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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公子在屠春面前,向来文过饰非。他将俏脸发白的妻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安抚解释了一番,只说自己要帮卫瑛的缘由,至于景王妃为何会落到今日的境地,却是闭口不提。
屠春紧张地抓住李重进的手,她没有那么多曲折迂回的心思,只是唯恐他在景王府这摊子烂事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最后反而将自己折了进去。
“你要放走王妃娘娘吗”,她瞥了一眼桌前死而复生的女人,小声地问,“那你回去怎么交待?”
卫瑛兴许是饿极了,对着桌上的一盘糕点狼吞虎咽的,甚至噎得咳嗽了几声,她连头都没有抬,似乎对这两人口中讨论的事情毫不在意。
四名侍卫守在门外,其余几人藏身在相邻的房间中。二公子先前吩咐过了,夜里人多嘴杂,等到黎明时分,四下里都清净了,再开始搜查。
门吱呀一声开了,守门的侍卫本能地将手扶到刀柄处,见到出来的人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二公子。”
狐裘的皮毛厚实茂密,压得少年似一株恹恹的瘦柳,他淡淡地吩咐道,“时候差不多了,留下两个守在这里,剩下的人跟着我,到后花园去。”
卫瑛的头发许久没有洗过了,乱糟糟地黏成一缕一缕的,指甲里也脏兮兮的,她不以为意,直接拿着糕点往嘴里送。
突然一杯清茶放到了桌上,她抬起头,看见那姓屠的丫头递过来一个手帕,腼腆地说,“外面有人看守,不方便让丫鬟打水进来,王妃娘娘您不要见怪
。”
卫瑛接过手帕,慢慢地将手擦了擦,自从她落难后,别人轻贱她,她也识时务地任人轻贱。直至这时,她看起来才有点像是那个雍容高贵的景王妃了,眼波流转间叫人敬而生畏。
“你这丫头……身上的伤好了些么?”女人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许久,叹道,“你居然不恨我?”
“已经没大碍了”,屠春连忙回答,若说她心中不怨恨景王妃,那自然是假的,可平心而论,李家姐弟屡次挑衅在先,王妃对李重进下狠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何况此一时非彼一时,卫瑛如果真的和李重进的生母有旧,那么也算是她的长辈,屠春真心实意地说,“娘娘,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夫君他年少轻狂,以前也做过对不起您的事,等他把您救出去后,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他计较了。”
卫瑛盯着屠春看了一会儿,确定这丫头不是在同她开玩笑,不禁哑然失笑,“李重进心狠手辣,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实心眼的姑娘?”
屠春心中不快,李二公子固然不是什么良善之徒,但到底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景王妃口里的那四个字说得太重了,活似在骂人一样。
卫瑛是何等剔透聪颖的人物,见屠春脸色,便能将她心思摸得□□不离十的,“我可没冤枉他”,念在这赠帕之恩上,女人好心地多说了几句,“你还记得他上次受伤的事吗?”
屠春当然记得,她脸颊微红,当初倘若不是李重进借着受伤的由头住进主屋,没准他们今日还在分房而居呢……但她那缕缱绻温柔的情丝,很快就被卫瑛森然的话扯断了。
“刺杀他的小女孩,后来赤身*地死在东街闹市里”,女人幽幽地说,“李二公子应该查过了,他心里清楚,这本就该是他的报应。”
“李家姐弟俩最得意的两样生意,一个是号称集齐天下美色的凤至楼,打着渭水船菜的名头,实际是个专供权贵享用的淫窟,另一个,就是东街的如意坊了。”
“这个小女孩的爹好赌,平日里闲着没事,总喜欢赌上两把,好在他还算有分寸,往里面扔的银钱不多,小输小赢的,一直没出过大乱子的。有一天,他听说东街开了个新赌坊,便想过去试试手气,谁知刚玩了几把,就把口袋里的银子都输光了,他正想要走,这时有个少年公子让人叫住他,说可以借钱给他翻本。”
景王妃的语气很平淡,可能在她的眼里,世上悲惨的事情多了,没有值得她格外动容的地方。
“这一次他又输了,公子问他家中有什么人,他说有两个女儿,公子说一个女儿抵五十两银子,问他还赌不赌了……”
“后来的事情你可以猜到了,如意坊的人押着这个倒霉的男人回家,将他的大女儿带走了,送到了凤至楼上。当天夜里,姑娘趁人不备,从船上跳下去,死在了渭水里。”
“男人去替女儿收尸的时候,无意中撞见了赌坊里的公子,这才发现公子就是如意坊与凤至楼的老板。他过去想要与那人拼命,结果被公子身边的打手揍了一顿。回到家中,他又气又悔,吐了几天血,死了。”
卫瑛轻描淡写地将故事讲完了,然后她问屠春,“如果你是这家的小女儿,你会恨借钱给自己爹爹的李家二公子吗?”
虽然早已猜到那名少年公子就是李重进,但听到景王妃亲口说出来,屠春依旧如坠冰窟,浑身冷冰冰的,像是快要窒息了一般,她后退了几步,恍惚地摇了摇头,“这其中或许是有误会,夫君他脾气虽然不好,可不至于……”
后面的话,屠春却是自己说不下去了。她忽然想了起来,当初他们在渭水上游玩,船家曾无意中说起凤至楼上菜肴口味清淡,惹得李二公子面色不快,现在想想,李重进嗜爱清甜素净的吃食,那凤至楼上的菜肴,仿佛是为了他量身打造一般
。
游荡在渭水上的凤至楼曾与他们错肩而过,当她仰起头,痴痴地赞叹这座水中楼阁的辉煌华丽时,站在她身旁一言不发的李重进在想些什么,那时他是不是在心中哂笑,因为她的懵懂与无知……
女人怜悯地望着她,“傻丫头,原来他什么都没对你说过。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确聪明,可如果不是仗着他姐姐的权势,倒腾些伤天害理的门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来钱如流水的生意,让他这般挥霍无度的?”
屠春心情惨淡黯然,但她是知道轻重的人,当着景王妃的面,到底还是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勉强笑了笑,“这些事情日后再提。当务之急,是先将王妃您救出去。”
女人苦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我说了半天,你怎么还没看明白李重进的为人!”
“他根本不信我,更不会救我,”卫瑛喃喃道,“如果我没猜错,等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我灭口。”
景王妃缓缓起了身,她环顾四周,平庸的面容上突然有了些奇异的光辉,犹如倦鸟归林,跋涉半世的旅人踏上了自己的归途,“谢林春里销君骨,芙蓉帐中死英豪,我卫瑛能死在这种风流之地,倒也算快活。”
说到这里时,女人心中也隐约有微微的怅然,她一生峥嵘,座下宾客如云,这翻云覆雨二十年,眼见辅佐的帝业可成,却被寸缕痴念连累至斯,临死前能吐露心声的,竟只有眼前这个脑子不灵光的丫头。而一直努力保持平静的屠春,此时身子却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娘娘,你刚才说了什么?”
卫瑛以为她不信自己的枕边人居然如此歹毒,正欲解释,但屠春脸色煞白,仿似站不稳一般,她扶住了墙壁,颤声问的是另一件事情,“谢林春里销君骨,芙蓉帐中死英豪……您为何要说这句话?”
那是一个腊月的晚上,气候依稀和现在差不多,霜冷月清,喧哗的人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那一世,跟着她来到帝都的丫头改名叫做素锦,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悄声告诉她,“二公子没了。”
李二公子少年风流,行事荒唐。他身子骨本就不好,一夜连御数女,还嫌床笫之欢不够纵情,用了些助兴的药,结果把自己折腾死在美人榻上,闹得满城风雨。有次李照熙从外面回来,犹在闷闷不乐,“今日听见同僚们在窃窃私语,说什么谢林春里销君骨,芙蓉帐中死英豪,准是在说二弟的事。”
屠春感觉心跳快得吓人,她听见女人的声音,忽近忽远的,和前世李大公子的话语交叠在一处。
“这里的老鸨姓谢,年轻时是花街名盛一时的美人,后来她建了这座小谢楼,门口的对联就是这两句话,”卫瑛笑道,“你是闺中女子,自然没听说过。”
十余个人在后花园中折腾了一番,无功而返。侍卫们脸色多少都有些灰败,李重进倒是出奇的淡定,他知道身后这群人中有大姐的眼线,刻意过来做了副样子给她看。
“二公子,咱们连根毛都没找到,回去怎么向娘娘交差,不如再逼逼那女人?”有人低声提议着。
“大姐那边,我自会向她说清楚”,少年神色冷肃,吩咐道,“夜长梦多,还是早些把她解决了,大家都省心。”
他特意多嘱咐了一句,“把她的嘴堵住,一路上胡言乱语的,听得人心里烦。”
黎明时分的花街,静寂得犹如春睡未醒的海棠,哒哒的马蹄声在蒙蒙的雾气中由远而近,小谢楼外的打手看见有人下了马,那是个身材挺拔高大的年轻人,他头戴斗笠,垂首不语,只能看见下半边脸。
守在房间门口的两名侍卫认出来人的身份,又见到李侧妃的信物,连忙开了门,恭敬地说,“卫大人,人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