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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鼓点声中,舞姬们珠缨炫转,花鬘斗薮,忽然有人琵琶音起,方才情热如火的舞姿一转,变得轻柔曼妙起来。画舫上的婢女们吹灭了几盏铜灯,渐渐昏暗的船舱中弥漫着令人血脉贲张的奢糜香气。舞姬们薄如蝉翼的红纱散落一地,她们肌肤如玉,犹如游走在宾客间待宰的羔羊。
“公子已经说了,美酒佳人,君等尽可享用,”舞姬呵气如兰,在一名商贾的耳畔梦呓般呢喃,“好哥哥,如此良辰美景,你可不要辜负了公子的美意……”
世上男人,有几个能受住如此活色生香的诱惑。商贾迫不及待地将这甜美的尤物搂进怀中,胡乱地摸了上去。不单是他,酒过三巡后,这艘载着妖娃丽人的画舫仿佛是蚀骨销魂的妖兽,几乎要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吞咽干净了。
唯有少数几个保持清醒的人注意到,坐在上位的年轻公子始终在自顾自地饮酒,偶尔有胆大的舞姬匍匐在他脚下献媚,公子倒是来者不拒,任她们使尽浑身解数引诱,只是这些美艳的花似乎都没有入了他的眼,勾不起他兴致。
昏暗的尽头,模模糊糊地浮现了一点光亮,李重进酒意已经不轻了,浓郁的熏香让他有些晕眩,妙龄的少女身子婀娜,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走到他面前。
少女俯下身,将宫灯摆在桌上,灯光照亮了她清丽娇嫩的脸,有那么一刹那,过往的光阴裹着似甜似涩的回忆汹涌袭来,几乎让醉酒的公子难以自持,想要伸手抚摸她的脸。
这种失态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小女子豆蔻,见过公子。”
“豆蔻梢头二月初,识遍春色总不如”,李重进伸出的手停住了,转而举起案上的酒杯,“好名字。”
他记性很好,即使是在醉酒之后,也能认出这名如今柔媚娇羞的少女,正是不久前含恨抓了自己一把的小丫头。
你看,财富和权势是多么好的东西,昨天恨你入骨的人,今天可以像条狗一样冲你死命地摇尾巴。
世上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如果你能给她们需要的东西,她们就会讨好你,哄骗你,如此情深款款又无怨无悔,仿佛是真的……真的在爱你。
画舫的老板守在外头,掀开帘子向内看了几眼,颇为满意地又放下了,他就知道,当初这小娘们不知好歹地伤了公子,公子事后却没有追究的意思,多半是有点心动,不枉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找了好几个嬷嬷将这丫头精心调教,总算得了次献殷勤的机会。
听说公子屋里的那位夫人也是出身寒门,可能是倾国倾城的名花见多了,公子就喜欢这种清清秀秀的小家碧玉吧。
雨势猛烈,狂风将屋檐上的瓦片吹得作响,在屏风外守夜的丫鬟听见外厅的动静,慌忙迎了出去,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也只有自己的主子了。
丫鬟殷勤地想要上前扶住年轻俊美的主人,却被对方不耐地挥手退开,这么近的距离,她几乎快被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胭脂香味呛到。丫鬟心中一动,她在屠春身边伺候了这么久,还是头次见到李重进喝得这么醉。
“公子”,丫鬟低下头,柔顺地说,“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见李重进没有拒绝,她大着胆子上前拉住他。夫人是个好人,曾经给钱替她娘治病,可惜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生不出孩子傍身,这婢子在心中暗暗寻思,倘若自己今晚能抓住机会,得了公子的恩宠,以夫人柔善的性情,肯定会给个名分的。
丫鬟存了勾引的心思,举止上自然放肆不少,几乎整个人都快要贴到李重进身上了。她见对方没有再退开她,自以为得计,然而李重进站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始扶墙吐了起来。
他着实是喝的不少,这些年来他生意场上应酬也多,却罕有这样放肆的时候,仿佛少年时那个跋扈浪荡的灵魂,在蛰伏多年之后,又开始在他身体里悄悄地苏醒。
屠春睡得本就不踏实,外面的雨太大了,李重进迟迟不归,她心中牵绊,隐隐约约间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就清醒过来,慌慌忙忙地出去探看。
“为什么不去叫我?”她见丫鬟只会愣愣地站在旁边,半点忙也帮不上,一边心疼地轻抚李重进的后背,声音中已经有了愠怒。
屠春向来性情温柔,往日里从不对下人们说半句重话。听到她责怪,丫鬟委委屈屈地站到了一边,心里却在暗自可惜,若不是公子今晚喝得太醉了,或许自己早就得偿所愿了。
鎏金铜灯立在纱幔外,昏黄温柔的烛光覆满了薄纱外绰绰约约的身影,他可以依稀听见她的声音,一如寻常般恬淡而镇定。
“等天亮了,你记得去嘱咐厨房,做点养胃的甜羹”,屠春像是在低声向丫鬟交待着什么,片刻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影子缓缓地垂下来,淹没了纱幔的上方。
李重进头疼欲裂,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一丝力气,他生不出说话的欲望,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烈酒犹如蚀骨的毒药,将包裹在他心脏外面的硬壳侵蚀融化。白日里的狂喜与放纵像是飘散在风中的云,在夜晚化为湿漉漉的雨水,他忽然感到由衷的软弱和忧伤,很希望对面的女子能够俯下身来,拥抱他,亲吻他,说些爱人之间应有的话,哪怕虚情假意都好。
但纱幔外的身影是冷静的,居高临下的,在李重进的印象中,她是个贤惠端庄的妻子,永远不会责怪质问他。
池子中的莲花开得正好,被昨夜的狂风骤雨吹打得歪歪斜斜的,今日见了阳光,又似残妆美人重画粉黛,粉色白色的花浮在含露的碧玉盘子上,越发娇美清艳。
卫瑛坐在凉亭里赏花,花是好花,可惜时节一过,马上便要败了。有时候,人还不如这一时一季的花,花败了,至少会有赏花人叹息,而人消无声息地没了,谁会为她难过?
她自顾自地沉默了许久,然后淡淡地扫了一眼李重进派人送来的匣子,“他倒是心急,只怕连我的棺材都准备好了。”
昨天李重进毫无预兆地发难,等到卫瑛得到消息,坊间已经有了传闻,说景王府的李王妃忽染重病,卧床不起,连娘家出了天大的事都顾不得了,说来李家那位大公子也真是可怜,娶了个悍妇,平白受了这么多年委屈,终于狠下心想要杀妻,居然被自己岳父逮了个正着,好巧不巧,能替他撑腰的姐姐还在这紧要关头病了。
这个时候,卫瑛的院子外早已有了几个面生的守卫,那位给她传消息的下人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此情此况,她心中未尝没有过预计,自从到了帝都后,李重进就在不动声色地架空她手里的部分生意,卫瑛隐有觉察,但她的身子实在撑不住了,实际上,若不是有几味狠药吊着命,她早就死在吴郡了。
她无力再继续进行漫长且艰巨的经营,只能默许李重进的妄为。毕竟,想要除掉李如茵,只能靠这把淬毒的刀了,哪怕刀刃太锋利,会割到自己。
送匣子的是个精干青年,算得上是李重进身边一个得力的手下了,他本以为这趟是个轻松差事,没想到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不带情绪的一句话,居然能让他心生怯意。
于是青年自动润色了主子让自己带过来的话,即便如此,隔着他磕磕巴巴的声音,对方话中那种刻骨的凉薄无情之意还是跃然而出。
“公子说了,卫夫人您用虎狼之药吊命,委实太过辛苦了,如今大事已成,他派属下送上……一柄匕首,一段白绫,一瓶丹药……”
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恐惧,青年终于将这句话说完了,“任卫夫人选用。”
卫瑛命不久矣,青年也是知道的,事实上,他曾经鼓起勇气问过自己的主人,为何非要为难一个将死之人,如果让那位知道了,恐怕……
“我急着动手,”年轻的公子微微一笑,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声音清雅如浸在月色下的泉水,语气亦是轻轻柔柔的,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谁能相信这般俊美的翩翩公子,会说出如此凉薄可恨的话。
“就是为了让她不得好死啊。”
穿过一扇描金雕花屏风,管家小心翼翼地避开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朝书案后的人恭谨地行了个礼,“公子,您有事找我?”
管家心里头有些纳闷,听说大半夜里公子大醉归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能让他一大早醒来,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叫过来。
李重进没有抬头,他气色不太好,眼睛却格外的亮,身上仿佛洋溢着一种病态的兴奋,“我定了一口金丝楠木棺材,你派人去取回来。”
管家吓了一跳,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然而看公子的神情,却不似说笑。他是个稳重的人,对李重进也颇为忠心,知道有些事是不该自己过问的,只需照办即可
“等等,”管家领了命,正欲出去,这时李重进突然隐约想起了什么,从身后叫住了他,“我还有一件事交待给你。”
“春儿身边有个丫鬟,嘴角边有颗黑痣,十六七岁年龄……”
管家听开头,还以为是公子看上了哪个丫头,谁想到李重进话锋一转,是这样嘱咐的,“你把她打发出去吧,倘若春儿问起来,就说是那丫头家人有病,自请离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