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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三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惊醒了枯枝上的鸟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起来。身披灰色大麾的男人翻身下马,他愣了一下,因为发现提灯相迎的少女风姿绰约,是平生从未曾见过的绝色。
解忧轻盈地行了一个礼,娇笑道,“大人,请随奴婢进去吧。”
与外面的雨雪霏霏相比,山庄的大厅则显得暖香融融,香炉中的香片消无声息地燃着,舞女纤细的腰肢在薄纱中若隐若现。正在饮酒的少年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他伸手虚让了一下,道,“苏大人,请上座。”
男人有些窘迫地坐下来了,他官职不高,俸禄更是微薄,一脚踏进这穷奢极欲的大厅内,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初入帝都的穷小子。
“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不成敬意,”他将随身携带的匣子拿了出来,这句话原本是用来谦称的,但在歌姬们醉生梦死的歌喉中,男人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起来,“这次前来,是专程感谢公子赠药之恩的,方大人很高兴,说年后就将卑职的职位提一提。”
李重进举起手中的白玉杯,冲男人遥遥一敬,“苏大人太客气了,”他脸颊上挂着笑意,眼神中却突然掠起了鹰隼般的锋锐,“美人当前,良宵苦短,你我就别说这些煞风景的事了。”
男人立即住了嘴,他环视了一下周遭犹在歌舞的佳人们,不敢再说话了,解忧觉得他这愣头青般的样子很可笑,不禁捂住嘴笑了起来。
抵不住美人们的轮番劝酒,男人很快就喝醉了,他趴在桌案上,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醉话。李重进走下来,打开桌上的匣子看了一眼。
“好歹有个五品的官职,”少年嗤笑道,“出手也真是小气。”
他随手将匣子扔给在旁边伺候的解忧,扬长而去了。解忧抱住匣子,听见厅外的下人们在连声劝阻,“二公子,雪越下越大了……您喝醉了酒,可不敢再骑马了。”
骑吧骑吧,摔断了这混账的腿,摔死了更好,少女在心中恶毒地诅咒道,她认为李重进的脑子已经有点不正常了,自己跟着他,不过是白白耗费了玉貌绮年。
趴在桌上的男人不知何时醒过来了,醉眼惺忪地问,“姑娘,你在高兴什么?”
“今日有幸见到苏大人,”解忧在李二公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险些要对自己的容貌失去了信心,如今从男人的眼中看出倾慕之色,少女又开始洋洋得意了,她甜甜地说,“奴婢当然高兴了。”
初雪下得猝不及防,临霜院中的花来不及凋零,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潮冻住了,恹恹无力地垂下来。
待看清来人的时候,端着食盘退出来的丫鬟吓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空盘子扔到地上,“奴婢……”
来人对她做出了嘘声的手势,将丫鬟唤到僻静处,问,“她……近来怎么样?”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非得有这么一次停滞,才能将心中那些汹涌的情绪克制下来。
“少夫人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错,昨个儿听说白露院里的那位病情好多了,还和奴婢们有说有笑的,”提起屠春,丫鬟连忙邀功道,说起来,这位少夫人也真是好伺候,丝毫没有染上贵族小姐们的通病,能吃能睡,有时候丫鬟们遇到点烦心事,她还会反过来安慰她们。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初时不觉凉意,时间久了,来人的眉发与衣衫上也渐渐白了。
听完丫鬟的话,他没有吭声,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丫鬟兴高采烈地向主子表了半天功,这才觉察出不对来,她讪讪地住了嘴,心惊胆战地望着眼前的人。
“她最近都说什么话了?”沉默了许久,来人才语气淡漠地开了口,“你仔细想想,一句话也别落下,全部告诉我。”
冬夜气候寒凉,丫鬟在雪地中站了一会儿,感觉手脚都要冻僵了,面前的人似乎是从温暖的屋内跑出来的,身上衣裳单薄,但他浑然不知冷意一般,站在风雪中耐心地等待着。
“少夫人总是问她身边的那几个丫鬟去了哪里,还问白露院里的动静……”说到这里时,丫鬟赶快解释道,“二公子,真不是奴婢们告诉少夫人的,您也知道白露院里那位祖奶奶的脾气,她派人来探望少夫人,奴婢们实在不敢拦。”
屠春被变相软禁在临霜院中,初时对外还说是染了风寒,后来旁人问得多了,李二公子恼羞成怒,索性连理由都懒得找了,直接说妻子要闭门静养,不见外人。
窦氏素来纵容幼子的胡作非为,她听闻消息后,喟然叹了口气,命人给屠春送去些补品,也就装聋作哑地不吭声了。
兴许在妇人眼里看来,只要儿子别把天戳破了,其他事情,就随他去吧。
李家中真正对这件事愤愤不平的,唯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方静,她在丈夫面前恨恨地骂道,“二弟真不是个东西,春儿病成这幅模样,他居然还要领着两个狐媚子跑出去逍遥。”
李大公子认为妻子是在指桑骂槐,连忙坐在床边柔声细语地宽慰了她一番。但方静仍然放不下心来,命侍女们隔三差五地过去看看屠春,别让府里的刁奴看碟下菜,欺负到她这个好脾气的弟媳头上了。
女子自觉将夫君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很看不惯弟媳逆来顺受的模样,但看不惯归看不惯,屠春能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再如何恨铁不成钢,也要给弟媳撑撑腰。
清凉的雪花沾到少年的睫毛上,让他的眼睛有了种湿漉漉的寒意,听到大嫂过来插手他的家事时,李重进没有像往常那样勃然大怒,他嘲讽般地笑了一下,“这算什么,投桃报李吗?”
话虽是这样说,因为方静毕竟顾念了几分情谊,李二公子耿耿于怀的心勉强平复了一些,觉得扔出去的那一大笔银子,好歹算是听见了个响儿。
丫鬟见他没有动怒的迹象,接着小心翼翼地说了下去,“少夫人跟着奴婢们学刺绣,说是要绣个枕巾出来,还有,她不想喝夫人送来的补品,说太补了,喝完睡不着觉……”
李重进皱起眉,他听得很仔细,没有错过丫鬟口中的一字一句,“不是交待过,别让她绣那些东西了,她没那个手艺,还会把眼睛累到了。”
丫鬟唯唯诺诺地应了,然后苦着脸说,“但奴婢们实在管不住少夫人,她说闲着无聊,还说了……二公子您不在家,只要她不说,奴婢们不说,您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少年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然而等他静静地听完了丫鬟绞尽脑汁的回忆,发现这是妻子唯一提起他的言语。
他曾经惶惶不安地认为,他的妻子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爱他,但现在看起来,她根本对他毫无半分情爱。
他说过,只要她不再吃那些药了,不再同他闹脾气了,只要她站到他的面前说一句,他会骂她,会责怪她,然而最终还是会拥抱她,原谅她。
但他的妻子就是这么的冷酷无情,整整三个月来,自始至终没有服过半句的软。
丫鬟讲完后,李二公子吩咐了几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在雪夜中策马疾奔,从南郊一路赶回来,仿佛只是为了听一个下人说上半天的闲话。
丫鬟望着少年在风雪中离去的背影,她愣愣地想,每过一段时间,二公子就要跑回来一趟,可为什么他从来不进去看看少夫人?
虽然少夫人比不上景王府里的那两个姑娘貌美妖娆,可是脾气好,性子也温柔……更何况,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都能看得出,少夫人嘴上不说什么,但瞧她的模样,心里应该很惦记二公子吧。
“属下追查楚姣一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件怪事。”
年轻人跪在地上,恭敬地禀告道。站在窗前的景王妃没有回头,她望着外面飘扬的雪花,脸上露出兴致勃勃的神色来,兴许是感觉下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她赏雪的雅兴,女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怪事?”
“不错,”年轻人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娓娓道来,“楚姣本是渭水一带的渔民之女,昔日李侧妃暗中指使弟弟建造凤至楼,网罗天下美人,为其所用。后来她无意中发现楚姣身如侏儒,貌似天仙,便将此女留在身边调教,聘请名师教楚姣医术毒术。”
“楚姣虽是侏儒之身,然而天资聪颖,手腕过人,更难得是忠心耿耿,”女人遗憾地叹道,“我若有如此利刃,绝不轻易将它折损。”
“楚姣既然是李侧妃派去的,那毒害方家小姐的事,肯定也是出于那女人的授意,”年轻人的语气凝重起来,“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属下追查毒香的时候,发现有另一波人也在寻找毒香的配方,他们行踪隐蔽,属下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出幕后指使的人。”
“那人,居然是李家的二公子,李重进。”
女人这时才算真正提起了兴趣,她转过头来,在房间中踱了几步,喃喃道,“李重进?”
感觉出她对李家二公子非同寻常的关切,年轻人的脸上有了微妙的妒意,但出于对女人的迷恋和忠诚,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不错,虽然不明白李重进为何要和自己姐姐过不去,但他的确查出了毒香的来历,还大费周章地请人配出压制毒性的药方来,然后,他将药方送给了在兵部任职的一个官吏,通过那人的手递到方刚面前。”
景王妃忍不住拍了下手,她年龄不轻了,可行事中有种随心所欲的任性,“如此缜密谨慎,像是他的作风。”
“王妃,”年轻人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站起来,欺近到景王妃的身旁,“就是因为李重进歹毒狡诈,才不得不除!”
“卫重,你这是在教我吗?”女人轻声喊着对方的名字,她的笑意很温和,然而年轻人的腿不知不觉便软了下去,一身冷汗地重新跪到地上,他知道自己是失态了,即使他与眼前这个女人有过几宿之欢,但那不代表什么,他仍然应该跪着仰视她。
“好孩子,”景王妃伸出手,安抚般地抚了抚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没有明说,以卫重的手段,本来不应该是李家那个小狐狸的对手。
“李重进这段时间酗酒无度,他暂居在南郊别庄,时不时会叫欢场中的女子过来宴饮寻乐,其中有一个,是我安下的探子。”年轻人垂下头,方才的逾矩之后,他又变成了她忠诚不二的下属。
“年少风流,可也不能将家中的娇妻忘了,”女人哑然失笑,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前,在早前拟定好的名单上又加了一个名字。
卫重看见了,她新添上的那两字是,“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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