,苏紊感到某种远古的、剧烈的悲哀,而她已经向着自己走进,只差一层迷雾,就能看清楚她的脸。
那阵歌声令她的头像被电流穿过一样,眼睛灼烧地疼。
林上尉抱起她,跟上了楚林下车。
“我一直记得我的任务。”她在楚林身后说,“确保‘蛇信子’的安全。”
“红箭-10,光纤制导,射程12公里,在打击前可以通过光纤随时改变轨道。这是我们的东西,别的地方不可能有。”楚林带着林上尉找到了一个掩体,是一栋楼房的废墟,刚才那颗红箭命中了车队最前面的一辆,在命中前想必也毁灭了这栋楼房,他说,“原来的路走下去也没用了,我猜它们已经入侵了我们的军事区,破译了大部分的装备系统。”
爆炸发生后,车队瞬间就被击溃了阵型,其他的人不知所踪。楚林身上只有一把手枪,大雨把他的头发都淋湿了,闪电撕裂天空的时候,林上尉看到他切切地咬着牙齿。
苏紊的状态太糟糕了,她的小腿伤口似乎又裂开了,更棘手的是,她现在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在林上尉的怀中缩成一团,修长的腿露在空气中瑟瑟发抖,像个孩子一样虚弱,林上尉用手指揩去了她脸上的雨水。
“一些频段完全被阻塞了,对于红箭这样的制导导弹,我们基本上失去了眼睛。”楚林说,“林,你听着。”
林上尉抱着苏紊靠近他。
“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我们的控制能力了,昨天的会议你也在,那些人太傲慢了,但凡他们能多想一些,我们不会失去那么重要的东西。”
林上尉知道他说的是那些在之前就已经被炸死了的孩子,也就是同样的“蛇信子”。
“我们在现在的战场上,敌人的身份和底细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他们能够入侵也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们能够很快学会我们的武器装备并且使用在我们自己身上,这已经是一场很难胜利的战争了,你现在看不到全貌,但可能就在几个小时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会宣布进入战争状态了,它就是这么...一触即发。我希望你记住,在战争之中,所有的人都是可以被牺牲的,为了最终的胜利,包括我和你。”
林上尉在黑暗中看着他,楚林的眼睛里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来了。”他像一个沉思的武士洞悉对手的居合,只是划破空气的远比刀剑恐怖,那是数枚在战场绞杀中最可怕的红箭-10光纤制导导弹所织成的罗网,他们在一处废墟的遮掩之中,导弹首先追踪的目标是仍能驾驶的货车,爆炸的冲击波很快就抵达了,空气中混杂着铁锈、腥气和潮湿的味道,甚至还有一股肉体燃烧后的焦味。
“不能待在这里。”林上尉急切地看着楚林,可是他们似乎已经无路可走。如果说军事基地也被攻陷了的话,是不会有支援赶来的,更远处的支援也不可能及时。
楚林示意她把苏紊夹在自己的背上,他站起身,感受到少女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夏夜里像是发烧一样的冰凉,她仍在昏迷之中,眼睛痛苦地闭着,浓密且长的睫毛历历可数,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红箭的发射需要一份授权。”楚林沉沉地说,“那是一道两级的密码,第一级可以在基地直接操作,但是只能发射十枚,第二级密码的授权不在这里,那套程序的底层逻辑是无法在这里被攻破的。”
“可是我们等什么?”
“等支援,我不相信它们的进攻这么快。从我们信号丢失到支援赶到,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我们要等到那个时候,只要她能活着。”
林上尉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往楼房更密集的地方走,那里的地形多少有些优势,我怀疑它们不会爬楼。”楚林笑了一声,他想安慰他的副手,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战争,虽然他也一样,可他早就不畏惧死亡了。
一个不担心死亡的人总会少一些恐惧的。
“就像藏到杀机过去,对吗?”林上尉的声音很清澈。
楚林听懂了她的话,那似乎是他们之间的某个默契的秘密。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是林上尉已经走在前面了,现在是楚林在背苏紊,他把一支手枪交到林上尉手中。
“林,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