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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的小世子安穆今年刚满六岁,皮相随了他的美人娘亲李氏,气候渐渐转暖,他穿了件薄锦褂子,粉团子似的,甚是惹人喜爱。奶娘领着他在花园里晒暖,远远望见杜美人,心中想起王妃娘娘的交待,正想抱起小世子离开,而安穆已经欢喜地叫了起来,“姐姐,姐姐,快过来陪我玩!”
小孩子天□□美,他无法理解大人们之间的恩怨,只觉得杜美人生得漂亮,说话有意思,远胜过那群一板一眼的侍女们,心里很愿意亲近她。
平日里杜美人也乐意讨好他,今天却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勉强说笑了几句,便让奶娘抱着安穆回去,“起风了,莫要让世子冻到了。”
奶娘应下了,心中却在想,这小贱蹄子快要临盆了,最近都乖乖躲在屋里安胎,今天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居然慌里慌张地跑出去……
北巷里的朱雀街素来繁华,街道两旁商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一顶青色软轿在人流中缓缓前行,忽然轿子颠簸了一下,里面立刻传来怒骂的声音,“没吃饱饭吗?你们这是想要颠死我?”
轿夫连连谢罪,说是旁边商贩盆中的鱼猛地跳了出来,这才惊扰贵人。轿中人怒气仍是不减,她探出半边脸来,端是乌发雪肤,明艳不可方物。女子又劈头盖脸地骂了轿夫们一顿,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啧啧称奇,觉得这小娘子如此貌美,谁知言语如此恶毒刻薄,竟像个市井泼妇。
轿中的正是杜美人,她本来还欲再骂,可无意中低头瞥见了地上的那条鱼,鱼的尾鳍已经让人烂了,但尚未死透,在地上一动一动的。她忽然感到恶心欲吐,将帘子放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那人昔日最是挑剔,一天要换几身衣服,见不得一点尘土,杜美人冷冷地想,没想到事过境迁,他这次重返帝都,竟选了个如此肮脏噪杂的地方与她相见。
赵家药铺的旗子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迹黯淡不清,对联倒是腊月里新挂的,上面写着“仁风店售韩康药,济世家传仲景书。”
有人站在药铺前,微微仰起头,正在端详这幅对联。杜美人下了轿,隔街看到人影重叠中那个瘦瘦高高的背影,她本是踌躇满志来的,因为她从一个小丫鬟走到今日不容易,着实值得她自满自傲。但不知为什么,就这么遥遥一望,她在别人面前的那点得意突然烟消云散了,只剩下点莫名的怯态。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要幅安胎的药”,杜美人敷衍地吩咐着轿夫,心里则在想,今日应该穿那件红披风的,能遮掩住她的大腹便便,还衬得气色好看。
那人还在打量药铺的对联,杜美人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几个金跳脱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想要摇一摇手腕,但腕上的重量提醒了她,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公子……”她张开嘴,想要喊一句,一时间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
药铺前方的人听闻动静,转过身来,这是个白净俊俏的年轻小伙子,见到杜美人,客气地询问,“您是莫愁姑娘吧?”
杜美人恍惚了片刻,随即点点头,年轻人闻言喜道,“公子正在里面等您,姑娘请随小人一同进去。”
赵家药铺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则别有洞天。这是个两进的院落,正厅中摆了一排黑漆木药柜,几名药师正在看房抓药。年轻小伙领着杜美人径自穿堂而过,他停在一面屏风前,恭敬地说,“公子,莫愁姑娘来了。”
杜美人觉得身子在微微地发颤,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面,叫当初那个狠心的少年见见她得势时的样子,可真的即将见面了,竟隐约有些惶恐。
我是以为公子您死了,才想另寻出路的……她几乎想这样脱口而出地解释了。
而迎接她的却是个沙哑的女声,“是莫愁吗?”屏风后走出一位年轻女子,长裙曳地,头发松松散散地挽了个髻,脸上略有病容。
杜美人愣了一下,她以为那人是单独约她见面,没想到居然还带着自己的妻子。
女子望着杜美人,一时情绪似是难以自抑,眼眶微微泛红了,见对方身怀六甲,连忙招呼杜美人坐下来,“这么多年未见,没想到你都快要当娘了。”
杜美人没有回答女子的话,事实上,她现在脑子乱糟糟的,无数强烈顽固的情绪不要命般地往她的心里挤,让她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随后从屏风后出来的人。
他长高了,气色俨然也好了一些,不再像当年那般病恹恹的,这些年他在外面,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吧……
“公子……”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些字眼好像是自个儿窜出来的,根本不受她控制,“奴婢……见过公子。”
杜美人站在一旁,眼睁睁见那人先是责怪了自己的妻子,怨她不该在问诊的半途中跑出来,然后他终于正面看了她一眼,笑道。
“杜贵人,好久不见了。”
与少年时代动辄暴怒的李二公子相比,他现在显得沉稳而温和,仿佛岁月携带着那尖锐的戾气一去不返。杜美人甚至隐隐觉得,真正的李重进早已在六年前死去,如今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个有七八分形似的陌生人。
她认为李重进是应该恨她的,这个人一直都是自私的,吝啬付出一丁点情意,却希望身边人能够全心全意地待他,他可以漫不经心地将她们姐妹送人,不过如果是她们自己主动爬到别人的床上,他便视为是一种背叛。
但与她预想之中的情景完全不一样,时隔多年的重逢并没有剑拔弩张,对方轻描淡写地推开压在她心头冰冷暴虐的阴影,从容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公子今日约我出来,恐怕不是为了叙旧吧?”杜美人很难形容自己此时微妙的心情,她的惶恐和怯意突然间不见了,语气同时冷淡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当年主宰自己命运的少年并非无所不能,而她也已经今非昔比了。
“太宗皇帝的生母文敬皇后是掖庭罪妇,因貌美聪慧,承上恩宠,生下了清河长公主和太宗皇帝,从此宠冠后宫,无人能匹。霍国公后来能够沉冤得雪,也幸亏生了这么个好女儿”,年轻的公子答非所问,先徐徐讲了一段旧事,他语气玩味,感慨道,“时人皆说,霍家有男不如女,美人一笑定乾坤。”
“杜贵人,依你所见,文敬皇后之所以能长宠不衰,恩及族人,是因为圣祖皇帝格外眷爱她吗?”
“不单单是,”女子不自禁地望向自己的腹部,喃喃道,“文敬皇后一生顺遂如意,是因为她的儿子最后当了皇帝。”
郎君永远爱新妇,李如茵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景王依旧宠幸了她,当然,从此以后,景王府中还会有陈美人、王美人、邓美人……说到底,李如茵能依仗的,只有小世子,她的后半生,也只能寄托在腹中的这个孩子身上。
留意她的目光所及,李重进哂笑起来,唯有这时,当年那个恶毒刻薄的李二公子才突然飘出了半分影子,“难不成贵人以为,自己能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养大了?”
杜美人脸色微变,知道对方终于说到正题了,那日她进寺上香,收到了一封信。她之所以甘冒奇险,在李如茵的眼皮子底下溜出来见昔日旧主,绝非是因为顾念旧情。当年的事情她不明缘由,不过没关系,她只用知道李家姐弟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这样就够了。
自从她进了王府,李如茵一直隐忍不动,杜美人不会天真到以为对方当上王妃就改脾气了。她是个轻狂的性子,学不会韬光养晦,张扬够了,有时想想李如茵残酷的手段也觉得心悸,可下次有了得意的事情,仍是忍不住要显摆出来。
时间一久,积累的矛盾慢慢多了,李如茵是容不下她的,倒不如她自己先下手为强。
“求公子救我,”杜美人盈盈一拜,她拜得并不真切,膝盖只是虚虚曲了一下,幸好对方已经及时地扶住了她。
“贵人说笑了,”年轻的公子笑意优雅,他其实生了双多情缱绻的眼眸,褪去了少年时的阴戾,顾盼间多看人一眼,都似繁花陷落的温柔,“是你在助我。”
大夫号了半天脉,迟迟不吭声,屠春脸上开始还有期盼之情,渐渐的,便也平静了下来。
大夫是李重进身边的旧人,医术高超,昔日曾将断了一条胳膊的窦朝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他既然不说话,恐怕是束手无策了。
“这些年在吴郡,寻了许多名医,都说没法子”,她苦笑道,“只怪我那时少不更事,吃药坏了身子。”
大夫闻言神色一缓,明白这位夫人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劝慰说,“夫人不必心焦,您与公子都正值盛年,子嗣之事不急在一时。”
屠春笑了笑,笑意中多少有些牵强。李重进谢过大夫,然后将她扶了起来,见妻子神色黯然,笑着哄她,“你真是急性子,想要孩子,就非得马上生出来。”
大夫听见了,心中感慨,觉得世间祸福相倚,实难分辨。公子遭难逃亡,想必定是尝遍了苦滋味,磨砺了性情,这次回来,倒似是换了个人,非但涵养大增,人也体贴不少。换成往日,哪能说出这般宽慰人心的话。
李重进扶着妻子上了马车,突然说,“我有东西落下了,春儿,你先等一会儿。”
屠春点点头,她掀开帘子,静静望着前方的背影,这些年来李重进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他越来越朝着世人心目中完美无瑕的方向努力,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连卫瑛都有次私下对她说,“终是你眼力好,我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真能成了气候。”
卫瑛能这样说,算是个很高的评价了,屠春则怅然若失,作为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她本能地察觉出某种异样,但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她曾经无数次希冀她的夫君能成长为一个磊落温柔的男人,现在愿望几乎要实现了,却没有美梦成真的欣慰。
李重进温言问大夫,“我夫人的身子,日后是难以有孕了?”
大夫见他去而复返,特意询问这件事,想必是极为看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了片刻,最后只能据实以告,“不能说毫无希望,只是很难罢了。”
大夫不便将话说死,不过言下之意,颇有为屠春惋惜的意味,而李重进的反应让他有些吃惊,年轻的公子非但不怎么失望,俨然竟是很满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