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责任

霜泽大魔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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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火还在噼啪地燃,煌煌夜宴落针可闻。

    半晌后,季高唐猛回过神,十分利索地将吃瓜看戏的蜀中贵客“请”出了季家大门。

    就连带着一贯端方高华的季夫人也不似平日艳丽,她提着裙子送别诸位之时,连眉毛上掉了一块粉皮都没有发现。

    毕竟已经有人站出来背锅,无论这人的理由有多么扯淡,那女子的一句“大公子”又如何对不上口供,但主人家既如此发话,看客也自不好再留。

    当厚沉沉的朱红大门一关,再有诸多秘密也被挡在了别人家的深深庭院里。

    庄云娥与白露低头混入女宾中提裙而溜,临行至大门口,她回头看着季家那汉白玉朝天戏珠狮子与季家漆红的大门,心下暗爽,却又对自己的未来甚是忧虑。

    这便是她将来要嫁来的地方。为何远远看去,这地方倒像一个雕金的笼子。

    庄云娥的马车停在侧门方向,她刚搀着白露上了车,车帘陡然被人掀开。

    一个白白胖胖的嬷嬷面露古怪,嗫喏半天,道:“夫人教我来传话,说……今日席间一事,是季家唐突了庄姑娘,求姑娘莫要见怪。”

    “我知道。”

    “原本夫人与老爷都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也不想她竟这般巧合能够出现在夜宴之中……”

    “我知道。”

    “夫人还说,大公子一贯行事清正,他定然做不出未婚有育一事,此事定是那女子栽赃陷害。庄小姐若是对这一桩婚事……哎哟,此事也不是我一个下人可以随意议论的。庄小姐是我府上贵客,今日之事,望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庄云娥听罢,唇边笑意浅浅,刻意将那嬷嬷打量了一番。白胖的嬷嬷被她看得脊背发毛,挽着车帘也不知该不该退。

    庄云娥幽幽看罢,道:“我知道了。嬷嬷若是没什么事,还请莫要老拉那帘子。我来时匠人还嘱咐过,帘子没挂牢,扯多了容易掉。”

    “……”

    嬷嬷悻悻收手,心下不满。

    按年纪来算,庄云娥甚至可以做她的外孙女。

    被一个小丫头这般轻视,常在季夫人身边沾光的她一念起来便恨不能让那丫头永远进不了她季家的大门。

    “这究竟什么礼数,怎能配得上大公子的为人?小小年纪就如此……鲁莽,粗俗,无礼!”

    嬷嬷暗暗念罢,刚一回头,却见一人急匆匆也往此处来。

    “大……”

    季怀璋猛地掀开车帘,车里二人吓了一跳。

    未婚男女私下相会已极为不合适,若非此时偏门处人烟稀疏,宾客渐散,庄云娥甚至想要扯嗓子喊人。

    “你要干嘛……”

    季怀璋粗暴扯开车帘,纵身跳上马车,关门,落锁。

    “那女人是不是你带进来的?”

    庄云娥愣了愣,操起手边香炉便朝他砸了过去。

    “我还没说你作风不正,给我丢这么大脸,说好的行事清正,为人端方,君子之德,你……你再过来我喊人了!”

    金丝香炉滚落到马车一脚。季怀璋冷笑不止,手杵在车门边,整个人挡在马车入口处。

    白露无奈,试图打开车窗,季怀璋“啪”地关上窗,冷冷盯着庄云娥,道:“你同她就是在这里搭上的话,看门的侍从早将此事看得清清楚楚。庄姑娘,倘若你对这门婚事不满自可以大大方方退亲,你也大可不必将气撒到我季家清誉的头上!”

    “如何?你还能灭了我不成?”

    季怀璋愣了愣,唇边带笑,倏又化作了夜宴上那副温言之态。她不知道这幅变脸的本事到底学自何方,就看这人方才在夜宴上那温良恭俭让的楷模之样,此人还真是十分能装。

    温言浅笑的公子哥细细将庄云娥打量了一番,柔声道:“自是不敢。庄大小姐出身世家名门,我这般微贱之人,当然只能对您珍之爱之,不忍有半分苛责。”

    出身名门,那是在她的父母丧命以前。

    庄云娥死盯着他,双手暗暗握紧。若非车内空间狭小,她甚至想飞身抽出那藏在软垫下的一把短剑。

    “小……小姐,此事还未有定论,您也不能听一外人之言就冤枉了季公子……”

    “那是自然,”庄云娥微抬起下巴:“我若让你留着那女子性命,你敢么?季公子光风霁月,明辨是非,连人家的话都没有听完便想把人送到府衙去。那府衙是什么地方,明日一早,那姑娘可还有命来向你讨债?”

    些微的诧异一闪而过,季怀璋放柔了脖子,垂下手,道:“那女子……我真的不认识。”

    车子一角的香灰幽幽顺着马车的坡度往外滚。季怀璋盯着那灰看了半晌,黯然道:“你可知你的伯父为何定要将你嫁我?”

    未等她答话,季怀璋抬眼,道:“除了季氏一门,没有人容得下你的姓氏。唯有我身后的这座宅子,我的姓氏,我的身份,能够最大程度地为你保留你父亲留下来的基业。你嫁我以后,你的名字将冠上我的姓氏,你的嫁妆归并到我的家门,你父亲的追随者们才能放下心。你在婚前骄纵也好粗鲁也好,从你入我家门的那一刻开始,这些小把戏最好能够收起来。”

    “你可以不喜欢我,甚至轻视我,恨我,我都无所谓。”季怀璋道:“但对我恭顺温良是你的责任,也是你身为庄氏女可以为你父亲几十年基业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再同我讲一遍。那个女人,是不是你带进来的?”

    庄云娥听闻那最后一句,一口气险些又没有提起来。

    “怎么,季大公子还想逼供?”

    她既出此言便已经承认了大半。季怀璋不屑冷笑,还待再辨,敲门声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季怀璋猛地掀开门,却见季怀川乖巧地站在车门外,乖巧抬起下巴,看他这样子,倒不像是方才险些将车门敲破的主。

    季怀川眨了眨眼,看了看季怀璋,又看了看庄云娥,最后再看着季怀璋笑道:“我来谢谢庄姑娘捡了我的玉。”

    季怀璋脸色不好,嗯了一声,一动也不动。庄云娥余气微消,脸还黑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年轻男女在马车里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季怀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道:“既然哥哥也在,你们先聊,我可以再等等。”

    他言罢转身就走。

    “等等!那日是我……!”

    庄云娥扒开季怀璋的手臂跳下车。

    季怀川又将二人打量了一番,季怀璋的脸色比刚才更黑,而庄云娥跳到他跟前的样子颇有几分如蒙大赦。他的双目笑出了一弯月牙。

    “无妨的,错在我先,庄姑娘不记恨在下就好。”

    他说这话时始终维持着得体笑意,水汪汪的桃花眼既是真诚的,又像是专程做给季怀璋看。

    几番辗转之后,季怀璋跳下车,向二人行了礼,尤其向庄云娥慎重行礼。

    “方才情急,多有得罪。庄姑娘勿怪。”他言罢,对季怀川古怪道:“那日先生还夸弟弟的帖子临得好。回头若有机会,为兄也想向弟弟请教一二。”

    “不敢,全是运气好,比不上哥哥才名远扬。”

    听了才名远扬几个字,季怀璋的神色更为古怪。他匆匆行礼,匆匆离去,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全然是一场幻觉。

    过了许久,庄云娥回过神,此生从未如此恼怒。

    “这算什么……我去,这孙子以为他是谁啊他!!”

    季怀川背过身,假意没有听到,眼睛却笑成了两弯月牙。

    ***

    到了后半夜,薄薄的云层将一轮圆月半边遮去,如水的月光在冰冷的青砖上流银生辉,姗姗可爱。

    季怀川跪在冰冷的青砖上暗暗发抖。这是他禁闭的第一日,之后这样的日子还将有大半个月。

    他的面前是一座半人高的木台,台子上密密麻麻摆着数十个牌位。每一张牌位上都写着一个名字,这些名字曾为季氏争得了无限荣光,是季氏子孙后辈效仿的楷模。

    季怀川跪在众牌位面前,怀抱双臂,虽努力保持板正,到底不忍秋日寒凉,渐渐越蜷越紧,连呼吸都带上了粘稠与勉强。

    他的身子不好,从出生起便带了一股子肺痨,药石罔医。而罚跪在秋日冰冷的石板上是季夫人的主意。作为一个“留恋青楼楚馆令家族蒙羞”之人,这一点惩戒可谓不值一提。

    到了后半夜,窗外阴风阵阵,薄薄的窗纱挡不住严寒,窗棱上顷刻便结了薄薄的一层霜。

    “哥哥!哥哥,你还醒着不?”

    他迷迷糊糊听到一人敲窗,费力站起身,使劲全省力气才将窗子朝外掀开。

    “哥,你的嘴唇都白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双手撑上窗棱,白霜化开,季怀川勉强摸了一下他的头。他的手抖得不像样,一手摸在男孩温热的脑袋顶上,连触感都是钝的。

    季怀诚利落地翻窗“入狱”,左右环顾一圈,大叹管家不是东西,怎么连个软垫手炉都不为二公子准备。

    赖到管家头上已是他的极限,再往上,若追根溯源,则就大逆不道了。

    季怀川含笑听着,也不回话;季怀诚拍了拍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球小熏香。球体中空,里头放着热腾腾的一块银丝炭。

    除此以外,他还带来了两个冷硬但有用的馒头。

    “哥,现在他们都睡了,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再叫他们给你送床毯子。”

    可倘若果真如你所说,你手上的银丝无烟碳又是谁给你烧的?

    季怀川含笑接过季怀诚的好意,狠狠咬了一口冰冷干硬的馒头,用力嚼碎,强迫着咽入腹中。

    “放心吧,我会好好吃饭,足足睡觉,争取早日求得父亲原谅。”

    季怀诚听他此言,心头不是滋味,却也自知无法反驳。他二人虽都惯着同样的姓氏,但季怀诚在季夫人与季高唐的手中如众星捧月,而季怀川……若非这夜宴上的“顶锅”之举,他恐怕还得扮作季家表了好几表的表亲混在书塾里“避世修行”——避人耳目,放任自流,自生自灭。

    毕竟旁的世家也便罢了,如季高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怎能将外室子公之于众?

    更何况还是一个青楼女子所生之子。

    眼看着季怀川渐渐缓过劲儿,季怀诚长舒一口气,也跪在冰冷的青砖上,虔诚地朝季氏祖宗牌位磕了个头。

    “列祖列宗保佑,保佑我哥哥的病早日好起来,保佑我爹早日消气,保佑先生明日莫要问我功课,保佑春节课考,我不必再被父亲用竹鞭子抽着打……”

    季怀川噗嗤一笑:“现在距春节还有大半年,你这求得也太早了吧?”

    季怀诚可怜兮兮转过脸,季怀川了然,摇头苦笑道:“功课呢?拿给我看看。”

    虎头虎脑的锦衣男孩捋袖子欢呼,又从怀中掏出一叠叠得齐整整的纸。他的动作太急,纸张撒了不少,季怀川见之好笑,一面帮他将这一看便屯了好几日的功课一一捡起来,一面挑眉看着黄纸,时而啧啧有声品评两句。

    季怀诚脸颊微红,抢过他手头的纸,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狗屁不通的“大作”交还给了他。

    “哥,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做三个人的功课还不带重样,怎么到了先生面前竟仿佛傻了一样一问三不知?”

    季怀川专心致志盯着纸,对他的问题心不在焉。

    “哥,今日私塾里有传言说,族中几个长辈听闻了夜宴之事,说你那什么……为家族蒙羞,好像想要把你逐出私塾。——但你别担心,先生很喜欢你,他不会让你没有书念的。”

    “放心吧,我虽然不能够为季氏祖宗争光,但我顶着季氏的名号,父亲无论再怎么忌惮我,终究不可能让我成为一个不识字的粗野之人。”

    提及“父亲”,季怀诚雀跃的神情又飞快萎了下去。

    “今日之事也太扯了,你居然就这样领了罚,他们那些人都不长脑子的吗?整个季家大宅就只有书斋里能寻见你,你又不常出门,若说你在什么地方赊了买书钱我还信,留连青楼?这……”

    季怀诚飞快瞥了一眼季怀川。他的嘴唇惨白,浑身不住哆嗦,脸颊却泛起病态的柔美桃花色。就这幅身子骨,去了青楼怕不是他嫖别人而是别人嫖了他。

    这话季怀诚死都不敢说。

    “无所谓,父亲需要一个维护季家清誉的角色,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当好这个角色。我觉得我当得也甚好,你看今天在场诸人的眼神,还有那个邱嬷嬷……我许久不曾见到这么有意思的场景。”

    季怀川激动之下说漏了嘴,季怀诚嘿嘿听着,也不知如何辩驳。邱嬷嬷便是跟在季夫人身边那白白胖胖的嬷嬷,而季夫人是横在兄弟二人之间的一根刺。她对季怀诚有多么宠溺,对季怀川便有多么轻视与忌惮。

    若说嫡出的季怀璋还算挂了个长子之名可以争取父亲的宠爱,那藏在众兄弟里挣扎求生、曾被夫子一言定性“天纵奇才”而又迅速委顿下去,甚至时不时还传出些许“风流”事迹的季怀川则是季家大宅院里提也不能提的禁忌之名。

    有时候季怀诚甚至觉得,倘若这位哥哥愚钝一些,粗鲁一些,父亲看在他血脉的份上也会赏他一口吃的,至少不会让他饿死街头。

    “要不然,我再同父亲说一说,让他……”季怀诚一言之此,忽又语塞。教他什么呢?打消对季怀川的忌惮?

    季怀川摇了摇头,又揉了一把弟弟顶毛。

    “别,父亲正气着,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平白给自己找罪。”

    二人沉默下来,青砖上的月光静静流淌。

    季怀川啃着馒头,沾了香灰为季怀诚修改功课。他划去的部分蜿蜿蜒蜒,他添上的关键字模糊不清。季怀诚既心疼而又感慨,大着胆子蹭到祖宗牌位前,连声告罪,将香炉里的灰又捧了些下来。

    即便宗祠里冷得入骨,那为历代英才点香的炉子却常年热着。

    季怀诚一念至此,对季怀川的境遇又更为心疼。

    “哥,我问句不该问的。你说大哥整日里上学,下学,连朋友都少,他到底怎么能够干出这种事?”

    他将香炉灰小心翼翼放到季怀川的面前,抬起头,阴恻恻道:“我怎么老觉得这事是有人想要借题发挥,给我季家泼脏水?”

    “谁能这般无聊?”季怀川失笑:“季家的清誉只有季家人自己忒当回事,对于其他人来说,左右也不过是茶余饭后一点谈资罢了,谈什么不是谈。但你的推测不错,此事确实不是大哥所为,他也怪委屈的。”

    “那、那女子口口声声‘大公子’,除了大哥,咱家还能有还能有……谁……”

    季怀川沾一点石砖上的灰,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季氏的大公子一共有两位,再说下去就要不敬了。”

    “咚”地一声,季怀诚手中的香炉落地,撒了一地的灰。

    “不,不是吧……爹他……”

    “嘘,为人子不可妄议长辈过失,是要挨戒尺的。”

    待一地流月渐渐暗淡,天光渐明,功课也一气呵成。

    季怀诚鬼鬼祟祟推开窗,眼看左右无人,熟练地扒上窗框。临走前,季怀川忽道:“那姑娘怎么样了?他们可有好好安置?”

    季怀诚点头道:“如哥哥叮嘱的那样,先送到乡下,等风头过去了再算其他。放心吧哥,我好歹也是季家孩子,定不会让草菅人命之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那便好,算起来那女子的孩子也是你的半个弟弟,我们做哥哥的自然要留心些。”

    “咚”地一声,季怀诚脚下一滑,整个人连人带着功课从窗棱栽倒到了宗祠外的花圃之中。

    季怀川喜笑颜开,关上窗。

    宗祠内阴冷潮湿,一溜的牌位齐齐整整,每一张牌位上的名字都在季氏小辈弟子之中私底下流传。其中最教人折腰的是小辈们的太祖叔,一个曾在先帝时期官拜丞相的人。传闻此人一生清正,曾在一场宫变之中藏下了幼小的先帝,并以自己的儿子代之。

    他的小儿子死在了乱军刀下,活下来的先帝为拜他为相,与他有着亦师亦友的情谊。

    这是季氏清誉无数的来源之一,是季氏小辈们的鸿鹄之志。

    报君王,死社稷。唯有在这条道路上留下了名字的人,才有资格在宗祠之中留下自己的牌位与光辉。

    季怀川漠然仰视着众先祖的光辉,想了想,又沾了点香灰,在木桌子一角添了一个名字。拜了拜。

    为君王效忠是季氏之责,维护父亲的清誉是为人子的责任。

    这个名字从未有任何人见过,也不会出现在季氏门庭任何人的记忆里。

    这是他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