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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的声音细若蚊蚋,谭子廷向前靠了几步,才听清主母的问话。
“你是说,那名老大夫是来帝都探友,你们请不过来,于是夫君要你们陪我去一趟?”
年轻人先前是在当铺中做差,行事颇为谨慎小心,他将斟酌已久的话在心中又酝酿了一遍,恭敬回道,“公子临走时,正是这么‘交’待的,吩咐属下一定要将夫人护送周全了。”
主母似是幽幽了叹了口气,“重进昨夜是真醉的厉害,居然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早上又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谭子廷对公子今日要做的事心知肚明,他不敢多说,怕言语间‘露’出了破绽。好在主母如传闻中一样,是个柔善到近乎软弱的‘女’人,没有多问什么,便开始嘱咐身旁的丫鬟们去收拾出行的东西。
年轻人极有耐‘性’地候在屏风外。丫鬟们进进出出的,不多时,其中一个相貌伶俐的丫头在外面笑喊,“夫人,东西都收拾齐备了。”
内室中静悄悄的,主母轻声咳嗽了几下,听声音竟是病弱到没什么气力,“这儿还有个香炉”,屏风后的‘女’人招呼年轻人过来,“丫头们搬不动,麻烦你将它拿到马车上。”
谭子廷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主母是对自己说话,他面上平静,其实心里巴不得赶快将把这‘门’差事办完,将屠‘春’尽早送出府去,于是不暇多想,径自走到屏风后。
他初时还不敢抬头,唯恐不经意间冲撞了主母,失了礼数,直到那冰凉凉的硬物抵住他的身子。
主母虽是北方人,却生得娇小,她脸‘色’不太好,伤人的凶器放在她手里,反倒衬得她更弱更怯。
一时间,数个脱身的念头在谭子廷脑海中飞快地闪现,他是小有身手的,不然李重进也不会将护送夫人的差事‘交’到他手里,然而他生‘性’谨慎,终究还是碍于屠‘春’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夫人”,年轻人干巴巴地挤出丝笑意,“属下可不曾得罪过您……”
内室的窗帘没有拉起,光线昏沉沉的,从谭子廷的视线里,可以看到主母扬起脸,她似乎也知道这柄匕首威胁不到面前的人,所以很快就将刀刃转向了自己的心口。
谭子廷的冷汗瞬间起了一身,他又惊又骇,差点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嘘!”这般情景下,方才还有气无力的主母居然来了点‘精’神,她微微一笑,“你是个聪明人,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我真出了点差池,你怎么脱得了关系?”
“我知道,今天要我出去看大夫,不过是想让我离府罢了”,这么个娇弱弱的‘女’人,说话的声音也细若游丝,但一句句却重若石锤,砸得谭子廷快要魂飞魄散了。
“可是我不晓得,夫君费了这么大周折,是想背着我干什么?”
“不然这样吧”,她将匕首紧紧地贴住自己的心脏,和善地提议道,“你带我过去瞧一瞧。”
谭子廷冷汗淋漓,恨不得给主母跪下求饶了,公子的手段他是清楚的,自己倘若办砸了这次的差事,恐怕命都要去了半条,但面前的‘女’人咄咄‘逼’人,仿佛现在就想要了他的命。
“公子待属下不薄……”谭子廷结结巴巴地拖延着时间,只盼着外头的丫鬟们能赶快发现异样,进来帮他证明清白,是主母自己发了疯,与他并无半分关系。
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果然有丫鬟急匆匆地走到了屏风外,“夫人,您还有什么要收拾的?”
“我这屋里的丫头都不太怕我,万一她们直接进来了,吓到了我,这刀……”主母喃喃低语,谭子廷听得不太分明,是从她嘴‘唇’的动作上隐约猜出了她的意思,原本燃起一丝希望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本该猜到的,这个‘女’人敢这么做,就是有恃无恐的。她若在自己面前受了伤,不管是何缘故,自己都万万脱不了干系,只能任着她一张嘴颠倒黑白。
要是她真把匕首往心口捅,自己也只能拼死拦住她,但万一她趁机冤枉自己轻薄她……谭子廷在心里胡‘乱’想着,越想越觉得绝望。
好在主母亦没有鱼死网破的兴趣,朗声道,“你们先在外面候着,我这‘药’还没凉,喝完了再走。”
丫鬟闻声退下了,谭子廷半是松气半是失望,他还存着说服主母的侥幸,“夫人,公子怎么会有瞒着您的事?恐怕您是多想了,您先把刀放下。”
“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持刀的‘女’子不为所动,静静地说,“是和卫夫人有关吧?”
谭子廷愕然地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
他话没有说完,立刻暗呼自己糊涂,公子既然想要背着妻子暗自行事,显然他们夫妻之间为了卫夫人的事,曾经是起过争执的。
他不知道,屠‘春’并没有她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镇定自若,她那些半猜半‘蒙’的话得到验证后,心里仿佛猛地一下坠到深井里,又冷又茫然,只是硬撑着。
她昨夜便觉得奇怪,李重进平时话不算多,酒后却总是絮絮叨叨地抱怨,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说她偶尔忘记提醒他天寒加衣,上次送的首饰从来都没戴过,做好的点心先送到了卫瑛那里……他记‘性’好,心事又重,一件件回忆起来竟似受了天大的冤枉。昨日酒后却出奇的安静,倒头就睡,反倒像是刻意避着与她‘交’谈一般。
成婚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子嗣,这是她的心病,但对李重进来说,小孩像是可有可无的玩意,他更反感她一味地求医拜佛,依他固执骄横的脾气,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让人带她去找什么大夫?
“你带我过去,我不会亏待你”,屠‘春’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到李重进面前,可语气还是一派的‘波’澜不惊,“不然我现在就高声喊人,说你想要轻薄我,还想杀人灭口。”
“夫人,您不必‘逼’我”,谭子廷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般荒唐的事,公子怎么可能相信。”
屠‘春’看了他一眼,突然轻笑起来,像是在嘲讽他的天真,“重进哪怕一句话都不相信,可我们毕竟是夫妻,这个面子,他是要给我的。”
“你根本没得选”,这娇小的‘女’人放下了匕首,在他面前转过身去,似是已经吃准了他必须答应这场‘交’易,“不过你放心,我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她随手打开镜前的一只妆匣,里面齐齐摆着是十余块深浅不一的翡翠,重重浅浅的绿‘交’叠在一起,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谭子廷在当铺当过差,他一眼便看出了,只要其中的一块,自己此生都能衣食无忧。
见年轻人默不作声了,屠‘春’又掀开了第二个,匣中装满了指肚大的珍珠,这么大的珍珠本就难得,更稀奇的是,这些珍珠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个浑圆晶莹。
她的手在第三只匣子上面停住了,淡淡地说,“我知道,重进待你不薄,可我今天许你的,是连他都给不了的富贵。”
一柄匕首,一段白绫,一瓶丹‘药’。
人世间的死法总是有很多种的,卫瑛认为李重进实在是太过凉薄,连死都给她挑了多受苦楚的那几种。
她在这小畜生最落魄时,将藏了多年的巨款送给他,辅助他东山再起。纵然他们之前再有过节,这番赠银的恩德,他也是应该记得的。
而如今这小畜生理直气壮地在她面前说,“赠银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必定以后妃之礼厚葬您。”
末了不忘补充了一句,“景王虽然立了李如茵做正妃,可毕竟没休弃您,您还是景王府名正言顺的王妃,应有的礼数,在下一样都不会少了您的。”
卫瑛想了想,慢悠悠地拿起那瓶丹‘药’,她怕血,也怕死得难看,想来想去,可能还是这毒‘药’更合适点。
“恩是恩,怨是怨,二公子倒是和我算得清楚”,她拿起瓶子,莫名地感慨了一句,“不知道日后,会有谁再一一和二公子你来清算?”
李重进也不催她,算算时辰,屠‘春’应该早就出‘门’了,待她回来时,恶疾突发的卫瑛差不多停灵三日,可以入土为安了。反正这个老‘女’人早就是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以‘春’儿单纯的‘性’子,大概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先用窦朝云搅得李家‘鸡’飞狗跳,又用杜美人一条命拽下了李如茵,快意之余多了几分耐‘性’,于是愿意在卫瑛临死前对她和颜悦‘色’一点,显出自己身为后辈的风度。
正当卫瑛准备识趣地服下毒‘药’,留着天意收拾这忘恩负义的小畜生。‘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守在‘门’口的护卫不敢阻拦,只能任来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屠‘春’还未站稳,抬手就照神‘色’愣然的李重进脸上扇去,她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李重进脸‘色’当即便变了,他自幼骄横,何曾公然受过这种委屈,这些年屠‘春’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几乎快要让他忘了当年受过的皮‘肉’之苦。
但还不等他发作,屠‘春’却抢先哭了起来,哀哀切切的,“昨晚你身上的胭脂是怎么回事?你嫌弃我生不出孩子,就该对我明说,偏偏要旁人把我骗出府去,是要趁机把那个小妖‘精’接回来!”
屠‘春’这一巴掌扇得不轻,李重进半边脸都是麻的,听着她又哭又闹,活似个乡野泼‘妇’,他气急败坏,有心想要下人把妻子拖下去,免得坏了他的大事。
但脑子里的那股血刚倒流回一点,他又开始迟疑,觉得今天守在外头的几个人都笨手笨脚的,连看都看不住屠‘春’,真要是把她拖下去,恐怕是会伤到她。
屠‘春’哭得涕泪满面,死活非要拽住李重进讨说法,‘交’待谭子廷时倒是口齿清晰,“快将卫夫人请出去,莫让夫人看了笑话。”
谭子廷不敢去看李二公子的脸‘色’,战战栗栗地凑过来,拉住卫瑛,几乎是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门’口的几名‘侍’卫知道自家公子今天原本是准备来干件大事的,然而一来没拦住夫人,二来无意中目睹了公子的家事,后怕羞愧之余又不免尴尬。其中一人伸手挡住谭子廷,低声问,“小谭,公子可是连棺材都备好了,你就这么把人带出去?”
谭子廷故作神秘地冲他使了个眼‘色’,语焉不详地说,“放心,我能把她带到哪里去?”
见‘侍’卫们还意有踟蹰,谭子廷急道,“夫人都气成这样了,还不赶快让我们出去”,他压低了声音,“按我说啊,这会儿说的话你们不该听,也要先到外面避避风头。”
里头传来的哭骂声,已经从声讨那个小妖‘精’,发展到多年前两人的旧事。以李重进的脾气,这会儿还能站在原地任对方胡搅蛮缠,自己只是气急败坏地反驳,可见的确是怕极了这位夫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皆觉得谭子廷说得有理,这些话听多了,恐怕公子事后不敢冲夫人发火,帐都一一算到他们头上。
管家年龄虽大,办事却毫不含糊,果真一早就叫人取回了金丝楠木棺材,停在院子里,静候公子安排。
然而公子是同夫人一起过来的,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奇怪,夫人的眼睛红红肿肿的,显然是刚哭过。
“我不过是喝了几天‘药’,府里倒要办起丧事来了,你就这么想让我给别人腾位置?”屠‘春’伸手拍了拍棺材盖子,斜斜地看了身侧的李重进一眼,管家看不出她喜怒,倒是看得出公子快要气疯了。
他不敢再火上浇油,打哈哈地糊‘弄’道,“夫人这是说哪里话,老朽是看棺材不错,给自己备个长寿棺罢了,不料惊扰了您。”
管家以为这番舍身救主,多少能叫两位主子脸‘色’和缓点,然而李重进却似是越发恼羞成怒了,连看都不看他,径自甩袖而去。
“内宅里的琐事,本就应由‘妇’人‘操’持”,李重进一走,屠‘春’脸‘色’终于转缓,先前的声‘色’俱厉委实叫她费了不少气力,这会儿对着管家,总算能和声悦‘色’地说几句了,“先前我身子不好,让夫君多担待了,以后府里的小事,你直接告诉我便好,不用再惊动他。”
管家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却在想,难怪公子急着要打发那个丫鬟出府,多半是夫人发现了他们之间有什么猫腻,大发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