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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驾四马輜车停在李府门外,女人刚一上车,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突然间惨淡起来,她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沾血的手帕收到袖中。
“王妃……”她最近已经不止一次两次犯病了,对面的下属紧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朱红色的药丸。
景王妃将药压在舌根下,闭目静养了片刻,脸色才稍稍和缓些许。女人靠在窗旁,灯盏的光游离在脂粉浓丽又倦意重重的脸上,让她看上去像是朵将颓的花。
漫长的沉默过后,女人淡淡地嘱咐道,“你私下去查查,李家二公子的生辰八字。”
她神色平静,眼眸深处却有种竭力压抑的光亮。兴许是她太过敏感了,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孩子,也能让她疑神疑鬼的,但那个人的确是和李家有些交往的,不仅大费周折替李嘉行从老家接回了妻儿,甚至还越俎代庖地订下了屠李两家的婚事。
往事从早已风干的岁月中漂浮过来,将无数细碎的蛛丝粘连在一起,天意冥冥中似乎在编织着因果的网,一还一报,莫不环环相扣。很多年以前,她问过那个人,为何要撮合这样一段不般配的因缘。
“我只是希望他能记住”,年轻的男人脸上有种莫名的讥讽,他语焉不详地说,“欠了别人的恩情,早晚是要偿还的。”
刚熬好的白粥清甜糯软,入口即化,据说粥里放了不少珍稀的药材,屠春尝不出来,只感觉唇齿间冷香幽生,沁透心肺。
李重进耐着性子,用银勺慢慢地给屠春喂粥,莫愁柔声道,“公子,这种小事就交给奴婢吧,侧妃娘娘还在外厅等您。”
李二公子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喂粥的动作仍是不紧不慢的,等一碗粥下去了大半,他轻声问,“还喝不喝?”
屠春怯怯地摇摇头,她终日躺在床上,根本没胃口,稍微吃一点东西立马就饱了,只是见李重进漠然不语,她也不敢贸然出声。
李重进送客回来后,虽然没怎么发脾气,但看在屠春眼里,觉得他还不如摔摔东西,破口大骂一会儿,总好过这般阴森森的,压抑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你早点休息”,李重进随手将碗递给莫愁,淡淡地说,“我去和大姐商量些事情,待会儿就回来。”
听到他的话,躺在床上的少女神色微变,忽然伸手拉住他,屠春背上的伤口很深,稍一动弹,便痛彻心扉,此时她却顾不得其他,一张俏脸疼得煞白煞白的。
“夫君,马上就到除夕了”,她能感觉出李重进心中的怨毒决绝,那种深藏在冰雪之下的烈焰叫她心悸,少女脸上流露出央求之色,“如果你要做什么事情,能不能先缓一缓?”
前世关于景王府中的种种猜测统统被推翻了,景王妃那样的女人,笑里藏刀,心思深沉,又怎么会因为景王偏爱一个侧妃便郁郁而终,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其中有没有李家姐弟动的手脚……屠春根本不得而知。
她只是怕李重进被仇恨冲晕了头脑,反而成了李如茵借刀杀人的工具。少年的脑海中似乎压根没有忍辱负重这种说法,他想要做什么事情,便要悍然激进地去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可她没有那么大的志气与血性,她宁愿他谨慎胆怯一些,躲在这宅院中,不要插手景王府那些深不见底的纠葛,平平安安地将这一生过完了。
屠春是极少求他的,李重进微一恍惚,但很快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用的力道很轻,生怕一不小心牵动到妻子背上的伤口。
有时候他会觉得妻子的柔善与怯懦是种负累,他没心没肺地活了十六七年,为所欲为,倒也过得潇洒,自从成了亲,却要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眼泪面前学着让步。方静的事,要不是屠春哭得梨花带雨的,他才懒得管那个恶妇的死活。
然而别的事情,他都可以依她,唯有这件事不可以。那个老女人对他动了杀心,他也容不下一个差点害死自己妻子的人继续活着。
“你胡思乱想什么?”他阴沉了半天,这时候却笑了起来,像是在嗤笑她荒唐的多疑,“好好养身子,不然这大过年的,我还得在床边陪你。”
丹凤院中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虽然主人早已出嫁,年关将至,这里却依旧布置得喜庆而热闹,丝毫没有半点马虎。李如茵很喜欢这个“凤”字,她从小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个要涅槃成凤的人物。
她人生的一小截,还埋在西北边陲的小山村中,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她距离天下最尊贵的位子,只差了两步。
一步要靠她的景王殿下,另一步,就要看她的手腕了。
“弟妹的伤势可是好了一些?”虽然弟弟姗姗来迟,女人却没有恼火的意思,她知道今晚景王妃大摇大摆地过来,自己这个弟弟心里多半气得吐血,所以刻意摆出细心体贴的长姐模样。
而李二公子不怎么吃她这一套,见了面便语气不善地问,“是你让春儿认了她当姐姐?”
“我看弟妹吞吞吐吐的,大概是心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嘴上不敢说罢了,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她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你想想,弟妹嫁到咱们李家,无依无靠的,自然也希望寻个靠山。”
见弟弟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女人连忙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全怪我,大姐也没想到,那老婆娘认下春儿当妹妹,居然还会下这种狠手!”
她说的合情合理,李重进却只敢信上一分,他这个姐姐,素来是无利不起早,她做的每一件事,将外面那层花团锦簇的借口揭开,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她自己。
“当然要怪你”,少年懒得和姐姐废话,冷笑道,“在王爷面前不济事,生了个儿子,连个老女人都比不过。”
“是,是,大姐没本事,这么多年来,全靠二弟你了”,女人似笑非笑地说,她俯身贴近少年的侧脸,呵气如兰,“等将来姐姐当上王妃,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她不介意幼弟的傲慢与刻薄。男人这种玩意,从八岁到八十岁都是一个德性,你要顺从他,夸赞他,他心里舒坦了,才会乖乖听你的话。
李重进不再说话了,他沉默了许久,才漠然问,“景王府里的事,你都安排妥当了?”
李如茵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她拍拍弟弟的肩膀,美眸中闪过一丝暴戾之色,“你放心,大姐心里知道轻重。”
“她想让咱们姐弟死”,女人的声音冷了下来,“也要看她能不能活过这个除夕了。”
李二公子临走时,突然听见身后的姐姐说,“据说,救了弟妹的人,是方刚手下的一个官吏,姓苏。”
前不久,正是这位姓苏的武官向方刚献药,把奄奄一息的方静硬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娘很想让表妹回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她的话点到为止,“二弟,你可不能让她老人家太失望了。”
宣平三十二年的李家,可谓是命运多舛,风波不断。而等下人们端着盆子,上上下下地擦拭打扫的时候,大半年来笼罩在这座府邸上的阴霾似乎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休养了十来天,屠春勉强可以侧身靠在床头了,李二公子近来异常地繁忙,据说是到年底了,在外面放的债都要催一催。屠春感觉出这只是个敷衍她的借口,趁今日李重进难得早回来一次,佯装嗔怒地问他,“难道那点银子,比我还要重要?”
她这次元气大伤,脸颊上毫无血色,越发有种楚楚可怜的风姿,李重进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傻丫头。”
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把一叠银票都塞到屠春的那个小匣子里,然后将莫愁叫过来,赏了她几片金叶子,吩咐她好好照顾少夫人。
还没在屋里坐多久,他便又要出去,屠春心里惶惶不安,忍不住叫住了他,少女蹙起眉,可怜巴巴地说,“我伤口疼,你可要早点回来。”
李重进闻言走到床边,拉下妻子贴身的衣裳,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她背上的伤口,安抚道,“已经结疤了,你别害怕。”
“我这么忙”,换了往日,屠春这么软语相求,他多半已经心软了,如今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也是想赶快把事情做完,回来陪你过年。”
屠春还欲再说,李二公子则无暇再听了,匆匆地走出去,吩咐下人备车。莫愁站在旁边,冷眼望着床上少女愣愣出神的模样,心中甚是不屑。
公子是要做大事的人,偏生娶了个这么没见识的蠢丫头,整天恃宠而骄,妄想让男人日日夜夜都围着自己转,她想,看来对妻子舍命相救的感动一过去,公子就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李二公子一走就是多日,直到除夕那天,还没有赶回来。天色还未全暗,帝都已经陷落入漫天烟火与彩灯之中,数响并散,万花齐明。隔着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华彩重色,鱼龙齐舞,大胤朝在除夕之夜是没有宵禁的,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新春的喜悦中,盛大的狂欢让这座城池熏熏欲醉了。
莫愁包了粉角,她手巧,碗中的粉角形如偃月,细皮饱满。屠春却实在吃不下去,李重进迟迟不回来,她下不了床,询问旁人,也听不到个准话,心中冰火相煎,度日如年。
她有种可怕的预感,哪怕李重进嘴上一直风轻云淡的,可在他外面忙活的,多半不是他那些生意上的事。
正当屠春忧心忡忡的时候,屏风外传来笑语连连,窦氏率先进来了,妇人今日妆扮华贵,端是一副官家夫人的气派模样,紧随在她身后的少女面色苍白,容貌秀丽,竟是许久未见的窦朝云。
“春儿起不了身,娘过来看看你”,对于小儿子多日未归,窦月娘似乎毫无忧色,她取出一柄玉如意,让莫愁替屠春收下,喜滋滋地说,“这是娘给你的,只盼你年年岁岁,都能顺遂如意。”
妇人今日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欢喜是打心眼里冒出来的,挡都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