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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摘下了斗笠,他的下半边脸俊美无铸,恰似流传于春闺间清丽的小令,但两道深刻入骨的伤疤从眼角划过鼻梁,让这好梦不过半,便成了可怖的梦魇。︾樂︾文︾小︾说|
他将李侧妃的信物示出,沉声道,“娘娘有命,让我来处理此人。”
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这件事关系甚大,他们不敢擅自作主,只好答道,“卫大人,您稍候片刻,待属下先去禀告二公子。”
年轻人点点头,他不再说话了,径自走了进去。屏风上映出两个女子绰绰约约的身影,其中一人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里有不尽感慨,将他的心思都吹成了惆怅的秋意。
屠春乍然见到卫重,两人皆是一惊,前者是被吓到了,后者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初险些死在自己箭下的女子,居然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当初只是在王府中的匆匆一面,屠春已经记不得卫重了,她听见年轻人在门口的话,于是上前几步,有意挡到景王妃的面前。
卫瑛心中一动,她本来不太看得起这屠户出身的丫头,觉得屠春唯唯诺诺的,全无半分风骨。然而世情如霜,人心诡谲,曾经发誓对她忠心不贰的人,轻易就调转了刀刃对准她,倒是这么一个傻丫头,至今还相信李重进诳人的承诺,眼巴巴地想要保护她。
“我扪心自问,这些年未曾亏待过你”,景王妃倦倦地抬起眸,平静地望着眼前的故人,“如今要杀要剐都随便你,别为难无关的人。”
屠春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脖颈处一寒,冰凉的匕首停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卫重没有看被自己劫持住的女子,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卫瑛,眸中有痴缠的幽怨。
这情丝缠缠绕绕许多匝,像是快要闷死在茧中的蛹,他不甘心被世俗身份之类的丝网束缚,非要破茧成有毒的蛾子,奋不顾身地赴一场火。
时至今日,她终于郑重其事地看了他一眼,她如今望着他,眼睛中流露出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似震惊,似无奈,似荒唐,似讥讽……但无论如何,那深邃的瞳孔深处全部倒映着他的影子,全部是他,也只有他。
侍卫刚下楼,迎面遇见一群人簇拥中的李二公子,还没听完下属毕恭毕敬的禀告,少年便勃然大怒,“大姐这是什么意思?”
怒意之外,李重进心中更生出了三分惊惧与寒凉。这些年来,他们姐弟联手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李如茵素来对他信赖有加,从未出现过半途再派人来横插一手的事情。
他大概能猜出大姐将卫重留在身边的心思,一个自恃风华绝代的女人,总是热衷于征服男人的游戏,尤其是昔日宿敌的裙下之臣。但卫重的身份毕竟特殊,大姐宁可让这样的一个人过来接手,也不肯交给他全权处理,难道是觉察到了什么异样?
李二公子性情乖张,众人见他恼怒,皆不敢出声相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怒气冲冲地上了楼,推门而入。
侍卫们暗暗叫苦,唯恐这小祖宗和侧妃娘娘派来的人起了冲突,连累到他们的身上。然而李重进推开门后,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便将门反手关上了。
卫重站在门后,年轻人手上的匕首寒光凛冽,正抵着屠春的脖颈上,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示意李重进不许声张。
等到李二公子再出来的时候,全然似换了副态度,他吩咐侍卫们在后门外备好马车,然后笑道,“卫兄,在下亲自送你一程。”
言下之意,居然是默认让卫重带走了景王妃了,以他锱铢必较的脾气,这算是个难得的让步。
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瞳孔微微地收缩,他语气中有洋溢的笑意,而背对着众人的脸上却尽是一片冰冷的森然。
槐花她们三个人躲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回首这小半年的光阴,对她们而言,犹如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屠春对身边的丫鬟素来亲善,平时舍不得使唤她们,将这几个小丫头宠得娇憨而金贵,整天笑笑嘻嘻,无忧无虑的。
但上一次李重进震怒之下,就没有那么多怜香惜玉的情怀了,他对妻子狠不下心来,便迁怒到无辜的下人身上,将她们撵到郊外的别庄去,存心想让她们自生自灭,免得碍了他的眼。
小丫头们吃足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主子的身边,见到李二公子,仿佛是稚鼠见了恶猫,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李重进昨夜领了一群陌生人回来,不耐烦地让她们到楼下候着。槐花等人当即便乖乖地出了屋,她们一夜未眠,眼下只能相互依偎着打气,祈求二公子大发慈悲,莫要再生出将她们卖到青楼的心思了。
“那不是张穆哥么?”正当她们又累又怕的时候,其中一个丫鬟突然惊诧地伸出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人。
张穆的腿伤还没有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他为人和善风趣,当初又是一路将这几个小丫头带到帝都来的。槐花她们害怕李二公子,对张穆却颇为亲近,不禁激动地迎了上去。
她们围着张穆,像几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张穆一如既往的语气温和,却没有了往日的耐性,他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急切地问道,“二公子人呢,少夫人是不是也在这里?”
一个丫鬟指了指楼上,槐花自告奋勇地说,“张穆哥哥,我带你上去吧!”
张穆不置可否,槐花就认为他同意了,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说上两句话,她偷偷打量着年轻男人俊朗的侧脸,,一颗心犹如浮满绿萍的春水,微微荡起了涟漪。她刚到情窦初开的年龄,平生不懂相思,才害了相思,便将几缕情意尽数系到身边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身上,想尽千方百计与他多些交集。
马车已经备好了,侍卫们奉命守在后门外,二公子吩咐了,他有要事要同侧妃娘娘派来的卫大人商议,让他们小心谨慎点,莫要让闲杂人等随便出入。
卫瑛率先上了马车,她咳嗽了几声,苦笑道,“屠姑娘,这次多谢你了。”
屠春摇摇头,她将声音压得很低,与其是说给景王妃听的,更像是在自语呢喃,“是王妃冤枉我家夫君了,他根本没有想要害您的意思。”
景王妃心想,要不是怕卫重会伤到你,李重进那兔崽子怎么会见风转舵,还义正言辞地说什么他本来就想救我,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罢了……但如此刻薄的言语,在这种逃命的关头,却是不适宜对屠春说了。
待景王妃放下车帘后,年轻人依旧没有松开顶住屠春后心的匕首,他望着面前的少年,态度还算客气,但眼眸中却浮现出冰冷的威胁之意,“二公子,咱们就此别过,相助之恩,日后再报了。”
李重进反而上前了几步,他刻意不去看卫重手上锋锐的匕首,笑吟吟地说,“卫兄,如果你不过来,我也会放走王妃娘娘的,你何必这么提防我?”
李二公子表面上看起来风度翩翩,谈笑风生的,实则急怒交加,气得几乎要吐了血。少年本来还生怕是大姐发现了自己的异动,没想到卫重这个人神经兮兮的,当时明明是他主动找到他们姐弟,帮忙陷害景王妃的,现在又偷了大姐的信物,甘冒奇险过来救卫瑛,实在让人摸不到头脑。
卫重对少年的话无动于衷,他催促屠春上了马车,然后沉默着将匕首递给了景王妃,“二公子放心,”他告诉李重进,“等我们脱险后,自然会放了尊夫人。”
侍卫们远远望见这一幕,他们见屠春相貌娇美,还以为她是二公子养在小谢楼中的美人,如今慷慨地赠给了卫大人,心中纷纷在想,传闻二公子出手宽绰,果然是真的。
李重进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他正欲说话,突然听到小丫头欢天喜地的声音。槐花领着张穆到楼上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后门里看见了李二公子一行人,当即便兴奋地喊道,“二公子,姑娘,张穆哥哥过来找你们了!”
李重进愣了一下,张穆腿脚不便利,所以他只交待他把昔日宋家的那位老仆人安置妥当了,并没有安排其余的事情,张穆行事素来谨慎,为何会突然寻到这里来?
这时他听见妻子莫名地问了一句,“是你让张穆过来的?”
少年迟疑地摇摇头,“我只是让他去安置宋家的……”
话还没说完,他脸色便有些变了,李重进是何等敏感多疑的人,转念之间,已经感觉出隐隐的异样了。但屠春的反应远比他快得多,当即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来,向李重进伸出手来。
“跟我走,”屠春性情温柔,这一刻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张穆多半有问题。”
在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屠春想了起来,上一世,李二公子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一个张穆陪伴了他人生最后的六年,可等李重进死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临霜院里的忠仆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初见张穆时心中微妙的感觉了,她那时候畏惧李重进孤僻乖张的脾气,只顾着感慨年轻男人的隐忍与包容,却忽略了这其中的许多诡异之处,张穆消失的时机实在是太蹊跷了,在为李二公子守灵的当夜,他便不见影踪了。
他的忠诚,仿佛只是为了耐心地等待李重进的死亡。
李重进将信将疑地,却没有上车的意思,短短的刹那功夫,少年脑海中已经浮现了无数念头,他相信屠春不会害他,但是随卫瑛这么一逃,日后可是有嘴都说不清楚了。他一生在意的人寥寥无几,因为在这方面有种优柔寡断的多情,虽然身世的谜云笼罩在他心头,让他无法坦然面对相处了十来年的亲人,可在少年的内心深处,却没有真的生出与李家一刀两断的果敢,甚至他还尚残存有天真的幻想,希冀这不过是场误会,之前那些阴暗的念头,是他自己杞人忧天了。
在他还犹豫不决的时候,屠春已经等不及了,她手上骤然用力,想要直接将李重进拽上来,少年担心她背上的伤势,终于还是没有挣脱,任屠春一把将他拽了上去。
李重进还未站稳,前面的马昂首嘶鸣了几声,开始向前跑了,原来是卫重见情况不对,顾不上与他们撕扯,当机立断地坐上车夫的位置,决心先领着景王妃逃命。屠春背上的旧伤未愈,她一用力,后背又开始火辣辣地发痛。但她此时哪里管得了其他,焦急地回过头去,看着方才槐花发出惨叫的方向。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瑛突然厉声道,“卫重,快走!”
张穆是李重进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李二公子寡情凉薄,兼之喜怒无常,因此下人们对他生不出什么真挚的忠心,他对他们的信任也着实有限。这些年来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一个张穆留了下去,忍受着他时不时的暴躁与迁怒,从无怨言。时间久了,他便勉强将张穆当成了半个自己人,不但将手里不少生意交给年轻人打理,一些隐蔽的事情也没有瞒着对方。
李重进自认为对张穆不薄,他一生得到的情谊很少,看起来对此不屑一顾,其实但凡能留住一点人与人之间的温存,总是如获至珍。
李二公子比卫瑛更早看到张穆手中的剑,但他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像是有一滩死血凝固在嗓子里,堵得他天晕地旋。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别人的心思,却又承受不住真的背叛与舍弃,那一点微薄的真心,他给出得那么不容易,多番试探,迟迟疑疑,而拿到的人,居然就这么弃若敝履。
几百个日子的相处一抹而净,李重进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他刚开了如意坊没多久,就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张穆,多半是大姐信不过他,专门安排了个眼线在他身边盯着。他把宋家的老仆交给张穆安置,无异于将自己对身世的怀疑直接告诉了大姐。
槐花隐隐觉得情况不对,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句,“槐花。”
小丫头回过头,刚喊道“张穆哥哥”,剧痛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水汪汪的眼睛中还凝着不解与委屈。年轻人拔出了在女孩子身上贯胸而过的长剑,他没有再看一眼脚下濒死的槐花,冰冷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下令道,“追上去,不留活口!”
张穆话音未落,突然觉得腿上一阵痛楚,那只剩下一口气的丫头听到他的话后,像是回光返照的小狼崽子,猛地咬上了他的右腿,年轻人吃痛,连踹了槐花几脚,才挣脱开了。他再抬起头,不过是片刻功夫,马车已经快看不见踪影了。
原先跟在李重进身边的侍卫们乱作一团,有人惊呼道,“二公子还在车里!”
这人话音未落,一顶软轿不知何时停到了小谢楼外,轿旁站了数十名全副甲胄的兵士,他们神色肃穆,犹如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我二弟昨夜已经没了,”软轿中响起了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犹如掺混着血腥气的罂粟花,“车中人都是那贱人的党羽,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一并杀了!”
侍卫们心中皆是一惊,面上却不敢露出端倪,他们跪下领命,“谨遵娘娘吩咐。”
卫重心急如焚,不停地挥鞭抽马,他刚刚解决过一波追上来的人马,驾车的手被鲜血染红了,他没有想到李如茵居然如此丧心病狂,众目睽睽之下都敢让人追杀他们,由此可见,这位李侧妃当真是气疯了。
马车后时不时响起女人沉着冷静的声音,指挥他不停地变换道路,向南郊的方向驶去。
卫重急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想他什么都不害怕了,他用他无望的相思和怨毒,将这个云端之上的女人拽入深渊里,如今再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祈求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他九岁就跟在她的身边,从了她的姓氏,学习她喜欢的一切,像个泥偶一般,任她捏出自己喜欢的模样,可纵然是踩在脚下卑贱的泥土,依旧有不可言说的憧憬与愿望……生则相依为命,死则尸骨不离,无论是生是死,这一次,就好好地看他一眼吧,犹如这一刻才真正地认识他一般,不带有任何旁人的影子……
屠春将李重进搂在怀里,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显得眼睛幽幽深深的,却显出了非同寻常的镇定,柔声安抚着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的少年。
“没事的,”前面的马狂奔在颠簸不平的道路上,车厢摇晃得让人晕眩欲呕,她强忍住背上的痛楚,轻轻道,“别怕,我在这里。”
李重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压抑了十来年的脆弱与无助忽然在生死的边缘汹涌而来,在孩童的时候,他便活得暮色沉沉,老气横秋,而那并不意味着他比其余人成熟,只是无人拥抱的孩子,总要自己跌跌撞撞地学着长大。
发现他并非是窦氏亲生儿子的时候,他心中虽然难受,却还不似这般茫然与绝望,他孝顺窦氏,但也为妇人对兄长的偏爱心存芥蒂,其实李如茵才是整个李家与他最亲近的人,只有这个大姐会跑到他的临霜院中,笑嘻嘻地同他说话。
他嘴上嫌弃姐姐的贪婪,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收拾着烂摊子,甚至直到今日,他都没有想过要坏大姐的好事,没有真正地想要与她作对过。
而这个他叫了这么多年姐姐的女人,仅仅因为他找到家中宅子的旧主,就想要他的命了!
她连一句解释的余地都不给他,顷刻间就翻脸无情,擅自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牵连,如此轻易的反目成仇,好似他们本就是仇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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