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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次日季意如面见鲁君,请求离开都城,转居卞邑,鲁国政务都由执政定夺。
鲁侯闻言大吃一惊,实在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权臣居然要离开国都,去往偏僻的卞邑,便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叔弓听闻此事叹息道:“木栏中的老虎凶猛,却终究还有些约束。如今,因为害怕老虎扑倒木栏,便将他放归山林,恐怕会祸患无穷。”
不说季意如如何腹诽鲁侯愚蠢,又如何意气风发地出了宫,却说其人领着冉怀来到鲁国大夫梓慎的府邸。
因为是见下大夫,季意如便带着雁作为礼物。大雁的特性是“飞成行,止成列”,意即守规矩、能自律,象征大夫在四方供职时,品性优良,恭敬慎独。
昨日季意如便已派人告知梓慎要来拜访之事。毕竟正卿来访,梓慎早早便收拾妥当在门内等候。
季意如接过大雁,将雁的头朝左捧着,说:“意如久慕先生博学,便一直想来拜访先生,但公务繁复无缘实现。今日幸得一见,我深感荣幸。”
梓慎站在门内谦虚地说:“不敢当,慎曾命学生前去拜访您,您却屈尊前来。还请您回府,慎自当登门拜访。”
季意如心中无语但还是一板一眼地按照礼仪,恭敬地说:“意如实在不敢当,还请让我见一见您。”
梓慎微微咳嗽又道:“慎不敢和您客套,还请您一定回府,我立刻登门拜访。”
季意如又回道:“意如也不敢和您客套,请一定让我见您。”
多亏了季意如地位超然,对方要是再推辞就显得倨傲了,这才开门迎接,否则真不知道还要你来我往客套多久。
眼见一位满头白发地老人颤颤巍巍地迎着寒风亲自打开府门,季意如恭恭敬敬地说道:“不携带礼物我实在不好意思见您,还请您一定收下。”
“大司徒实在是太客气了。”说着老头与一旁的年轻人深深作揖,请季意如入内。
待到进入庭中,梓慎一丝不苟地行再拜之礼,准备接受礼物。季意如行一拜之礼,以作回礼后,将礼物奉上。
事实上,先秦时的礼仪之繁复简直令人抓狂,此番礼仪也是精简到再不能精简了。今日一早便两次各种客套,真是让季意如窝火。
老者让身旁的年轻人接过礼物,问道:“大司徒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季意如道:“久仰先生大名,意如今日前来是想请教先生历法之事。”
“历法么。”梓慎微微摇头,“惭愧啊,老朽钻研天文数十年也只是略知皮毛,实在当不得“请教”二字。大司徒今日前来若是想要完备之法,老朽也是无能为力。”
“先生才学人尽皆知,切不可妄自菲薄。”季意如觉着奇怪,老头该不会真的徒有虚名吧,这个问题当真有这么难。
事实上,中国古代历法成熟得远没有季意如想象得早。陈垣先生作为严肃的历史学家,编注了大量的古代历表,但对春秋时期之历表却感到无力完成,以致发出“秦以前历法无考”的感叹!这就说明了此时的历法还处于比较混乱的状态。
“哎,大司徒有所不知,如今的鲁历还真就是正自不拘、闰余乖次的历法,多少前辈穷极一生也未能想出解决之道。”梓慎叹息道。
“怎么说。”季意如询问道。
梓慎注视季意如好一番,眼见他态度恳切坚定,便才又说道;“大司徒真有心于此,我便简要说说吧。中国之历乃是先辈结合太阴太阳运动规律所得,一个朔望月约是二十九日半,十二个朔望月便约是三百五十四日,而太阳绕黄道一周约是三百六十五日,二者相差约十一日。”
季意如点点头接过话到:“于是便有了闰月之说。”
“不错,但问题便在此处,大概是观测之误又或是尚存未知的变数,鲁历总在超闰与失闰之间大起大落,使得历时与天时总是难以相合。”
季意如却是不明白为什么不选择一种天体观察,非得是两者共用。“那何不只取太阴或太阳一者观测,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容易些么?”
梓慎闻言摇头道:“大司徒是想只以太阳为据吧。”
“这有何不妥么?”季意如却是不明白了,这不就是最好的办法么。
梓慎抚须道:“此处有两难,其一是观测太阳远比太阴困难,恐怕失误更大。其二,若单以太阳为据,又该如何划分月份,历法之月岂非迥异于天文之月。至尊莫过于天,与天象有违乃谓之失天,岂可违天象而制历法。”
季意如听闻其二便自觉知晓了梓慎之意,心想:恐怕问题根本不在于技术局限,毕竟观测太阳不是一天两天了,古人通过数百年的观测已经掌握了大量天文资料。问题的根本是思想,这个时代的人多数将天看作至高的神明,人们畏惧天威,畏惧天有异变,以至于将问题百出,计算繁复的阴阳历继承并不断发展下去,困扰历代天文历法学家的同时,也成就了中国历法特色。
这样想来,季意如深感失望,叹息道:“我曾经听说这样一句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加固堤防,疏通河道就不害怕洪水;蓄积湖水,整修水利就不担心干旱。事在人为,祸患是从前就早早埋下的与,与天意何干。眼下鲁历错漏频出,已然大害于农,若不废止,遗祸千年!”
季意如也不顾眼前一师一徒惊骇失色,起身拱手道:“下大夫的话我不敢苟同。请恕我无礼,这便要离去了。”
梓慎闻言,闭上眼睛也不起身,淡淡道:“大司徒请便。”
就这样两人各自气愤失望,不欢而散。
季意如拂袖而去,而梓慎也闷哼一声,顾自往后庭而去。方才侍立于侧的学生见夫子离去这才赶紧跟出去,不想季意如已经乘车而去。
望着华贵的车驾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转角,栾平才叹道:“大司徒实乃非常人也。”
栾平却是不知道他口中的非常人坐在四匹骏马拉的车上生着闷气。
“宗主还在生梓大夫的气么?”冉怀驾着马车行驶在回府的路上。
“怎么,你觉着我该恭恭敬敬地顺从老头的指教。”季意如瞪了一眼回首的冉怀,撇撇嘴道。
冉怀连忙摆正脑袋,说道:“那倒不是,只是觉着或许梓大夫另有苦衷。”
“苦衷、屁的苦衷,说起来就生气,老头明明就有作新历的本事,却只知道一口一个天威,天意糊弄我,难不成少了他我便不敢颁布新历么!就是这些个食古不化的顽固之辈处处阻碍,才使得鲁国不复当年之盛……”
冉怀沉默不言,装作没听见,心中却是腹诽道:昨日不知是谁一口一个天意,说变就变,宗主果然还是从前的宗主,真是心意难测。
“你在想什么呢你!好好驾车!”
“哦,好好。”辛亏有季意如的提醒冉怀霎时回过神来,不然马车可就得撞上墙了。
与此同时梓大夫府中。
“夫子?”栾平看着久久未语的梓慎,小心地询问道。
老头咳嗽两声,说道:“按礼,明日还需回访,便由你代我前去吧。”
栾平沉声应下,拱拱手缓步离去,刚走出几步,却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
年迈的夫子入冬以来时常咳嗽,身体连带着手中的竹简都在剧烈的抖动。或许只有他栾平知道夫子在坚持什么,不是所谓的天意之论,而是千百年的传承。夫子是不忍心几十代人的苦心钻研被大司徒轻飘飘的一句话化作乌有。可惜天意二字本该是最好的说辞,却不想遇上了敢于蔑视天威的人。
“夫子与大司徒都没有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栾平转过头看着房檐上的雪,深深叹了口气。
翌日,栾平收拾妥当,还特意穿上平时不舍得穿的新衣,便早早来到季孙府。万万让他没想到的是季孙府前停满了正在载货的马车,栾平虽是疑惑却是不去多问。
阳虎正在门口指挥着奴仆有条不紊地搬运着将要运至卞邑的物件,看见有个年轻人走来,便出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是前来回访的?”
“在下栾平正是代梓大夫前来回访的,烦劳吾子通禀。”相较于阳虎的跋扈,栾平却是恭敬地回道。
“在下阳虎,是季氏家臣。”阳虎看来人对自己还算恭敬便乐呵呵地上前道,“不过宗主说了,若是有人回访便在这儿等他回府。”
栾平还是不生气询问道:“不知大司徒往何处去了?又何时回府?”
阳虎见栾平脸上并无自己预料的怒色,不由对眼前之人高看一眼,收起笑意,小声道:“我也不知,不过想来宗主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耐心等待就是。”
“多谢吾子。”栾平拱手称谢。
“无妨。我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陪你了。”阳虎哈哈一笑,便转身走进府内,留下栾平一人孤零零地立在渐渐消融的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