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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不自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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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那我先出去玩会儿!”

    “你不写作业吗?”

    “我等哈回来在写作业。”

    杨烨在学校里几乎从来不听老师讲课,也从来不记老师课下布置的作业,所以每一次当他坐在老人面前有模有样地写作业时,其实纯粹就是做做样子——敷衍和应付不明情况的老人。

    杨烨搞不清楚为什么奶奶每天都要乐此不疲地提醒他写作业,像其他同龄小孩子的爷爷奶奶就从不会逼他们写作业,搞得他挺羡慕。他已经摸清了老人的脾性:只要他假装顺从,乖乖地写作业,那么其他事情都好商量;要是他不合作不写作业,一切免谈不说,还会被老人用满身是刺的藤条撵着打。

    放学回家后,杨烨喜欢跑到村里人干完活喜欢聚集的地方去玩,那是一片比较宽敞平坦的草坪——春绿夏翠,秋黄冬枯。在草坪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自上而下,河上面有一座几米宽和几米高的木桥,常年佝偻着身子痛苦地连接着两岸。

    小河两边的近岸都是一些大致方方正正的水田,此时刚收割过、还有积水的一块块稻田就像一面面镜子,从里面可以看见“天光云影共徘徊”,可以看见夕阳正像一个中国画大师一样在村庄上空,那张熟宣纸上挥毫泼墨,打算在天黑之前绘就一幅清新雅致的深秋落霞图。

    小河那一边是一些起起伏伏的山丘,表面开垦的地里还住着一些可以过冬的稀稀疏疏的庄稼。其余地方都是树林,也可以说是栀子树林,这片土地养育的栀子树比其他地方的栀子树长得都要高大一些。

    以杨姓村庄为中心,栀子树几乎统治着方圆数十里地。

    可想而知,在夏天的时候,托栀子花开的福,这个村子该会有多香?汪曾祺曾在《人间草木?夏天》中这样写过栀子花:“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只是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家乡人说:‘碰鼻子香’。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栀子花香散开,真的是非“去他妈的”不可形容。

    小河这一边,水田后面略高的地方立着五棵高大挺拔的枫树。与矮小枯黄的野草相比,枫树无疑具有身高的优势。如此一来,即使栀子树叶四季常绿,也掩盖不了枫叶在秋日里所呈现出来的早在春夏就已经开始酝酿的黄色。因此,这五棵枫树成了人们知晓秋天来了的信使。

    时值秋季,在夏天枝繁叶茂的枫树上搭窝的各色鸟儿已经飞走了,只留下许多简陋的鸟窝在萧瑟秋风中摇摇欲坠。巴掌大小的枫树叶子恋恋不舍地离别枫树枝,穿上枯黄的盛装,在夕阳下和着风的节拍尽情地舞完了最后一曲,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没入了肮脏的泥土里。

    夏天的时候,这些枫树就是撑开的五把绿油油的大伞,遮阳蔽日,然而却很少有人在树下乘凉。就连人们在路过的时候都要赶紧一点,要不然一坨什么鸟的稀屎说不定就会落在人的头上。可很多时候,村民们仍然是避免不了被鸟屎砸头的“厄运”——伸手往头上一摸,手指捻一捻鸟屎,凑近鼻子闻一闻,“啊呸”,最后甩出三个字,要么是“狗日的!”,要么是“他妈的!”

    大枫树庇护着其后下面的一些搭着青瓦片子的木房子。房子沿着比较平缓的半山腰弯弯曲曲地排开出去,杨烨家也就在里面。他家屋前的菜园角落里长着一棵大栀子树,他苦苦哀求老家伙,软磨硬泡了好久,老家伙才勉为其难地在树上给他吊了一个及其简易的“秋千”,为此,杨烨不知道欢喜了多久。等到老人哪天“闲”下来的时候,她就抬一把凳子坐在栀子树下边,一边给杨烨讲故事,一边摇他荡秋千。

    从木桥边的泥马路往上走三百多米后,可以看到更为宽阔更为连片的稻田。从天空俯视下去,一块稻田紧挨着一块稻田,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渔夫打鱼时用的渔网平铺在大地上,等待着渔妇的缝补。四周山丘簇拥着稻田,不离不弃,山丘脚下坐落着人家户。

    村里人们称呼这里为“坝上”,这一大片稻田皆是留守儿童——杨烨和小伙伴们的“童年乐园”。

    他们在这里撒过臭气熏天的牛粪草、插过从刚开始倒到最后不倒的青青秧苗、收过黄灿灿碎金子似的稻谷、放过让杨烨无数次厌烦的大水牛。

    他们在这里捉过晚上出来晒月亮、谈恋爱的贼滑的黄鳝、追过两只小脚赶跑得老快的肥田鸡、抓过浅水里有一身铠甲护体的狡猾鲫鱼、做过要弄死蚂蟥的“外科手术”。

    他们在这里玩过钻玉米林钻稻秧林的“躲猫猫”、跑过从来都玩不腻的“老鹰捉小鸡”、学过像大人们那样用干稻草编过草鞋、拔过稻田里企图滥竽充数,鱼目混珠的稗子。

    他们在这里偷吃过最甜的西瓜,被追到拼命地跑顾不上跑掉下的草鞋、烤过偷来的土豆玉米,烤得要么半生不熟,要么乌漆嘛黑,开开心心地吃完后,一群人拿着熄灭的火炭相互追逐画花脸、偷偷地抽过两元一包的黄果树劣质纸烟,他们躲在长满野草的坟堆堆中间,不在乎被呛得直咳嗽、也偷偷地喝过一两口高度的白酒,不在乎醉得不省人事,躺上一个下午。

    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中写道:“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在杨烨他们面前,范古人兴师动众写下的“童孙学种瓜”便只能算作是“班门弄斧”了。

    从木桥边的泥马路往下走近百米,可以看见河边有一口大方塘。水塘两边依靠着小山丘,另外两边则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石堤。里面泉水丰盈,冬暖夏凉,清澈见底。水在山的趾边,山在水的唇边。他们俩是这样亲密着:水将山半吞下去,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人来这里担水、洗菜或是洗衣服。

    夏天是水塘边最热闹的时候。如果要拍上一部《夏天》电影的话,那么水塘无疑是一个最重要的场地,主角和配角都会在这里露脸,都会在这里尽情地释放他们看家的演技。

    几乎放暑假的整个夏天,在一天之中,杨烨和小伙伴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泡在水里度过的。他们要是感觉到冷了,就爬上岸来躺在塘堤上鼓着肚皮晒太阳;等感觉到热了,又继续泡回水里去,享受水的冰凉。从不会游泳到成为游泳“健将”,杨烨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好几次他都差点淹死在水里。

    来塘里洗澡的人,大概有三拨人。小孩子们多集中在中午,老头子们多集中在傍晚,而妇女们多集中在入夜。

    老头子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三三两两就会相邀一起来到塘边洗澡。他们不像小孩子那样着急忙慌,一上来就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跳进水里,而是先在水塘边的大青石上翘着二郎腿坐着,抽满意一锅旱烟、摆舒心一段龙门阵之后,才慢慢脱衣脱裤。下水之前,他们还要蹲在塘堤上用手划划塘里的水,然后再用沾水的手在胸口上轻轻拍几下,嘴上可能还会极不自觉地默念出他们小时候就学会了的一句顺口溜:“一拍拍,二拍拍,娃娃洗澡不着黑。”不知道变通的,就会默念原话;知道变通的,应该会把“娃娃”念成“老子”。

    下水之后,他们就会像互不相识一样,和刚才岸上热火朝天地“吹牛”完全出入千里,各自找一潜水域,面朝不同的方向,然后使劲拼命地搓澡。要是想搓洗一下阴部,他们就会“暗度陈仓”——把身体浸入水中,只留头在外面。日久生情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使他们的从脚掌到膝盖、从手掌到手肘的部分全被炎天光晒得黝黑,而此时脱得一丝不挂、光溜溜的他们,其躯干看起来却是异常的白皙。其实这和唐代清闲人王维写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是如出一辙的道理。

    待他们泡得通体凉爽,搓至心满意足,才爬上岸后,原本清亮亮的塘水一下子浑浊得一塌糊涂、不可原谅。水里鱼儿为了没有丢掉性命之忧,不敢耽搁片刻,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月上树梢头的时候,大妈大婶们也差不多刚好洗完放好最后一个碗。不久之后,她们便会陆陆续续、不约而同地到桥边聚集。家里条件好些的就打着手电筒,条件不好的就举着火把或是提着煤油灯。每个人端着的洋瓷盆里,除了放在底下的换洗物品,上面还会压着一把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栀子花。

    夏夜,从桥边到塘边,小河两岸稻田里的稻花相互耳语着美好的丰年。各种各样的虫儿在稻田搭的舞台上沉醉忘我地浅唱低吟,其中要数青蛙歌手的歌声最为大声。稻田上面漫天遍野、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专业灯光师卖力地打出不同组合的背景灯光。一场夏夜联欢晚会正在有声有色地进行着,赢得了台下小河观众一阵阵“哗啦哗啦”的鼓掌声。

    塘边恭候多时的放哨人轻轻一声“她们来啦”,就立刻暂停了塘边山腰上的纷纷议论。几个近邻村庄的老光棍早就在半山腰上鬼鬼祟祟地猫着,眼珠子鼓得大如铜铃,眼睛死死地盯着塘堤方向,生怕遗漏任何视野信息,看这阵仗已经是如饥似渴,迫不及待了。

    天上明晃晃的月亮就如同太阳神赐给夜晚时候的地球的一枚银色勋章,在天亮之后收回。此时满月如玉盘,正向天下倾泻着无穷无尽的白光。水塘无一遗漏地接住白月光的一丝一线,像一个苏州女红,在水面上技艺精湛地编织着清风徐来、波光粼粼的银色锦缎。栀子树姿态各异地沉浸在月色里,好像在洗睡前月光浴,安逸美妙得不能自拔,而栀子花则美美地吸进月亮仙子散发出来的的光华,热烈绚烂地吐出浓郁馥郁的芬芳。栀子花是李白,是剑客,是余光中诗中写的那个李白——“酒如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整个村庄就在这样的良辰美景里开始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老光棍们在心里已经千万次谢过了月亮,觉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该死的二十几米的距离,让他们“欣赏”起来模模糊糊,不能让人痛痛快快地一饱眼福。虽然抱怨归抱怨,但并不妨碍他们即使只能听到几声嬉闹、看到几个女人影,也能极大地在心理和生理上获得双重的快感满足。此类场景,总会在他们的心里引起一种痉挛般的心枝乱颤和几乎啜泣的莫名感动,犹如回想起了枕边熟悉的一本黄色杂志上的陪伴他们多时了的已经被他们口水濡模糊了的时髦女郎图片。

    等到了塘边后,妇女们会关灯熄火。她们放下洋瓷盆,捡起地上的石头,对准水塘两边的山丘半腰就是一阵“狂轰乱炸”。

    “算了,不扔了,还穿着衣服洗吧!”过了一会儿,一个大婶用左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右手胳膊。

    “难不成他们今晚没来!”旁边另一位大婶也扔了半天石头,见栀子树林里没有任何动静,略感失望。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在妇女同志们扔石头之前,老光棍哥几个早已转移了阵地,悄悄跑到了山顶。等风平浪静之后,他们下到了比他们最初呆的位置还要往下的地方。从刚才的俯视变成现在的接近平视,“欣赏”距离无疑大大缩短了,这让他们兴奋不已。

    清凉的塘水没到半腰,妇女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把栀子花,粗鲁地扯下花瓣后,或洒向天空中,或朝着其他人扔去,活脱脱变成了一群小孩子在水里嬉戏打闹。在水面上漂浮着的白色花瓣,像一叶一叶扁舟,在满月的照射下,泛着一闪一闪的幽幽银光。

    “你用的什么洗发膏?头发这么柔顺!”

    “姐不告诉你!”

    “咦,你的胸部怎么变大了?”

    “……”

    “莫非是你家男人手法好?”

    “……”

    “你的屁股好有弹性喔!”

    “……”

    “你也不赖啊!”

    “……”

    “哈哈哈哈哈!”

    “……”

    水里的人玩得开心,树上的人听着开心。

    从塘边出发,沿着河边马路继续往下走几里路,其间有人家户零零散散、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小河两岸,正所谓:依山傍水。小河注入大河时,就来到有小集市、商店、学校、药店等等的乡中心了。杨烨就在这里的乡小学读三年级。隔着大河,分别有年轻的大石桥和年迈的风雨桥连接着两岸。每当赶集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吊儿郎当的青年东倒西歪地坐在风雨桥上,对着过往的少女吹挑逗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