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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我近日来总是梦到以前的事。
或者说,梦到魏昭离。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梦到她了。
凉历崇德十五年,我父皇御驾亲征攻打南蜀,一路连下十三城,差一点就能攻入蜀都。但南蜀皇帝竟秘密派人向魏帝送了求救信。
魏国援军出现的突然,还截断了大军的粮草补给线,凉军不但没能按计划拿下安阳,取蜀帝首级,还被逼得节节败退,先前攻下的城池丢失殆尽不说,连自己的边境三州也痛失大半。
最后一战中我父皇身受重伤,又痛失爱将,不得不撤兵求和。甚至答应了向魏蜀两国割地赔款,更要对魏国称臣,年年缴纳岁供。
我早知此战恐不能成,也暗示了我父皇小心魏国。
可惜,许是我暗示的太隐晦了,亦或人心贪欲,本不能止。我父皇到底一意孤行,撞了这座南墙。
不过为人子的,哪能嫌弃自己老子,不但不能嫌弃,还得上赶着帮着擦屁股才行。
是凉历崇德十七年,魏历建安十六年的暮春,十五岁的我在魏都最大的酒楼——客似云来里第一次见到她。
十一岁的小娘子,穿了身男子装扮,同人争论时也带着一股子天真稚气,一瞧,
便是极好骗的。
果然,我不过用言语激了几句,便叫她记住了我。
托小娘子的福,我在宫宴上顺理成章的引得了魏帝和魏太子的注意,也由此叫安康扮的冉闵顺顺当当的撇清了怀疑进了虎贲军。
虎贲中郎将这样的职位,天子近臣,京畿门户。
我那时只觉得这小公主确是如传闻中一般,得帝王看中,受万千宠爱。
所以,我继续骗着她来找我。
骗着她同我亲近。
骗着她怜惜我。
骗着她与我成婚。
骗着她……亲手递了毒药给魏帝。
这位帝王埋在暗处的爪牙送了些消息进宫,其中些微的不寻常之处已经足够令一位君主有所警惕,甚至,有所怀疑。
我同公主刚刚成婚,这份怀疑暂时还没有落在我身上,但也只是暂时。
钉子埋的太浅了。若放任那些影子顺藤摸瓜的查下去,暴露是必然的。
一头老练又警醒的雄狮远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阿照亲手做的,父皇一定会喜欢的。”我俯过身为她戴好手套和风帽,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才把装着糯米糕的食盒递还给她——“好啦,”然后掀开车帘“娘子先请。”
还好,这头雄狮永远不会提防自己的女儿。
魏历建安二十二年新正,魏帝崩。
玄机散,别名三日寒,取的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意思,因为此物无色无味,服用了之后就像染了风寒,又恰巧引发旧疾沉疴一样,人会在七日内迅速的衰弱下去,直到最后毒发,叫人查无可查。
魏历建安十八年,凉历崇德十九年冬,刚历了一场大胜的我在魏蜀边境的营帐里接到了暗桩拼死送来的消息,和一小瓷瓶的白色粉末。
我把密信递给安康,“高贵妃留不得了。”
“你回去帮我守一守这大凉吧。”
“唯!”安康垂首抱拳,又低声对我说了一句“殿下……节哀。”
我没有应,待他走到帐帘的时候,我叫住了他,“那丫头,是个很好的人,对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他却陡的跪了下来。
安康从不曾忤逆过我,那一次却跪了许久,都没说一句话,只最后向我行了一个大礼,“属下当以命相搏,必不负殿下所托。”
魏历建安十九年秋,坐在未央殿外的栏杆上看着灯火下形容纠结的小娘子,我想,她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要好的多。
这样想着,父皇的面容忽然浮现在我眼前。大凉皇宫里,他教幼时的我骑马,射箭,用各种木头兵器裹了软绸同我比试。
我身量小,力气也还没练出来,次次都输给他,有时被惯在地上的次数多了,想起温柔的母后,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但我实则是个大孩子了,当着一众宫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哭的可怜兮兮,实在羞得慌,想要止住泪却不能,反而憋更加抽抽噎噎,于是更羞愤,哭的更凶。
我父皇一开始还很骄傲,觉得老子赢了儿子,是天经地义,他果然英明神武。
他又少见我失态的样子,看我哭的一脸狼狈,每每深觉有趣,总要再逗弄几句。
就像我母亲每每促狭的唤我玉奴。
不过,他可没有我母后哄人的手段,也不懂什么叫点到为止。最后只能抱着我允诺种种条件,诸如带我去打猎,送我新得的漠北小马驹,或是免去后一日的文课。
眼泪从眼眶中溢出来,我蜷起身,抱住面前人柔软的腰肢,十四岁的小娘子慌乱的向后退,又在听到哭声时停了下来,犹豫的回抱住我。
“阿照,别走。”
“好。”
“阿照!”
我又一次从梦里醒来,空荡荡的寝殿里灯火煌煌,像极了当年的未央殿。
满脸鲜血的小娘子哀哀的质问我,问我到底是谁,问她父兄的死是不是真的同我有关系,我几乎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抱上去。
但下一刻她就和魏玦一起摔出了殿外,精铁箭射出的时候,沈明华正牢牢挎住我的手臂,影子和近卫们向我围过来,嘴里高喊着“保护主上!”
我挥开所有人,近乎狼狈的冲到殿前,箭雨已经停了,射进地砖和廊柱里的箭尾因为巨大的冲击仍在颤抖。
鲜血顺着砖缝流过来,似乎又有谁在我耳边轻唤玉奴,对我说好。
临来魏国前,母后悄悄为我送行,给了我一枚平安扣,上面用特殊的技法刻了字,透着光才能看出来,因着不好用燕衡的名字,刻的是玉奴。
一次不慎被她看到了,之后她便也总在无人时这样唤我。
我本不欲对魏昀朗下手的,但他疑心了魏帝的死因。
是皇后母家无意间发现了端倪,又对长公主驸马手握军权心生嫉恨,干脆决定把事情栽给我,盼着魏昀朗对我心生芥蒂,甚至直接杀了我。
可这事的确是我做的。
魏昀朗对我起了怀疑,还在回程的路上就匆匆派了人回城调查。
过往的经历告诉我,解决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怀疑的人。
而且一位年富力强的君主并不比一头苍老的雄狮好对付多少,魏昀朗继位两年多来,计划依旧进行的缓慢。魏家人的警惕多疑就像刻在骨子里的一脉相传。
唯独魏昭离不一样。
三年间有许多人或暗或明的劝她注意我,有说我身份存疑的,有说我权势太盛的,说我恐与两位先皇之死有关的也有。
这里面甚至还有我故意派去的人,言语间不乏真相。
但她奇异的没有过一点动摇,不曾对我生一丝怀疑。
有人来问我剩下的魏室宗亲该如何处置,我看见自己一点点直起身,回答他,“斩草除根。交给你吧。”
然后一步步向前走,走下台阶,走过广场,走出宫门。
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哦,是,“魏室的援军快到了,需得谨慎处理。”
殿外宫人听见动静,弯着腰走进来,跪地行礼,安静的等候我的吩咐。
月光从打开的殿门里照进来,白蒙蒙一片,同过去的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五十年前没什么不同。
“宣静了大师来见我,——现在就去。”
昭离和魏玦一起葬在魏家皇陵里,开始碑上刻的是惠仁大兴皇帝贞慧敬敏皇后之嫡女无忧长乐大长公主魏昭离,后来改成了承德皇帝之嫡妻燕魏氏昭离。
听办事的奴才说,用的是整块儿的白玉,请的颜大家写的碑文,三十年的老师傅刻了一个月。
听办事的奴才说,周围种了两排梧桐,还移了一棵花开的很盛的桂花树。
“都是娘娘喜欢的。”
是啊,都是她喜欢的。
地方,也是她喜欢的。
统一三国后,我迁都临南,离盛京不远,也不近,站在最高的高台上望不见盛京一毫。
“阿照这样信我,就不怕我当真骗了你?”
“不怕!”
“若我当真骗了呢?”
“那,那我就与你死生不复见,连做梦也让你梦不到我!”
“陛下,静了大师来了。”
穿着袈裟的僧侣缓步走近殿内,高大的身躯比记忆中消瘦许多,但仍很挺直,依稀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小僧静了拜见陛下,不知陛下深夜相召,是为何事。”
我免了他的礼,叫他上前来
“安康,我梦到她了。”
他似乎僵了一下,我笑了笑继续说
“她曾说,与我死生不复见,梦中亦然。”
“她说话历来作数。”
“是我睡糊涂了。”
“小僧花甲,尚且神清智明,陛下不过半百有余,怎会糊涂。陛下多虑。”
我摇摇头,笑着说“你还是怨我的吧,”不等他回答,我抬手止住他,扯着被衾一点点躺下来,
“我死后,就葬在新都。”
“我与她,死生不复见,作数。”
泰安二十九年,承德帝崩,谥号平康,终年五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